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知我心连载

大山知我心（续）

苏克敏

十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安徽各地的小学都是实行五年制教育。上完小学五年级，就要远离家庭、远离父母去上初中，住宿在学校里了。

这时的诸葛敬有一个非常现实的理想，他要考到当时县里最好的初中---县二中。这是一所县重点初中，录取的学生都是经过升学考试后成绩在全县的前三十名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每年只招一个班。小班教学，封闭式管理。这是全县所有的学校、所有的五年级的任课老师、所有的五年级学生家长们梦寐以求的。考上了重点初中，也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重点高中的大门、甚至是大学的门坎。

在毕业复习期间，各学校都把能否有学生考上县重点初中当作考核毕业班老师的标准。考上一个县重点初中还有奖励。

诸葛敬所在的学校的五年级语文老师范柯明，又兼班主任；数学老师陈圣是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高材生。特别是数学教学方面，他能把枯燥无味的数字讲得妙趣横生、大大提高了学生们学习数学的兴趣。因此学生们也喜欢听陈老师的数学课，两位老师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使得这个班的语文、数学两门主课的成绩在全乡、甚至全县的统一考试中都能名列前茅。用老师们自己的话来说，我们的教学就是要对学生有吸引力，激发起他们浓厚的学习兴趣。

升学考试是乡初中进行的。而诸葛敬他们这所学校离乡初中有近二十里地山路。考试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的九点开始。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这二十里地，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就是一个小时走十里，也要两个小时。可是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要走这二十来里的路，还是山路，也可真是勉为其难了。何况赶到乡初中后，就要进入考场。

范柯明老师和陈圣老师都年轻好胜，何况这次考试是检验他们一年来教学成果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马虎。头一天两位老师就制定了预案：学生晚上什么时候睡觉、第二天什么时候起床，甚至吃什么都作了布置。对几个有可能考上重点初中的学生重点关注。范老师负责那五个有可能考上重点班的同学，陈圣老师负责其他同学。

夏天的清晨五点，已经是大天亮了，勤劳的农民们有的在地里锄草、有的在山坡上放牛，、妇女们一齐集中到了河埠，劈劈啪啪的捣衣声、妇女们的谈笑声在小河的上空飘荡。

学生们早早地来到学校的操场上集合。他们也非常的高兴，穿上了自己喜欢的夏装，戴上红领巾，背上心爱的书包。有的书包里还装着两三个煮熟了的鸡蛋。因为今天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是一个决定他们命运的日子，多日的复习，多日的辛苦，就要在今天的考场上一展身手了。

有的同学一晚上也睡不着觉，还不到四点钟，就早早地起了床，弄得一家人也睡不好觉。更倒霉的是老人，要为孩子准备早餐，路远的还要护送他们去学校集中。

范老师哨子一吹，训练有素的同学们各就各位，一清点人数，他的脸霎时变了!“不好，小诸葛没来!”这时快六点了。

范老师果断地请陈圣老师立即带着队伍先行走一步，自己骑上刚买的天津产“红旗牌”自行车，飞快地奔向诸葛敬家。

古村落的道路都铺上了花岗岩条石，这是古代农村道路的特征。一是方便人们行路，即使潮湿的天气里也不觉得路上泥泞，再一点就是也可以看出当时这个地方的经济实力。古代修路，都是当地的富商们集资或独资修建的。而诸葛敬他们这个村的道路就是清代当地一位经商的苏老先生一人修建的，取名为“斜山古道”。

崭新的红旗牌自行车一路颠簸，三里路不一会儿就到了。

范柯明老师跳下车，连支撑也不打，就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就熟门熟路地进了小诸葛家。

堂前不见人影，左转就到了诸葛敬的房间。在昏暗的房间里，老师看见爷爷和奶奶俩无神地坐在敬敬的床前，只见诸葛敬闭着双眼，看上去脸通红。

奶奶看见老师来了，站了起来，无力地说：“老师，敬敬今天不能去考试了，他发烧了。”

范老师的右手搭在了敬敬的额头上，顿时也惊叫起来：“哇，烧得厉害!这可怎么办哪？我去请医生!”说完，扭头就走。

“老师，我跟你走!”只见小诸葛一骨碌从床上下来，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全然不像一个正在发着高烧的病人。

诸葛敬直接到厨房里舀了瓢冷水，简单地刷了牙、洗了个脸，喝了口温开水，对柯明老师说道：“老师，我们走吧!”

