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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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完生等十一位化工作协诗人的作品，风格各异，尤其是在观察世界和体味人生的方面，他们切入的手法和角度，各有其趣。他们都是成熟诗人，在深入生活内核获取真相，于细微处营造“小宇宙”，以及灵感乍现的瞬间真诚的表达上，又是趋同的。他们同时又都是认真的，对诗性的提炼，题材的选择，和语言活力呈现上，作了艰辛跋涉。我总在想，现代汉诗的写作中所体现的时代精神追求，是每一位有责任感的诗人面临的问题，即相近的主题和生活视角，如何能够写出新意和独见？当然纯粹的诗歌语言铺陈，所叙述的具象或意象，会有更多的偶然性或缘分，所以在我一一细读十一位诗人的诗歌时，也一直关注他们不同的机遇和巧合，及他们对时代精神重建的挑战，感到十分有趣。
崔完生是我敬重的诗人，他的诗歌不仅以化工“工业诗” 闻名遐迩，以生活、生命和对自然的思考与关照等题材创作上，也有极强的辨识度。他善于把不同时空的意象散裂呈现，把远与近，虚与实，已然的抵达和永远地“在路上”，形成一首诗坚实的部分和悬空的部分，从而产生阅读的延时效果，他的诗歌时常能给读者以“不安定感”和“不满足感”，而意欲通过再阅读激活文字，变相参与接续的创作，就如《阴郁或者灿烂》中“郁结在身体中的云/要为灿烂的瞬间开出的处方/我不接受便会速朽这个白昼/就像你飞来飞去/就像你一会回首一会低头/就像我这么一直在被自己捧着/用夜的尺子标出你们之间的刻度”。再如《开门》中：“春天在路上/我打开门/打开风/打开体温浸染的棉衣/和刺在花骨朵上的眼睛/此刻/万千景象不属于我/只有门里门外的寂静/忽左忽右的眼睛/正在湿润”，诗人不会一下子让读者的情绪得到完全纾解，但并不意味着一首诗气息的旁洩，或把诗歌的任务完成转交给读者，只是诗人分寸的拿捏恰到好处，在该停下来的地方信心十足地收住缰绳——意味着一种抵达和再启程的能量。崔完生的诗具有无可争辩的击打力量，他给读者产生的阅读倾斜感，在让人一时错愕后，又拍手称好，这种力量往往来自他诗中形成的摇晃，如手枪的目标瞄准，是在上下小幅晃动中射出的，如《虚假的春天》中：“春天的北方/虚假的一场雪下着/落在我额头/睫毛/两腮/一地的雨水再一次告诉我/虚假的春天/她不在我的身旁”，诗中的“雪”和“雨水”，就是一种晃动，而“她”则是时近时远。但他的诗总是能落到“实处”的，无论这个“实处”是“双颊”，还是空气，或意念中的宇宙，诗人告诉了我们确切的去向，这就够了。就像诗人在《尘埃》中说的：“就像水的组分里的尘埃/有与无都不重要/有与无都在等待/一滴水从地上升起/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同时崔完生的诗歌是建立在生命哲学的基础上的，他的忧患，不仅仅源于外部现实或当下，或在他纷杂忙碌的生活中，更源于他个人生命自足体内部孜孜不倦的深思中，以及由此衍生的有价值意义的部分。
郝随穗的诗善于聚焦于某一存在，而无限深掘其内涵。他的诗歌用字不多，但一步触及内核，比如《铁匠铺》：“门对面圆头峁山上的积雪正在融化/从铁匠铺传来的打铁声抵达喜鹊叫过的枝头/一阵火星飞溅/村子里所有的门扉/贴上红色的春联”，他从铺子走出，进而写铁匠铺的热气弥漫开来的幻化场景，是源自内心的映象与投射。再如他的《印章》：“印泥是无辜的证词/在刻刀的威逼下/用自己的红/留下多少久远的腐朽”，从一个小物件身上淘出巨大的意义，及可能存有的反向的诘问。正是因为郝随穗诗歌题材的专注性，他的诗是在付出长久的观察，乃至一生的观察后的产物，绝不是即兴的情绪或偶然的灵感，所以具有结实的孤立文本性质，如《月光是镰刀上的盐》《密语》《回到乡下的麻雀》等，具有不同寻常的文本结构的递进，以及情感结构，从而达致艺术的完整。