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老城墙

初春的中午，温暖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直直地洒落下来，泼在古城光滑圆润的青石路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白光。古城长长的横街巷弄中，一前一后两个戴着草帽的身影在明晃晃的日光中缓缓移动。走在后面的是我，走在前面的是我的老岳父。

结婚近二十年了，我从未单独和岳父一起在老城的巷弄里走过。这一次是应我的要求，岳父带我去寻找老城的城墙遗迹。岳父居住的老城仙源从唐朝天宝年间以后一直是县治所在地，有着一千二百多年的悠久历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前，环绕老城的是一圈迤逦绵延的古城墙。高大宽阔的城墙，巍峨耸峙的门楼，在曾经年少的岳父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穿过一段悠长的青石巷弄，我和岳父来到了老城横街的最西头。一棵光溜溜的枣树斜倚在路口，岳父指着枣树边一座低矮的平房说，这就是当年城墙的西门楼位置。我在路口逡巡四顾，低着头眯着眼在搜寻着当年西门的遗迹，除了白色的墙，白色的路，没有一丝古城门的痕迹。失望中抬头西望城外，满眼是绵延无尽的黄褐色田野，层层的梯田鱼鳞似的从山坳里延展到山岭头。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西门口的田塍边汩汩地流淌，溪水的石埠头蹲着一位正埋头浣洗的妇女，一个正在嬉水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看见生人露出了畏怯的神色，悠闲立在溪边吸烟的一位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地和岳父打着招呼。

老城的西北面是一座形如羊角的山丘，山头蒿草丛生，藤蔓缠络。岳父告诉我，当年的城墙是沿着这座丘陵的山脊修筑的，岭头还有残存的古墙遗迹。上山的小路是缓坡道，不是很陡，但茅草夹道，泥泞不堪。岳父虽已年近七旬，但身体结实，腰板硬朗，走起山路来依旧两脚生风，毫不费力。在坟冢垒垒的羊角岭头，岳父指着一溜东西向屏立拱起的土丘说：这就是当年城墙内的封土，城墙的基石和砖块都拆光运走了。岭头的封土堆呈长方形隆起，上面丛生着一簇簇枯黄的斑茅和深绿的翠竹，当年城墙的碎砖石块依稀可见。站在黄泥夯筑的城墙封土堆上向南眺望，古老的仙源老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沿着岭头的封土堆，岳父领着我向东穿行在荆棘丛生的茅草中。这是羊角山北侧的下坡坎，无路可循。岳父用粗糙的双手拨开荆棘，敏捷的身影在坡坎的灌木丛中跳跃着。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岳父趟出的路径，拽着芊长的葛藤攀附而下。下到山脚，城墙的封土堆里传出淙淙的水流声，岳父告诉我这是穿城而过的羊角河水，封土堆下有大青石垒砌的涵洞，从三门山流下的溪水就从这条涵洞涌入，穿过城西的街道后流进城南的富溪河。山坳中的封土堆上种满了蔬菜，碧绿的菜苔探出了叶茎，随风摇曳着淡黄色的花蕾。岳父手指对面的一座低矮的山丘说：那是老城东北面的亭子山，城墙越过山坳后就沿着亭子山的山脊向东延伸。在春日明亮的阳光下，我仿佛看见高大的城墙如一条巨龙似的在山间岭头蜿蜒游动着。

绕过亭子山，顺着岭坡下的一条幽静巷弄，我和岳父来到了亭子山东麓的老城北门口。除了白色的房屋墙和白色的水泥路，依然不见一丝古城楼的痕迹。北门外有一条沟壑，一股湍急的溪水从城墙根边流过，潺潺地向东注入宽阔的麻川河。岳父告诉我，北门口的沟壑上有一座古桥，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我从城门口的石坎下到沟壑的沙石滩上，注目凝望着苍老的古桥。这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小巧玲珑，古朴沧桑。桥的中间横面上嵌有一块长方形的青石，在藤条和青苔的掩映中露出模糊的字迹。一阵凉爽的春风从桥洞中扑面而来，我和岳父站立在桥洞下默默享受着这片刻的舒适。岳父平时话不多，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很严肃刻板的人。我和岳父单独在一起时总感到很不自在，无话可说，我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无形的厚障壁。

岳父弯腰取下背上的暖壶，用壶盖倒了一杯开水端着。水汽袅袅中，我看见岳父多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布满鱼尾纹的眼角露出一丝微笑：“口渴了吧，给你水。水已倒出凉了一会儿，不烫了。”我心头一热，接过壶盖一仰而尽。从北门顺着城墙根往东门去，沿途尽是高低不平的菜园地，这片菜地原先都是房屋，后遭日本鬼子飞机轰炸成为一片废墟地。越过菜地就到了东门口的学前街，鹅卵石铺砌的街道两侧堆满了垃圾和废物，斑驳陆离的老房子早已破败不堪了。街道的尽头是东门，出东门口就是河埠头，一条青石小路沿着陡峭的河沿蜿蜒而下。岳父指点着东门口宽阔的麻川河说，这条河上原先有一座铁链拴着的木桥通向对面的水东村，后来桥毁了有人就在河埠头撑起竹排方便行人来往。伫立在东门口高高的青石河塝上向东展望，麻川河秀丽迷人的景色扑面而来，让人目不暇接。

沿着河边的沙滩地，我和岳父低头寻找着老城墙的痕迹，但这一段城墙的遗迹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处可觅了。踏上河堤，一条宽阔的柏油路沿着河堤逶迤南去，岳父忽然有些兴奋地说，这条路就是拆除老城墙后修建的，如今城南的一条环行马路就是当年城墙的一段墙基。徜徉在城南的柏油马路上，我似乎感觉自己正在高高的城楼上行走，前面是绵延无尽的青色条砖，两侧是凹凸有致的城墙垛口，城外是潺潺流淌的溪水，城内是鳞次栉比的屋宇。

午后的阳光格外灿烂，黢黑的沥青路面上倒映着耀眼的光芒。我和岳父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在后面的是步履蹒跚的我，走在前面的是我那精神矍铄的老岳父。尽管依旧是默默无言，但我分明感觉我和老岳父的距离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