奶奶紧紧地追赶了出来，大声地叫道：“你也不吃点东西，这大热天的，身体弄坏了可怎么办呀!今年生病不能考大不了休学一年，明年再考也不迟呀!”

诸葛敬也不答理奶奶，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

范柯明老师骑上车子追上了小诸葛，不由分说，一把把他抱上了车子的后座，说了句：“坐好，扶稳!”说完，用力一蹬，一路颠簸着去追赶队伍。

十五

出了村子，就是弯弯曲曲的山区运木材的新开的板车路。坑坑洼洼的，有些地方还被大水冲断了，有许多的路面上都是堆集起来的泥沙，不要说带着个人，就是一个人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范老师虽然在十年前就学会骑自行车了，但由于自己没有车，骑车的机会很少。这辆车还是家里的一头猪卖了后，为了工作的方便与爱人商量并惦量了好久才买的。

凭范老师的车技，在这样的路上带个病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骑的。尽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前面先走的队伍早已不见了踪影，但范老师还是下了车，让诸葛敬坐在车上，一路小跑。

诸葛敬坐上车上，四肢无力，昏昏欲睡。范老师不断地回头，不断地叫喊：“敬敬，不能睡，就要到了!”因为老师知道，只要诸葛敬睡着了，就有可能从车上掉下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车到了平路上，范老师就骑上一截，车到了不好走的地方，老师又下车推。懂事的诸葛敬看见范老师的衣服全湿光了，坐在后座上的他不停地喊：“老师，快停下来，让我自己走走!”

就这样的一路骑骑走走，一路小跑地来到了考点，这时，上午语文考试的铃声已经敲响。诸葛敬跟着本班的同学进了考场。

“敬敬病成这样，到现在烧还不退，他能考好吗？小诸葛在考场上千万不要睡觉啊1”范老师忐忑不安地在学校操场周围走来走去，连同事们叫他到学校办公室里去休息一下的呼喊声他也听不见。

范柯明老师觉得今天的语文考试时间特别长，似乎时间在凝固了。他的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生病的诸葛敬。下课的铃声一响，他就像是短跑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声一样，一个百米冲刺，跑到敬敬他们所在考场的门口，在人群中寻找着诸葛敬，此时他的心里在想“但愿我看见的是满脸笑容的小诸葛，敬敬，此时的你，千万不能愁眉苦脸的啊!”凭着范老师多年的经验，只要一看到学生的脸色，就能断定他是否顺利。

诸葛敬终于慢慢地走出了考场，无精打采的样子。范老师的心顿时“咯登”一下，眼前一黑，几乎要摔倒。他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敬敬考砸了!”

范老师笑脸相迎着诸葛敬，可孩子却像是掉了魂似的，说话有气无力。“老师我心里难受，我想喝水!”

范柯明赶紧带着小诸葛到中学的办公室里，洗了两个杯子，倒了半杯开水，两个杯子，来回孱着，待到热气散去，柯老师试了一下不烫了，才给了焦渴难奈的诸葛敬，小诸葛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完了，抹了一下嘴，说道：“我还要喝!”老师又如法炮制，再给了他一杯，他又是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才慢呑呑地说道：“老师，今天语文不难，作文的题目是‘记一个勤学好问的同学’，您给我们复习的时候告诉我们要认真审题，我抓住题眼 ‘学’和‘问’这两个字来写的，写了我们班的梁明，老师，可以吗？” 柯老师听了敬敬的话，一阵激动，泪水几乎要流出来了。他知道小诸葛的写作水平在全班是首屈一指的，他知道诸葛敬没有把握的话是不说出来的，他知道敬敬今天的语文一定考得非常棒!多好的学生啊!一个上午发着高烧，在激烈竞争的考场上冷静答题，你是记住了老师常说的“人生能有几次搏”这句名言啊!你是拿命在拼啊!