诗人在《月光是镰刀上的盐》中所描述的事件是超越时空的，诗中的“父亲”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父亲，或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或符号，如“月亮是当年的月亮/挂在父亲锄头的月亮从未暗淡/月光给那块石头押韵/父亲就会诵读出自己的春秋”，“苏醒的石头有了月亮的体温/就能长出父亲种在时光里的五谷/淬火而出的镰刀抓住父亲的青筋/月光是洒在镰刀上的一把盐/我的父亲过得再苦/也会有盐巴的咸度来稀释”，在这首诗面前，时间是可以忽略的，也是渺小的，诗人关照到的是更大的时间——人类永恒的生命与命运的抗衡与妥协。我始终认为，郝随穗诗歌中包含着特定的生命感悟和稳定的技法控力，他的诗中有浓烈的情绪，或具体的生活况味，但总能稳固于人与存在更大的格局，即个体的真实性与时代或世界真实性的统一，如《回到乡下的麻雀》中：“我回来住下/我是一只回到乡下的麻雀/觅食寒风于结冰的草丛中/我在刚刚糊好的窗子上啄到新鲜的浆糊/那是乡村的味道/一缕炊烟就在内心升起”，由这种细碎的细节描写，以及细微呈现的同时保持对大局的维护，对诗人是个考验，毫无疑问郝随穗做到了具体诗章与人生命运思考的超越和把控，形成了大格局，恰如《悲悯》中的一段文字：“那些安放在庙宇的苦/那些燃烧在香火中的祈词/我在缭绕中看见一只蚂蚁的影子/耸立起巨大的石碑”。
周文婷的诗歌锋利，有一股狠劲，尤其是涉及一些普识的“大词”，如《细节勘察大队》《世界的家属》《拧了拧永恒的阀门》等，她能很妥帖地把这些词安放妥帖，从而这些如“勘察”“家属”“阀门”等本无一丝诗性本质的词有了“磁力”，比如《细节勘察大队》中：“哭声盘旋空中/并不落下/没有醒来的瞬息/巴巴地等着/细节勘探大队/提取证据/还给梦境一床星斗”，日常生活不可避免受到职业性话语的影响，甚至工作中的一些“敏感”或高频词，在生活中因折射出特别意趣而具有了某种诗性的加持，这些词进入诗歌，所收获的效用也会是独特的。《制造时间》就是一首看标题就“石破天惊”的诗，这是一首劳动者的颂赞，却写得动人魂魄，并没有日常所见女诗人的那种纤婉：“那些撸起袖子的工人们/燃烧着日子/从六月/七月到八月/他们有过度明确的方向/风吹不皱/时间只敢怯生生地偏移/用鼻角的阴影部分乘凉”，可以说周文婷的诗歌大量具震撼力的喻比，给她诗歌增色许多，同时诗歌文字的果决、澄明与透彻，以及诗歌内核的怀抱，让她绝大多数诗都得到较好的落实。再如《管钳的梦境》，是一首工业诗，诗人却写出了“管钳”的诗性：“秋天摇晃得厉害/管钳急着找到毕生努力扭动的方向/把光线搬来搬去”，很是生动形象。
阿剑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置身于日常场景却有独立发现和深掘的东西，比如《观刈荷》《在林中》《高铁轧过家乡的花朵》《看火车》，他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实则是他内心光焰的呈现。也许诗中呈现的事实是“非逻辑的”，但符合另一种逻辑，即诗性的逻辑。诗性逻辑不是简单的离奇或离谱的臆造，更不是越光怪陆离甚至诡异越好。汤养宗说：“我眼里的多维诗歌是利用陈述写出陈述不可能的伸延性，用叙述来颠覆与消解叙述的局限性”，我们来看诗人《看火车》中的一段文字：“高铁掠过现在这个鲜艳的城市/河流在楼群间张灯结彩/那个小说作者/坐在邻座看股票/你在写这首无用诗/有那么一瞬你从窗口瞥见/一个你穿着黑棉袄在游荡/两个你们在铁道边/扔石子”，诗中的意象也是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但不一定会在那一刻同步发生，在此诗人扩大和延展了意识范围，打破时空限制，建立并完善了“自我逻辑”：多维的、流动的逻辑。诗人诗中那种紧张的语境关联和逻辑交叠推陈，使得诗歌充满活气和张力，一种由内向外，由近至远的推广与弥散，比如《散步在世界的小区之中》：“一户人家的太阳能哗哗地漏水/亚马逊流域/有条河流正在泛滥/穿中山装的老头/在石椅上发呆/像另一个暴虐过的帝国”，再如《黄昏》：“哦/挥舞着雾霾/子弹与钢铁的天空亦如是/深埋下电缆与骨头的大地亦如是/托起夕光之浑圆轮廓的枝桠亦如是/我喃喃旧句子/依稀故国口音亦如是/而我的心早已忘却了/黄沙扑面/血气翻涌/狂歌罢/披发入林”。
