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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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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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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旗帜

家族的旗帜

杜德玉

题记:一个家族,能有一面鲜艳的旗帜在心灵的桅杆上高高飘扬,并指引着家族的航船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行,这无疑是这个家族的荣幸,也是这个家族的骄傲。这面高高飘扬的旗帜,就是我的姑父郝中民。熟知其人的,都亲切地称他为“好(郝)师傅”。

姑父属猴,今年77岁。中等身材,体形略胖,眉宇俊朗,染霜的鬓发早已浸染了岁月的沧桑,慈祥的面容依旧透露着灼人的光华。姑父虽届耄耋之年,但走起路来,依然腰板挺直,脚底生风,精神抖擞,神采焕发,看上去有一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

器宇轩昂的姑父举手投足之中,都流露出北方人洒脱和豪放的气质。姑父总是自豪地说:“我的老家就在江苏沛县,那是西汉皇帝刘邦的故乡,那里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微山湖,我从小就在微山湖边长大的。”

从小生活在微山湖边的姑父练就了“浪里白条”的真功夫。16岁那年,姑父只身一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江西寻找父亲。过鄱阳湖时,没有渡船,中途搭伴的同行者歉疚地对弱小的姑父说:“小鬼,对不住了,我要游泳过湖,先走一步了。”姑父淡然一笑,脱光衣服尾随下湖泅渡。让同行者目瞪口呆的是,水性极好的姑父双手托举着衣裤,双脚点踩着湖水,悠闲轻松地蹚过了鄱阳湖。几年后,姑父参军。因其娴熟的水上功夫,被分配在舟桥部队,协助教官对新兵进行水上训练。

说起年少时去江西寻父的苦难历程,姑父浑浊的眼眸中不时流露出深沉和凝重的目光。姑父很重感情,提起六十年前一位曾给予他帮助的军人,姑父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政府对老百姓跨省流动控制极严。在安徽与江西搭界的公路桥上,设置了哨卡盘查过往的行人。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去江西寻父的姑父,因没有通行证,无法逾越省界的哨卡。正在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之时,一位探亲回江西的现役军人路过此地,看见蹲在路边唉声叹气的姑父,主动地说:“小鬼,哨卡过不去吧?这样吧,你帮我挑行李,过哨卡时我就说你是我的亲戚。”绝望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姑父兴奋地跳了起来:“这太好了。”满心欢喜的姑父挑着行李,跟随在现役军人的后面,很顺利地通过了哨卡。

姑父面慈心善,他常饱含深情地说:“我这个人心软,看到可怜人就想帮助他一下。”年少时,姑父对苦难人就富有同情和怜悯之心。在那次去江西寻父的旅途上,16岁的姑父邂逅了一位衣着褴褛的逃荒妇女。那位满脸菜色的妇女牵着两位因饥饿而啼哭的年幼孩子,跌跌撞撞地艰难前行着。看着嗷嗷待哺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妇女和孩子,年少的姑父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姑父自己一路上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但姑父还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全国通用粮票,毅然决然地对那位瘦骨嶙峋的妇女说:“这是一张1斤的全国通用粮票,你拿去给自己和孩子买点吃的吧。”那位饿得东倒西歪的妇女千恩万谢拉着孩子走了。凝望着妇女和孩子远去的背影,姑父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的滋味。

“我性格比较直,遇到看不惯的事,总是当面指出来。这种性格在单位容易得罪领导,也因此吃过不少亏。”刚喝过酒红光满面的姑父闲坐在院子口,说起自己曾经在单位与领导相龃龉的往事来,却显得格外的兴奋。

姑父天性耿直,爱憎分明,遇事爱论个理儿。在部队时,年轻的姑父就有一股爱较真的劲儿。姑父是非分明,遇事只论对错,从不看别人眼色行事。有一次,连队野外训练,休息时连长与战士谈心。可说着说着,姑父就与连长争执起来。可能是连长一时疏忽,在讲述时出现了一点小错误。一般人可能会一笑了之,但爱较真的姑父却毫不客气地指了出来。当着全连一百多号人的面,连长下不了台,非常尴尬,自然恼羞成怒。但姑父却不管不顾,依然据理力争,直到连长承认自己说错了为止。令姑父庆幸的是,这位连长为人也很正直,事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给姑父小鞋穿。后来这位连长还根据姑父在部队的突出表现,将姑父培养入党,并提拔为炊事班班长。

