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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松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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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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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树海 | 遗落在乡村的时光

总有一种温情,纯粹、甘冽,浑然天成,不加任何修饰,沉积于内心深处,生长在躯体之外,从厚重的泥土中躁动而出,穿越赓续千年的文明,流浪在北国和江南一重又一重的梦里,成为渐行渐远的乡愁。

炊烟

安然释放质朴基因的地域图景,乡村繁盛或衰落的最直接表达,最容易起心动念的情结符号。

一缕炊烟,就是一阙苦涩的、馨香的、沉醉的诗篇。

穿越亘古蛮荒,弥散着原始气息,携带着黄土意韵,在泥土砌就的灶台里点燃,在泥土砌就的烟囱里腾空,在泥土气息格外厚重的天空,谱成一首首直抒胸臆、切割苦难、涅槃精神的信天游,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响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久不衰。

在每一座乡村徐展、在每一座乡村流转、在每一座乡村激荡。

细细绵绵、飘飘袅袅,上接云霞下连水雾,香气四溢、铺满天地,饱含着一树一草的葱茏、一村一庄的安详、一情一景的静谧。

山水田园的浓缩、粮食丰收的镜像、乡村故事的序章、母亲呼唤的温情,从锅灶上蒸腾,在屋脊上酝酿,然后,漂移在被风卷走的回忆之外,成为空气的另一种元素。

幸福、温馨、热情、喜悦,是一把烟火的浓缩,是一盏油灯的雕镂。无可抵挡、肆意驰骋,冲洗纷繁人生,演绎沧桑变迁。

从荒芜走向繁盛,再由繁盛走向荒芜。岁月在炊烟飘曳中日渐浅淡又日益繁杂,缭绕炊烟,也在城镇化的进程中慢慢衰老,成为乡村最后一缕香魂。

远离柴禾,游离在那些浅白的、深黑的、淡青的,浓烈的、轻缓的、暴烈的、优雅的烟雾里,用文字捡拾遗落在乡村的日子,梳理刻画心脏和头颅附近的纹理,聆听母亲的呢喃,一声比一声柔软,一声比一声香甜,才觉得幸福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犁铧

没有任何农事,能比与春天赛跑更加令人心动。

一场春雨唤醒熟睡的犁铧,也唤醒久违土地的人们。整理凌乱的时光,用强劲的力量释放被寒冬压扼的畅快,匠心润色早已生根的芽蕾。

踏出家门、走向远山,厚实的脚板搅碎了山野的沉寂,踩碎了初春最后一丝严寒。

蓝天、白云、黄土地,被早到的春风摆布成动听的旋律。

一头老黄牛,低头不语、拉开架势,拽着锃亮的犁铧,刺破尘封的岁月,把生疏的泥土梳理成季节的诗行。

扶犁而行的农人,与节令并肩而行,每一把肥料撒向田野,贫瘠就变成了肥沃;每一粒种子埋进土里,就有了生活的温度;每一步前行,光景就有了盼头。

深翻、浅埋、起垅、覆膜。犁铧与土地最深沉的交谈。起起伏伏的身影,被温暖的春色淹没,丰腴的臆想在暗夜悄悄打开。生命不息,劳作不止。

整个春天,整个土地,犁铧就是天地间最大的善意,他们忘却粮食价格,只想以最大的真诚饱腹人间。

收秋

簌簌、凄凉、冷落。

风,在或浓或淡、或明或暗的季节穿行,是秋天最形象的描写、最生动的表达。

曲线曼妙的山野,体态不再丰盈,阵阵过岗的清风中,颜色一变再变,先是深绿,再是焦黄,最后与林木、丛草、野花一色。糜子、谷子、玉米、黄豆以及匍匐在地面上的秧蔓,日渐饱满,向着低处的村庄弯下身躯。

丰收的讯号,飞溅如浪,顺着一座座山坡、一条条深沟、一垄垄梯田,蔓延,再蔓延,涌向安详的村庄,涌向挂在墙上的镰刀,酽酽地醉了等待一年的农人。

土地与农人的关系密不可分,有了人,土地成熟了又成熟;有了土地,人繁衍了一茬又一茬。

农人打量庄稼,满脸的褶皱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欢喜。山野就是他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

黑黝黝的汉子,沉默如铁,背起晨霞向着远山赶路;粉嫩嫩的女子,笑靥如花,解下腰间围裙朝着汉子的方向追撵;沉甸甸的谷仓早被打扫干净,和院子里撒欢儿的母鸡一齐等待归来的第一粒香米。

收割,人与天地最近距离的沟通,人世间千年不变的舞蹈,当躬起的身躯一次次俯向丰盈的土地,天与人、地与人、庄稼与人,就形成了和谐朴实的命运共同体。

温润的土地在镰刀下跃动,敞开饱满、成熟的躯体,热烈的秋波滑过汉子健壮的身体,骄傲地奉上一粒粒饱满鼓胀的粮食。一镰挥动,就让土地再一次变得荒凉;一镰挥动,就让粮仓再一次变得殷实。

