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创口】
午后的阳光更是火辣,每个人都被太阳烘得甚是疲惫蔫了似得,然而她却一点儿没有倦意,丝毫没有赶紧回家避热的意向。
似乎没跟太阳打招呼,乌云倒是来得匆忙,不由分说顶替了太阳的岗位,而且上任就是三把闪电,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快到拿起手机想拍炫目的阳光懒散地洒在色欲极强的甜品上,然而甜品还没被精准对焦,手机屏幕已经被豆大雨滴溅出了两朵个水花,又瞬间滑散成更多小水珠。
两个孩子各自拿着自己的甜品跑到屋檐下,她一边敦促孩子们往里一些,一边往身上擦着手机,一时措手不及。
“妈妈,这个照片还拍吗?”小男孩儿仰起头眨巴着眼。
她好像没听见,凝望着路上匆忙躲雨的人群。陆未晞已经挖了一口在吃了,小男孩儿看了也就不犹豫了,不甘示弱地吃了更大一口。陆未晞露出酒窝眯着小眼问:“好吃吗?”小男孩儿嘴里还没嚼完,嘴唇裹了一圈白沫顾不上说话只连连点头。
她擦干手机就急忙唤醒手机,慢悠悠划了几下之后停顿了数秒没有动弹。尔后手指又快速来回点着,似乎在拨号,等把手机凑到耳朵边上的时候又立马放了下来,紧紧握着手机不知是忽然而至的寒颤还是由心而生的焦虑。
等她回头看两个孩子时,他们已经快吃完了,才想起来有些话需要叮嘱:“雨太大了,姐姐带弟弟进去,看鞋都湿了,进去吃,吃完姐姐带弟弟进教室写作业,下这么大的雨。”
“我们都下课了,教室门马上就要关了。”没有听到她的任何答复,陆未晞还是踌躇带着小男孩儿进了教室,她还站在原地,鞋湿了一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揣着手机低着头进了屋,愁眉锁眼,坐立不安。
“给弟弟拿彩笔画画,你赶紧把作业做完,这么大雨,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边说着边拿起书包递给陆未晞:“我出去一趟。”
“妈,我们放学了都……”陆未晞的话音未落,她已经走到我桌前,半弯着腰,“胡老师,我想麻烦您一件事件,可以等一下再关门吗?俩孩子没地儿去,我出去一下,很快的,不用多久,几分钟就回来,很快。”我点点头,算是同意,想进一步问问情况,还没等我开口,她已经消失在了滂沱大雨中。
这么大的雨就往外冲啊!所幸的是她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小纸包,等急急忙忙塞进包后,才想起来找纸巾擦脸上的雨水。胡乱擦了两下意识到可能耽误了我下班,就急忙呼唤两个孩子。
我锁好了教室门,转身出来时看到她手臂上搭着雨衣,另外一个手臂上挎着包和陆未晞的书包,两手各牵着一个孩子,显然是为回家的路犯愁。我急忙赶上前说也往她们家那个方向可以帮她捎带一个孩子,她终于一笑,虽然太短以致没法捕捉。
“真的谢谢胡老师了,太麻烦您了。”她又对我半弯着腰,转身道:“姐姐,你跟着你们胡老师,她带你,真是要谢谢了。”陆未晞也半弯下了腰以示感谢。
我们骑车并肩前进着,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两个孩子各自躲在我们雨披下面。
雨太大,伴着雷声,她跟我说着什么,我却没听清,我看她在路边停了下来,我随即刹住了车。
我想倒掉雨披上囤的积水再去问问什么事儿,一束远光灯由远及近,并伴随两声短促的鸣笛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身旁,副驾驶侧的窗玻璃缓缓地下移,她从包里掏出小纸包,是小袋创口贴,从狭长的窗玻璃口递了进去。一个男人举起手指向她示意,然后左右摆着手。她坚持伸直手举着试图让他接收,然而事与愿违。他依旧摆摆手,窗玻璃开始上升,她放下创口贴,在最后一刻抽出手来,还好没压到手,真替她担心。
车嗖的开远了,车牌号苏A13257?为什么这么熟悉?一时被雨打蒙了竟一点儿想不起来了。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雨披下的孩子在催促她,她擦了擦脸继续前进。
雨好似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慢慢小了,她也缓缓慢了下来,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就停了下来。“胡老师,我们到了,就到这儿吧。谢谢您了!”她较着劲地弯下头,好像是要别人原谅她。
这会儿都变成毛毛细雨了,却打得她脸颊狼藉,陆未晞责怪她说:“妈妈你怎么不带帽子啊?”她搪塞道:“刚刚风大吹到后面了,快谢谢老师。”
陆未晞眯着眼露出酒窝笑眯眯向我道谢。这是在我们补习班我最喜欢的学生,听话又懂事,比同龄学生更加稳重,我们不仅仅都有酒窝儿,而且鼻翼右侧同一个位置长着一颗一样的痣,我感觉我和她很有缘。
小男孩儿自觉的下了车钻到了前面,陆未晞坐到了后座儿,我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消失在稀稀落落的雨帘中。
雨终究停了,遂作诗也为宽慰:
/雷鸣车鸣吵
/从前的燕桥
/那可爱的笑
/童颜童真绕
/内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我不敢再说被愚弄
/你会有你的感动
/我留着泪的读
/怕你知道这一切无用
/陪你回家
/没有故事里的他
/眼里的砂
/你也要柔柔地擦
/那逝去的就让他逝去
/时间将一切过滤
【b.习作】
我感觉我在荒废大学时光,不知道人生的路该怎么走。可能如室友所说,我有了毕业恐惧症,估计只有拿到offer的同学才不会得这个症吧?