刘谷雨写的多是内心所呈现的物象，像水中的倒影，是岸上和天空的一切，又是实物的异化与幻化，是投射在心灵上的解构与重构，比如《像扑住一朵云的柔软》中：“月光洒下一片又一片冬日的云朵/飘到哪里都能与星辰呼应/我捡柴禾/一路向西/荒野中膨胀的落日/划出河面/我提前掌握的生存技巧/在数不清的风刀中/承接了夜晚的光芒”，诗人的这种多维意象的叠合，更多源自对事物诗性的深刻辨识，及牢靠的意象铺陈的方向感。在清醒的诗歌方向感上，刘谷雨的另一首诗歌《一条河流的沉降》也很能说明问题：“风一吹/胜利者的王座也被镰刀收割/河流/向来严苛/它把对往事的描摹/反复修改/一笔一划指点着江山/铜雀台上有人跳一曲探戈/城下就有人清嗓/吟一首苏幕遮/长缨锁珠流年/河水淹没星辰/谁也不能将旧火把点燃/去盈满一条等待干涸的河”，方向感在此也可解读为诗歌的“统摄力”，即尽管意象跃动幻变，或前后伸缩、左右摇晃，诗人仍自信镇定，严谨而小心地拐弯，或旋转。她的另一首诗《打捞水波里游荡的草》用一种恍惚的意识铺陈细节：“她选择坠入新的漩涡/和红艳的晕霞一沉到底/水波里游荡的草/如天空相似的云/那是她和曾经的自己/突然相遇”，这让我想起诗歌中的细节不一定是日常生活里的，即便是，也会有所取舍和改造，就如这一首，诗人用微妙的细节替代抒情，并把那种“从一个男人的肩头/落到另一个男人的心里”的心愿从技术造就了浑然之效，而浑然才更利于穿越时空。
闫太安的诗歌构筑于“微小的宇宙”，首先它是个宇宙。他是通过气息的力量完成这一建构的，而非生活的真材实料，或仅仅是他的小情绪。他有着足以支撑他完成“辽阔”与“浩翰”写作的方法论，即在大无形地自然超脱与奔腾。这一切必须服从于他的内心法则和按捺功力，不然很容易泄气而产生破绽，让一首摇摇欲坠。读者在阅读他时，经常叹服于其惊人的想象力，我不以为然，这不是想象力的问题，而是从他的身体出发，自然生发的一个多维的超验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已不存在时间与距离的问题，甚至可以在及物和不及物间来回穿梭、并“不可一世”。比如《身体里有一个花园》：“身体里有一个花园/花香和燕子一样/萦绕在小屋不肯离去/和寺院的老钟一样/惊醒沉睡的白云飘向了远方/勾起了一把马头琴/在肉眼的荒芜里/有始无终的奔跑”，他这样的“打开”，我读后感到循乎自然并顺理成章，没有半点瑕疵。所以闫太安诗歌，总能通过其话语态度收获意料之外的光芒，诗中语言的左冲右突，里外翻飞，上下勾连，远近牵扯，既是语言策略的尝试，也是历险与猎奇。《想你是个无底洞》这首诗，把“想你”这个动宾词幻化为一种具象：无底洞，凡没有尽头的所在，肯定也是没有时空概念的，即诗中的“我”是时间之外，也是日常空间之外的：“想你是一个无底的深洞/我把喜马拉雅山一点一点地给它搬进去”，但诗人是需要返回现实和集体的时间的：“想你/就有一只羊离开了羊皮/走向了草地/就有另一只羊从草地上回来/又走回羊皮”。必须指出，闫太安诗歌中多元并立的时间观，散裂芜杂的意象，异想天开的大开大合，实际上是更切合真实世界的现场，是更为准确的表达，就像毕加索的立体画，如《起风了》中：“起风了/风把我的胸膛打开/我看见我肠道里那些有毒的五谷/像蛇一样来回蠕动/向我索要善良和真理/生命与花朵刻骨铭心的温存”，起风后的场景，还有比这更纯粹的吗？