文明更迭,总是在茂密起一茬庄稼的同时,让另一茬庄稼屈辱地、悲愤地、无可奈何地死去。耕耘饱熟的田地,再次被陌生的野草侵袭得一片狼藉,趋于平静、走向混沌。

窑洞日渐盲瞎,村庄的炊烟不再舞蹈,残存的回忆,半遮半掩、断断续续、若即若离。锋利的镰刀也变得老迈不堪,登堂入室,挂在墙上,锈成农耕文明最后的符号。

回忆收秋,就是将流淌文字软化成长长的触条,一次次穿过鳞次栉比的城市,穿过荒凉凄冷的乡村,投向空荡荡的山野,拨动庄稼灰簇下即将熄灭的火星,吹起一阵风,迸成腾空的火苗,照亮乡村幸福的时光,亦或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山曲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山曲就有三百六十五个音调。

韵律丰富、内涵深邃、苍凉雄浑。从远古之外走来,在萌动的时光里、在折叠的记忆里、在被岁月湮没的尘土里,它是老农锄下的新苗、是恋人柔软的腰肢、是翻阅光阴的波浪、是风干命运的疼痛、是祈祷黎明的清风、是从每一个心窝子里流淌出来的诗章。据守一方土地,饱蘸黄土地的深情厚谊,随心所欲、缓缓而流。

如泣似诉的长音,就是高塬浩荡奔淌的河流;深邃绵长的咏叹,就是受苦人对美好生活的礼赞。每一曲都是千万年的风和雨,每一曲都是抗拒命运的笑和泪。

执犁耕地的汉子,把酸甜苦辣抱在怀里发酵、埋在胸口酿造,一曲一杯酒,一声一滴泪,用“拦羊嗓子放牛声”喊出揽工人的心酸、受苦人的艰难。

捻线纳鞋的二妹子,站在烈风刮过的山口,梨花带雨、十里送别,把满腹心事送给走西口、揽长工的哥哥,送给风餐露宿、为地主放羊的哥哥,送给挎枪骑马、上阵杀敌的哥哥。一声、十声、千百声,声声揪心、字字含泪,苦焦的日子就有了盼头。

饮风咽沙的放羊老汉,把世代煎熬的苦难,埋葬在山峁沟梁之上,张开十万个毛细血孔,用铜浇铁铸的肝肺,唱响群山、唱欢河水,唱红东边的太阳,唱来千里的乌云和万里的闪电。

重新戴上白羊肚子手巾的小后生,为黄土地上的情与爱、苦与乐、热与冷,填新词、谱新曲,送抵每一个春天留驻的国度,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妆成十万大山新的图景。

沉醉光明与黑暗的漩涡,我在一杯接一杯浊酒里狂想,尘烟迷离的天地都在山曲中朦胧。

谁能抗拒这悠扬高亢的声响,这响遏行云的声响,这荡气回肠的声响,似鸿毛、似锦羽,插满大塬荒芜的心灵。歌一曲、舞一曲,就能到天荒、到地老¼¼

唢呐

丝绸之路走来的乐器,舞动黄土大地的灵魂。

花梨杆、黄铜碗、芦苇哨,坚韧与刚硬的另一种成分,与跋涉在漫天黄土中的情绪无缝衔接。

端起唢呐,蜷缩的腰身瞬间挺直,生命的力量融化在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古调里,苦难的岁月就有了如水的温情,从酝酿了一个季节的心底涌起,穿过粗涩的音孔,弹跳成神奇的音符,一路奔涌向陡然放大的天地,汇成直抵人心的江河,卷起一浪一浪的心事,击破密不透风的天幕,洗礼仍未褪去的苦难和凄凉的尘寰,与沧桑的命运角逐。

那声响,郁积着苦乐、掺杂着悲喜、包含着天地、呈现着人心,是站在高塬之上的高塬,俯瞰上下五千年的人间悲欢。

把希望和苦难抽离骨髓,渗入泥土,高扬头颅、鼓起腮帮、瞪大眼珠,向着惊雷、向着闪电、向着生死相依的北方,使劲地吹,拼了命地吹,胸腹就燃起了一簇烈焰,奔涌了一条江河,撼动了一座山岳,点亮千家万户灯火。

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在一条曲折的山路间、在一汪汩动的清泉边、在一爿沸腾的村庄中,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一阙长歌,带着泥土的芬芳,粗犷直白、裂云撕帛,撑开被五谷杂粮撑大的肠胃,挤出喉咙、逃离九曲黄河,直窜天际。情到浓处,日月动容。

唢呐,陕北人死死活活爱听的声响。斑驳陆离的色彩里,用《大摆队》娶来花烛红妆的女子,用《苦伶仃》送别裹布离世的老者,用《得胜回营》迎回征甲未卸的将士,用《下江南》吹动时光迅疾和山河万象。