小小的教室摆了12张桌椅,一边6张,另一边也是,但是却整体错开往前了挪了一个位置,因为那边后面放了空调,所以那边的第一张课桌跟我的讲桌对齐。这第一张桌我安排给了陆未晞。
我的讲桌,跟陆未晞的课桌一模一样,只是名字不同,位置相反。我的椅子和她的也一模一样。
今天的作文要描写父亲,我浑身一颤,我是个感情坚定而又执着的人,可有时总是不敢面对一些事儿或者人。我含糊其辞的跟学生们讲描写亲人家人,刻意避开了“父亲”一词。挨个儿发作文讲章的时候,我把“父亲”一词换成“母亲”的一张讲章留给了陆未晞,还心虚地小声地叮嘱她好好写写母亲的神情,像做贼一样,又怕偷来的瓷器碎咯。
但很快我就调整了心态,正襟危坐,俨然又像警察了,环视小小的教室,眼睛像走马灯一样轮流看着埋头写作的每个学生,脑子里却在想那个黑色小轿车的事儿,苏A13257。
我的眼神在陆未晞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脚就不自觉的奔她那儿去了。
我从她指缝间分明看到“我的妈妈很懦弱,特别是在我爸爸面前的时候。不过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爸爸了,弟弟不在的时候我偷偷问妈妈,你和爸爸是不是离婚了,妈妈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离婚,只是爸爸工作很忙,常常在外地。我才不相信呢,我同学爸妈离婚了,也瞒着她。我妈为了证明没有离婚居然翻出两本红红的小本子——结婚证,然后妈妈就开始偷偷流泪,我觉得我的妈妈是一相情愿……”
“厢”字,可能不会写,我指了指“相”字,犹豫了片刻跟她说:“你出来一下。”
她急忙解释:“我知道这个‘相’不对,我忘了一厢情愿的‘厢’怎么写了。”
“不是字你不会写!是词你不会用!”我扯掉了以往的带酒窝的笑容,摆出从来没有过的凶神恶煞。她吓得不轻,手开始拉扯自己的衣服,我们两个人因为我无意识的蹦出来的一句话一时都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未晞,那个……”我稳了稳情绪,缓了缓心态,半蹲了下来,“不能这么形容妈妈。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太明白……”我想了想刚刚她写的文字,又忆了忆昨晚的情景,其实我懂这位年轻的妈妈有多不容易!虽然可能没有形式上的离婚文件,但这样破碎的家庭,一个妈妈,坚强的去维护,生怕这个家就这么碎了。
可能她看到了孩子爸爸朋友圈发的手指不小心弄破了,就急着去买几片小小的创口贴,这不是贴在手上的创口贴啊,毋宁说是贴在这个即将破碎的家上的创口贴了。她在努力,她在坚持,怎么能说她懦弱呢!我气晕了,又没敢跟孩子这样直说,只能让她重新写。
不管怎样,我固执的心,我决绝的心,我坚定的心,我执拗的心让我要去会会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不为其他,只为陆未晞不能客观的看待这个家不是因为她太小,而是父亲做得不像话!我不能让这样一个和我分外有缘的小女孩一生都要去治愈她的童年!
【c.一厢】
下课后,我留下了陆未晞。她心有余悸不敢看着我眼睛,比之前迷离得太多。我知道是我不对,不该吼她,虽然我是学生兼职来做老师,仍然放不开面子向孩子道歉。
留下她聊天唯一的目的就是不伤害她幼小的心灵的前提下从她口中套出她爸爸的信息,我要单独约谈这位不合格的父亲。
这样的事儿对我而言真是轻松。她开始讲她爸爸在她小时候怎么爱她妈妈,又怎么疼爱她弟弟,我就顺其自然的反问她难道爸爸不疼你吗?她默不作声,尔后摇摇头。
唉!真是不合格的父亲啊,重男轻女,估计不喜欢女孩儿才生了二胎。
我只能试作安慰,“也不是呀,家里有两个孩子呢,父母总归要更关心小的啊,因为小的需要被照顾,作为姐姐理应如此。而且我相信你更小的时候,也是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她忽然打断我:“或者,我不记得有爸爸。”
“谁没有爸爸呢?没有爸爸那你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啊?”
“我就是不记得小时候有爸爸!”