有幸遇到赏识姑父的领导,姑父耿直的个性可能不会影响自己的前途。但这样的机缘好事,只能说是芝麻掉到针眼里——碰巧了,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会再一次遇到呢?六九年从部队退伍后,姑父招工到钼矿工作,姑父耿直的天性又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由于看不惯钼矿领导的所作所为,明人不做暗事的姑父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公开张贴了领导的一张大字报,历数钼矿领导的种种不是。钼矿领导自然怀恨在心,将姑父视为眼中盯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刚好此时新建的樵山水泥厂需要人,钼矿领导借机运作一番,一脚将姑父踢出钼矿,发配到荒山野岭的樵山去了。事后多年,姑父下乡时遇到了那位已经落魄的钼矿领导,姑父不计前嫌,主动上前打招呼。但那位钼矿领导似乎心有所愧,一声不吭地掉头离开了。

姑父秉性刚直,满腔正气,眼里容不进一点儿沙子和灰尘。有一次姑父与朋友在一起聚餐,有一位朋友开始不喝酒,等酒过三巡别人喝得差不多时,那位朋友才主动出击,端起酒杯频频敬酒。姑父看不惯朋友这副德行,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对这位脸上长了许多痣的朋友冷嘲热讽道:“你这个人鬼点子还真多呢!开始你不喝,等别人喝好了你再来喝,你这是什么意思嘛?”酒品如人品,对这位心术不正的朋友,姑父打心眼里瞧不起。从此以后,姑父对这位朋友敬而远之,不再与其来往。

在对待家人时,姑父的这种刚直的天性又时常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姑父与其岳母,俩人的脾气相差十万八千里,彼此的个性也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姑父的岳母平常不怎么待见他,有事没事总要旁敲侧击地数落他。姑父对其岳母自然心存芥蒂,但碍于亲情,姑父一直隐忍不发。终于有一天,姑父实在忍不住了,当面与其岳母争执起来。当时有一个地方发生了一件杀人案,一位退伍军人将其妻子谋杀。姑父的岳母知道这件事后,出于对姑父的怨愤,当着姑父的面数落说:“有女儿不能嫁给当兵的,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人。”姑父心底的火焰瞬间被点燃了。姑父怒目瞋视,勃然大怒地说:“你这是对军人彻头彻尾的污蔑。一个当兵的杀了人,难道所有当兵的人都会杀人?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但你不能这样乱说!”姑父一番义正词严的谴责,让其岳母哑口无言,从此再也不敢在姑父面前颐指气使了。

在处理家族内部的纠纷时,姑父从来不看人,而是讲究一个理字。姑父一生见不得别人欺强凌弱,也看不惯别人蛮不讲理。我的岳母天生柔弱,年轻时常遭到婆婆的训斥和辱骂。家中也没有人出面帮岳母说话,我的岳母饱含屈辱,常常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姑父知道后挺身而出,多次出面调解纠纷,并为我岳母仗义直言,说了许多公道话。晚年的岳母心存感激,每次与我提起辛酸的往事时,都会饱含热泪地说:“还是大姑爷人好啊,过去为我讲了许多公道话。”

在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樵山水泥厂艰难度过三年后,姑父又想方设法调到当时的大平县人民医院。姑父头脑灵活,做事认真。在樵山水泥厂时,姑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大货车。调入县医院后,正好有一辆救护车没有师傅开,姑父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开救护车的重任。

开救护车的姑父有一句口头禅:“找我没好事,最好不要找我。但真需要找我,我会尽力而为的。”姑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姑父在医院开了几十年的救护车,找他帮忙的人不计其数。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姑父总是慈悲为怀,热情地去帮助别人解决困难。凡是与姑父打过交道的,都会敬佩姑父的为人,并由衷地发出赞叹:“郝师傅,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师傅啊!”

姑父常说他心软,看不得别人流眼泪。姑父开救护车,遇到的都是急救病人。碰到紧急情况,家属心急如焚地哀求姑父。面慈心善的姑父说什么也不好拒绝,只能想方设法去帮助别人。有一次,姑父的救护车拉了一位重伤的病人,赶赴外地医院去抢救。走到半路上,那位重伤的病人就停止了呼吸。按照规定,救护车是不能拉尸体的。姑父将情况向家属作了说明,并告知家属必须另外找车将尸体拉回去。但半夜三更,人生地不熟,家属哭哭啼啼,央求姑父用救护车将尸体运回去。看见家属泪流满面地哀求,姑父于心不忍,就答应帮忙变通处理一下。姑父顾不上休息,连夜掉转车头往回开。到太平时天已蒙蒙亮,姑父拦下一辆三轮车,请求车主帮忙将尸体运回贤村,但遭到车主的拒绝。过了一会儿,姑父又拦下一辆三轮车,碰巧车主是熟人,姑爷好说歹说,碍于情面的车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家属感激涕零,紧紧握着姑父的手连声道谢。