下午两点考数学。才十一点多钟。同学们好不容易到了乡政府所在地，这里有好几家商店，还有许多的小饭店。今天这里的小饭店真是人满为患啊!五个村完小毕业班的学生全都集中了。上午的考试结束了，无论考得好坏，中饭还是要吃的。何况学生们的口袋里都有二到三元不等的中饭钱，这都是早晨出门时家里人给的。并嘱咐一定要吃好的，要吃饱，不能饿等等。乐得几个饭店里的老板合不拢嘴。

 数学老师陈圣负责带队，到了一家姓焦的退休老师开的小餐馆。全乡的老师如果来个人或者家里有什么事到乡政府来办事，一般都是到这家小餐馆。都是同事，照顾他的生意，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他家有一道名菜叫“梅干菜焖肉”。那地道的梅干菜的香味，那农家猪圈里自养的黑猪肉的诱惑，一进了他的小餐馆，就可以把你馋得迈不开腿。

陈圣老师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在同学们考试时，他就来到了焦老师的餐馆，与焦老师合计，是不是三十人围成两桌，这样也可以为孩子们省点儿钱。焦老师从教一生，深知学生们的想法和困难，更加知道今天的中饭会给他们终生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他说道：“就是学生们没有钱，我也要给他们吃一頓，而且还要把菜做丰富些。何况我在你们村还当过三年老师呢!”

当同学们在柯老师的带领下一齐来到焦老的餐馆，小小的餐馆内立刻热闹起来。敬敬始终一言不发，一到餐馆就坐了下来，趴在桌上。看到诸葛敬萎靡不振的样子，范、陈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会，由柯老师带小诸葛到乡卫生院去看大夫，由陈老师在餐馆内负责学生的安全，千万不能让学生私自外出或下河游泳，出了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

乡卫生院的王医生为敬敬作了仔细的检查，诊断为急性扁桃体炎，并开了些消炎药。敬敬当场就吃了药。医生嘱咐下午四点后还要吃一次。

范老师带着诸葛敬回到了餐馆。这时两张大圆桌上的孩子们已热火朝天地吃了起来。学生们从来也没有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氛围中吃过饭，都觉得新鲜，何况这里的菜也是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的味道，有的同学吃了一碗，还要再吃一碗，幸亏焦老多下了米，不然的话，还真叫同学们扫兴呢!

闻着香喷喷的饭菜，诸葛敬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范、陈两位老师特意请焦老师下了一碗肉丝面，还打了两个荷包鸡蛋。可是诸葛敬只挑了几根面条放进嘴里，就是咽不下去。还吐掉了。诸葛敬对老师说：“我想喝汽水。”

那小瓶的汽水供销社里只卖一角钱一瓶，范老师带着诸葛敬到了隔壁的供销社买了两瓶汽水，小诸葛也许是渴坏了，也许是扁桃体发炎，喉咙里实在是觉得难受，一瓶汽水一口气喝光了。还剩下一瓶他说留着下午喝。

大山里的孩子们只不过是到了乡政府的所在地，只不过这里的房子多一些、新一些，只不过这里有餐馆、有比较大一点的供销社、只不过乡政府做了几幢大楼，但在他们的眼里，一切都是觉得新鲜、刺激，他们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连走路也比平时有力!

下午两点开始考数学。一百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场决定小学毕业班学生命运的博弈结束了。

十六

一个月后，升学考试的成绩和县重点中学录取分数线下达到了中心学校教导处。

范柯明老师骑车到中心学校领取学生成绩报告单。

学生的成绩与老师们的估分出入不大。只是考取县二中的人数比他们的预算少了两个，一个是平时学习与诸葛敬不相上下的苏庆生，以一分之差落选。这个孩子天资聪颖，只是家庭太穷。在升学考试前夕，42岁的父亲不幸得了不治之症，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是撒手西去。母亲只知道做田地里的粗活脏活，不会料理家务。床上的被子从来不叠，也很少见她洗，乌黑发亮的被子就这样钻进钻出。庆生在家里做作业的地方也没有，他的作业都是在学校完成后回家的。父亲去世后，家里更是乱糟糟的了。不善料理家务的母亲除了一日三餐和晚上在家睡觉外，几乎都在田、地里和山上打发时间。可怜的庆生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生活。只有在学校里才能给他带来快乐，才能看见他的笑容。他是一个乐观的孩子，是一个从不被困难压弯的小青松。老师们断定人他能考上县重点的。可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偏偏以一分之差而落选。庆生哭了，哭得好伤心。这一分之差，使得他将与同窗好友诸葛敬、梁民、陈荣光从此天各一方。庆生只能在乡里的普通中学就读，能否考上高中还是一个未知数。也有可能从此就留在这个贫穷的地方，像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窝在这个低矮潮湿肮脏不堪的房子里了此一生。庆生越想越害怕，越想哭得越厉害！