这小丫头还越说越犟,我只能转换一个新话题,去问问她爸爸职业,我是带着目的来的。
“我没见过我爸的工作,听我妈妈说我爸可厉害了,是大学的教授!”小丫头立刻眉飞色舞,我要是有这样的爸爸我也眉飞色舞……。哎不对!教授怎么了,那也不还是个不称职的渣男!
我顺势赶紧打听是哪个学校的,好让我顺藤摸瓜去会会他!可我越听越离谱,越让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我们学校的?!什么?还是我们学院的!姓什名什?
难以置信!
绝不可能!
我不相信!
我知道教授人品,而且师母人很好,夫妻恩爱有加,他们夫妻加起来百岁有余,对了,有车牌为证!一生爱我妻!教授绝对不可能做出任何对不起师母的事情。教授人特好,而且和我特有面缘。
原来是那个女人做了第三者,要不然她女儿怎么形容她是懦弱,是一厢情愿。
如此看来,还真是没错,这女人还真是一厢情愿叻。
陆未晞,哼,原来是这样的结晶啊,真是不屑一提。什么有缘人,什么这个那个一样!什么都不是。这世间的缘份,都是你我臆断出来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d.归途】
从那刻起我开始厌烦这个家,抑或说,厌烦陆未晞。我也厌烦这个世间的缘份,所有缘份。
我辞掉了兼职的老师职业,我更加不知道未来的路了,越来越迷茫,毕业之际随大流随便找了份工作,庆幸的是毕业恐惧症好像没了,但是好像转成更严重的人生恐惧症了,我猜我不想结婚,我怕面临各种选择。
室友工作好,又迎来了好的婚姻,她总是走在我前面,嗯,跑在我前面。
我看到她官宣的结婚证,红红的两本小本子,如此耀眼,我不为所动。
只是?
红红的小本子?!
陆未晞作文里提过。
只是插足别人的婚姻,何来结婚证?是偷的教授的吗?
毕业后我第一次回学校,美其名曰回母校探师长,其实只想真正“会会”教授,之前打了退堂鼓,这次我要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教授依然是和蔼可亲,而我抑制住了所有感情。
他理所当然问问我工作,我却无心顾此,想了无数次去引导话题都没成功,索性我主导让工作的话题戛然而止,直接突如其来的问教授认不认识陆未晞还有她妈妈,她弟弟云云。
教授一时语塞,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我问这个吧,我倒想看看他怎么解释,我想,毕竟两人都有错才能酿成如此大错,而且教授还比人家大这么多,真是太不像话了,有悖师德。
教授放下水杯,合起两手搓着紧张的手指,看来是要长篇大论一番了。
“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跟师母提任何一个字,我怕她担心怕她忧伤。”
教授先是诚恳道歉,却没有软化我心,他还挂念着师母呢,师母竟然还蒙在鼓里。
“这个要从十余年前说起了。”
可不嘛,刚四十的教授想必也是玉树临风。
“我有一个生殖医院的医生朋友,多次劝我捐精,说我特符合对方的要求,说什么女方事业有成,资产丰厚,但是呢恐婚,不想结婚,不想找丈夫,但是呢想要个娃。我说这事儿哪儿能成,不道德啊!”
“说女方不会见面,也永远不用联系,不发生任何关系,我这边只要捐出来,还功德无量,这叫什么事儿你看,这医生朋友啊,就天天来学校找我,回家呢堵家门,我怕你师母问了,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这叫人怎么办呢!就,就从了啊。还能怎么样,让你师母知道了还得了。”
“那后来也还好,清净了很多年,不想从去年开始,唉,那个,那个联系我了,跟我哭诉啊这叫个惨。”
“她怎么一回事儿呢,她被家里人催婚,而且一个人凭空带了个女儿,叫家人那叫个骂呀、唾弃啊,闹到要断绝家里关系的地步。好嘛,就找了个人结婚了,人家不嫌弃她带小孩儿,本以为是好事儿,又谁知道这遇人不淑啊。那男的图她钱多,儿子生了留下不说,钱都慢慢卷走了。”
“真的很可怜的哦,联系到我了,肯定找我那医生朋友要的联系方式啊,我琢磨着他收了不少钱当年。找我能怎样啊我?说儿子不用管,女儿得管啊,我说咱们有协议的,互没有关系,这还不承认,法律文件都有。”
“她说法律归法律,她只知道我才是孩子亲爹,亲生的,这叫个啥事儿!”教授情到深处留下悔恨的泪。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能随口应和:“捐精子库的人多了去,她凭什么单单找您,不合情理的。”
“于法于情都不合理,可这遗传基因它是不真事实啊,那个小姑娘真真贴贴还真是我女儿啊。”
“可……”我刚想打断,突然看到教授隐约可见的酒窝和那个不偏不倚的痣,陆未晞可真是遗传啊,但是,我顿时捂住嘴,手指徘徊在酒窝和痣处。“但是,教授,您更年轻的时候您那医生朋友让您捐过吗?”
“刚工作几年那会儿有过一次,存在精子库,也不知现在归向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