它是喜悦的放歌,如沐春风过山岗。

它是悲伤的倾诉,苍凉哀怨入古道。

它是欢快的抒发,亢奋激越如火烧。

它是苦难的排遣,萦绕低回似轻语。

生在乡村,长在乡村,我的情,我的爱,我的收获,我的失去,全都在命运的曲调中信马由缰,策马奔腾。

静听唢呐,就是与沟壑纵横的山野一次又一次的对话。在年年岁岁的风雪里,引导着我不断从城市返回故乡,从内到外清理一层一层的障碍,一层一层的恐惧,任凭心思在九天之上翱翔,身体在厚土里发酵,长成郁郁葱葱的树林、潺潺流淌的小溪、漫游飘逸的白云,在风起云涌的高塬,大醉一场,亦或是彻夜狂欢。

祈雨

七月流火,土地板结。

深涧的山溪早已断流,波浪形的遗言留给日渐干裂的河床。山梁、沟渠,每一寸土地,嗓子冒烟、焦躁不安。

窜天的白杨、婆娑的绿柳、柔细的青草,不再风姿绰约,卷曲身体,孤寂寂地站在发烫、干硬的大地,风扯不动。

纤细的庄稼还未成年长岁,耷拉着脑袋,跪伏于地,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雨露。

所有的村庄都成了季节的弃子,生存的艰辛被刻画成黄褐色的胎记,烙印在饱经风霜的脸上。

生存还是死亡,不再是神秘的话题。

靠天吃饭的农人,是土地的子民,把庄稼看的比生命还要贵重。赤脚打板、坦胸露乳、抬着神楼,从一道梁走到另一道梁,从一座山爬到另一座山,以脱离凡间的腔调,与天地对话、与神灵沟通,祈求苍天生风布雨。

“龙王哟救万民,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嘿,救万民!”

“天旱了哟着火了,地下的青苗哟晒干了!”

“嘿,晒干了!”

¼¼

每一个干旱的日子,众神,就成了最后的稻草,被受苦的信徒高高地举在头顶,虔诚地供奉在枯瘦的心脏。

他们始终相信神仙、相信虔诚、相信人世间一切可以值得信仰的力量;他们始终相信古老的呓语,换来甘霖普降,润泽干旱的土地,演绎生生不息。

隐忍、耐心、不可救药的期待,沉郁悲怆的长调,响彻年年又岁岁,岁岁又年年。

是信仰,是精神,还是对生活的最低渴望?

踩场

秋日的麦场,飘过的云是香甜的,吹过的风也是香甜的,似乎连太阳也都沾满了庄稼的芳香。

站在麦场上的父亲,骄傲的好似君王。糜子、谷子、小麦、荞麦,或列阵如林,或匍匐于地,向父亲奉上季节的贡品。

成群结队的牲口,承载着时光积淀的山色水光,将坚硬的蹄子打磨的更加犀利、锃亮。聚集了奔腾的激流、壮阔的海洋,一圈又一圈,埋头跋涉,勾勒成天地合、粮满仓、山水盈的长诗巨赋。

丰收的日子,父亲更像一个胸有锦绣的歌者,高高昂起头颅,从胸腹发出酝酿了一年四季的闷喊——

“哞来来……哦……哞了了……哦……”。

曲调,婉转绵长、沉重如铁,似乎想把排空的巨浪狠狠地抛向空中,再重重地砸向地面。

从日出到日落,父亲把身躯埋进麦场。每一鞭子下去,都能溅起一朵馨香的浪花。

水井

每一处褶皱都卧着一座村庄,每一座村庄都围着一口水井,每一口水井都盛满了柴油米面、婚丧嫁娶、酸甜苦辣的日子。

故乡的水井很多,有的凿在山沟之内,有的挖在河畔之旁,还有的砌在石崖之下¼¼

屹立、传承,亘古万年,就有了柳绿桃红,就有了牛羊满圈,就有了蔬果飘香,就有了文明繁衍。

深沉在大地上的水井,就是一眼眼饱含深情的眸子,迎晨曦、送晚霞,守护着一代代的受苦人。

一条细流,交织着枯焦与香甜,从井口溢出,蜿蜒春夏秋冬,就把故乡的黑发走成白头。

一条枯瘦如柴的小路,从井口起始,步步生花,延展成四通八达的乡间阡陌,枝蔓人烟辐辏、鸡犬相闻的农家田园。

依山而居、傍水而栖的人们,是水井最忠实的子民,在每一个清晨、黄昏,亦或是星宿满天的深夜,担出空旷,挑回殷实。一瓢,一瓢,又一瓢,助长柔嫩的秧苗,催开待放的花蕾,滋润冒火的身躯,饱满亟待添味润色的炊烟。

最难忘老家院子里的水井,井台旁边的老梨树,以及老梨树上随风飘散的花瓣,雪白雪白的,落在井台上、落在井辘上,有时也会落在刚刚吊起的水桶里,晕染成柔情的画卷。

离家太久,就想回去。母亲一如既往地取来一碗老井的水,驱散我长途跋涉的劳累与疲乏,也给了我更加眷恋的暖意。

面朝一个方向,用尽各种手段忘却蝇营狗苟,或者祈而难得的因果,但世间的激流,往往冲毁了我的今生来世。唯有那一口井,能够迂回九曲十八弯,抵达我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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