与心地善良的姑父接触,时刻都能感受到姑父热情似火,真诚如水。姑父慈眉善目,有一颗菩萨心肠。在整个家族中,凡是遇到有困难的亲戚,姑父总是主动地伸出援助之手。姑父有一个远房亲戚是残疾人,孤苦伶仃地住在农村。姑父隔三差五都要骑着自行车去他家,帮助解决生活上的困难。这位残疾人亲戚经常与村里人发生纠纷,姑父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其化解矛盾。有一年,这位残疾人的房子突然失火,残疾人只得寄居在草棚里,过着凄凄惶惶的日子。残疾人有一个在南京的堂兄,见其可怜,就资助了残疾人一万元,并委托姑父帮助残疾人盖房子。姑父二话没说,跑前跑后,费尽心血,总算将房子建设完工。彻底安顿好这位残疾人亲戚,姑父了却了一桩心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姑父虽说是一介车夫,但他豁达、豪爽和乐于助人的个性却让他结交了很多朋友。城区有一位校长很敬重姑父的为人,有一次这位校长与姑父一道下乡,主动对姑父说要跟姑父交朋友。姑父淡然一笑:我一介车夫,能跟你这个校长交朋友吗?那位校长爽朗一笑,会心地拍了一下姑父的肩膀:“郝师傅啊,你这个人好,值得交往。”

我与姑父极为投缘。虽说相隔了一代人的年纪,但这丝毫没有成为我与姑父密切交往的障碍。我与姑父无话不谈,逐渐成为情投意合的忘年交。

吃过晚饭,酒足饭饱的姑父在街上溜达一圈,不知不觉就转悠到我爱人开的小店门口。“德玉在吗?”人未进店,宏亮的嗓音就在店堂里回荡开来。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赶紧从店里面走出来,俯身给大姑爷搬椅子,请大姑爷在店门口就座。我态度诚恳地端坐在大姑爷对面,满脸微笑地凝望着头发花白的姑父。姑父脸上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桃子,一看就知道喝了酒。姑父酒量不大,喝点酒就上脸,但他喜欢每天晚上喝一两酒,一来消消疲乏,二来活络活络筋脉。姑父退休后生活极有规律,上午去梦山脚下的菜地忙活一阵,中饭后午睡一会儿,下午去大转盘与老伙计们聊聊天,晚上喝点酒再出去转转,顺道就到我店门口坐下,与我这个晚辈谈谈知心话。

姑父很健谈,记性也非常好。多少年前的往事,姑父连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姑父极重感情,别人对他的好,对他的帮助,他都时常记在心里,挂在嘴上。说起已经去世的副区长高占志,姑父赞不绝口:“这是个好人啊,也是个好官。”高占志为人随和,平易近人,也肯帮助别人。虽然姑父与他并没有多少交情,但高占志对姑父说的一句话,足足让姑父记了一辈子:“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的。”高占志不久就因病去世了,虽然并没有给姑父帮到什么忙,但姑父对这份感情永远铭记在心。说起曾给他帮助的卫生局丁局长,姑父充满了感激之情。姑父是知恩图报的人,凡对他有恩的人,他总是念念不忘,只要有机会,他都会设法给予报答的。

年纪大了,难免会说些重复的话。每次到我店门口谈心,姑父都要说些重复的话。有些话,姑父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无论姑父怎么重复地说,我都满脸诚恳地着望着姑父,微笑地凝视着他慈祥的脸庞,不住地点头致意。姑父说他现在牙齿已掉光了,满嘴都是假牙。我诚恳地说:“有些人是满口真牙,但说的都是假话,可您是满口假牙,说的全是真话。”姑父听后爽朗地大笑起来。

不断地有人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走过,不断地有人主动与姑父打着招呼。姑父认识的人多,人缘也极好。有些人看见姑父,老远就与大姑爷打着招呼;有些人看见姑父,主动停下脚步,掏出香烟请大姑爷抽;还有人干脆在门口坐了下来,与姑父亲热地攀谈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对面的高楼上,金黄色的光彩从玻璃窗上反射下来,映照在姑父红润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的温馨。姑父脸上的潮红渐渐消退了,他从座椅上站起来:“我该走了,回家去看新闻联播。”我起身相送,姑父摆摆手,迈着稳重而又轻快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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