十七

还有一个是全班作文写得最好的女生周玲玲，她是光顾柯老师书房最多的学生，柯老师家里的藏书她基本上都看了个遍。由于平时喜欢看书，小学五年级就戴上了深度近视眼镜，只是数学成绩拖了她的后腿。她喜欢读书，她感情丰富。她读三年级时，县里要举行小学生朗诵竞赛，柯明老师带着她到了县里教学质量、教学楼、教学设备都是一流的的县第一小学参加比赛。当她看到县一小那高大气派的教学楼和有着塑胶跑道的大操场，她惊讶地叫了起来：“哇，县城里的学校就是好啊!”柯明老师顺势说道：“这还不算好的呢!如果你到省城、再到京城，那里的学校还有更好呢!这就是现阶段我国的城乡差别啊!”玲玲听了老师的话，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读书，将来到省城、到京城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

参赛选手采用抽签制。玲玲抽到的课文是三年级的《春蚕》。这是著名作家巴金回忆母亲养蚕的一篇文章。作者用饱含深情的笔触记叙了母亲为供儿女读书而辛苦养蚕的往事，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无限爱意和怀念之情。小玲玲在诵读中，表情大方，根本不像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孩子，只不过是衣服没有城里的孩子艳丽。她能准确地把握住作者的感情，诵读时抑扬顿挫、逻辑重音把握得十分好，那些坐有前排的评委们一致亮出了十分的满分。特别是文章， “我清楚地看见，母亲的两鬓又增添了许多银丝。”这结尾的一句，她读得缓慢，声调低沉，“银丝”二字更是意味深长，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作者深爱母亲、怀念母亲的思想感情在此时得到了升华。玲玲的诵读博得了全场评委和参赛选手及带队老师们的热烈的掌声。她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这次诵读比赛三年级组的第一名。

可是玲玲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偏科!无论是上语文、还是数学课，或是体育课、还是音乐课，她的手上总是不离一本书，要么是《三国演义》要么就是《水浒传》或者就是《林家铺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特别喜欢读《三国演义》。据她自己说，她已读过九遍。许多的章节她都能背出来了。《三国演义》这部文学巨著里的几百个人物，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她如数家珍。课余时间里，她的身边总是围满了同学们，有高年级的，也有低年级的，她讲得有声有色，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有时一个章节没有讲完，听的同学意犹未尽，他们就在节假日里，跑到她家里求她接着讲。引来了社会上的一些老人、妇女们也静静地坐在旁边听她讲，这些大人们也被她的生动的故事所感染，有的甚至发出由衷的感叹：“还是识字好啊。小学生都能讲三国了，我们真是空长了几十岁啊!”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玲玲能讲三国故事，甚至邻县玲玲的亲戚朋友们常翻山越岭过来听她讲三国。村子里的大人们给玲玲起了个绰号叫“小才女”，而她的同学们却叫她“故事大王”。

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当庆生得知自己与县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只差一分时，哭得天昏地暗，鼻涕拖得老长；而玲玲却好像这分数与她无关似的，还是照样看她喜欢的小说，还是照样的讲三国故事给她的小伙伴们听……

十八

诸葛敬以优异的成绩被县重点中学录取。他的两位任课老师无论如何也弄不懂，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这位一天发着高烧，粒米未进，中午只喝一瓶汽水的小学五年级学生能坚持一天的考试？

范柯明老师的班级三个男生被县重点中学录取，家长们高兴，老师们也高兴，因为这次全乡只有6个人考取了县重点，范柯明他们班就占了一半，能不高兴吗？只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特别是庆生，只以一分之差而落榜，使得范、陈两位老师总是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