赵颉沉潜于生活，同时热忱地拥抱自然，他的一组写景点的诗还是很有特色的。但他的诗并不是纯然景色描写，一定的意义上说，他进行了“改写”。如《古镇游荡有趣的灵魂》，他用了另一种笔法衬托出了“古镇”的风貌，往景物内部注入魂魄和呼吸，《禅寺荒芜》中有一句：“禅寺荒芜/年纪大了/砖瓦希望合十独坐”，而在《湖水滋润杨树的根系》中，更是把杨树拟人化，让整首诗神灵活现：“水必须漫过来/必须荡漾/必须努力/制造几缕湿润的微风/从根部爬上来/她讨厌洗涤/就把叶片吻成墨绿吧”。张静也是景色写作的高手，她能把景观写得自然而亲切，如《从医院回家路过唐城墙遗址公园》中：“银杏树叶已黄透/顺从风/顺从地落下/像一个母亲生下孩子后/就顺从孩子/这是最高的自然的法则”。
田永刚是个思考的诗人，他的诗歌不止激情横溢，同时内蕴思考，诗人善于从自然中“感应”，去契合自我真实的感知。整体来看，他的诗潜藏着诗人内在精神情感细微的运动。如《面山抒怀》中：“面对一座入春的青山/如何才能放下我心中的空庙/这人间啊/执着与苦寂一样悲伤/这红尘啊/善变与遗忘一样荒芜”。田瑛是个细腻而果敢的诗人，诗中具有古典诗词的阴郁牵挂的美，或一种禅定。作为一名实力女性诗人，她的诗歌同时也一览无余地关注着自我内心世界图景的变化，她写得很细腻，那种细腻是棉质的，又饱含情绪的颗粒感，其实在田瑛的诗中可抚触诗人一种柔软又敏感的“深刻”，而这些都真切地来源于诗人的真实和勇于呈现真实。诗人的象征处境是丰富的，她的诗中总油然而生一种轻松，如《关于雨》：“密集的事物/构成/一部散文生活化的风景/在空中/在地上/它们像棉团/像针刺一样/一生被雨纠缠/被祈祷的东西太多了/我总是绕开了这种场面/因为我有飞翔的欲望”，再如《禅定》中：“我的目光望向池中的白天鹅/它的翅膀在水里震动/像我突然生发出来的小情绪”。宋虹是实力诗人，他的诗很讲究炼字，以及表达的准确性，总体看诗人有一颗柔软温热的心，对大千事物充满热爱和感恩之情，属于写得唯美的一类，如《今日有雪》中：“大雪斜飞/大雪斜飞/遮掩远山/遮掩一江的寒水/我是古代留存的最后的战士/身负重伤/耳畔失去了马的嘶鸣”。可以看出，宋虹诗歌是大气的，练达而准确，在时间与空间，现实与历史，理性与冥思之间总能恰到好处的处理到位，给人以完整而清晰的审美感受，或许这和诗人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偏爱有关。在他的诗中总能听到一种非同凡响的灵魂“嘶鸣”，对生命感的认知，以及一种极具个性化的现代诗歌反思意识。
以上是我阅读十一位诗人作品后的一些感受，我试图从诗歌理论上探寻他们的“艺术轨迹”，其实还是忽略了更重要的方面，即他们对诗歌的真诚和热爱。对诗歌的感情，也是对生活的感情，甚至也是他们多数在化工战线工作的感情。从他们对诗歌的真诚上，可以想见他们对事业的真诚，当然诗歌既可以是“工业”的，也可以是生活中的，归根结底，还是内心的。化工作协的诗歌氛围很温暖，诗歌的情感也很健康和积极，但诗人们对生活真相的探问和生命的思考是深刻的。以上诗人的诗，正因为真诚，才避免了很多行业类诗人诗作浅直的抒情和简单意象的堆砌，从而更具诗歌的文本价值。作为诗歌群体，特别令我惊喜的是十一位诗人各自不尽相同的风格，并没有因为经常性的交流而丧失或稀释其个性表达的自由度，当然根本原因还是每一位书写主体的独立性和各自生活中的境遇或发现，得到了神一般的佑护，尤其是诗歌的“真”。十一位诗人的诗，尽管艺术水准不一，但都是真的，这很重要——彼此的相互激发、提醒、欣赏或批评，因为“真”而得到互进，也因为“真”而得到坚守，无论是诗歌思想性还是技艺上的探讨，化工诗群尊重并鼓励每一位诗人的生命体察和个性发现，我想这应是化工诗群作品繁荣的重要原因。当然我入会时间不长，对整体化工诗群的考察还有待于加强，但十一位有代表性的诗人的作品，让我得到真正的阅读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