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玉
这几天,睡眠一向很沉的老王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老王是收破烂的,白天蹬着嘎嘎直响的破三轮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叫嚷吆喝着,一天跑下来,骨头架子都散了,头一挨枕就呼呼睡去了。老王睡觉的呼噜声特别大,他老婆李晓慧嫌吵得慌,和他分开睡有好几年了。
老王没有想到,睡不着觉的滋味是如此难受。原来睡在这简陋的木板床上觉得是挺舒服的,现在却感觉这床板太硬,硌得浑身有些酸痛。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该把一张捡来的半旧席梦思床给卖了。
床铺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迷糊中猛然警醒,睁开滞涩的眼睛,迷惘地望着黑漆漆的房间。几只老鼠正在墙角啃啮着,欢快的叽叽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透过窗棂,他看见深邃的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眨着眼。平时老王遥望夜空里闪烁的星辰总觉得很亲切,这时他却感觉这迷离的星光中似乎含着轻蔑和嘲弄的意味。他有些烦躁地摁亮电灯,披衣坐了起来。
狭小的房间整洁而又简陋,陈设的家俱看上去极不协调。墙角立着一只漆皮脱落的暗红五斗木橱柜,柜顶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铁皮罐筒。床铺对面的窗户下摆放着一张褐色人造皮革的双人沙发,两侧扶手处的皮革外翻着,露出了黄色的海绵芯。一张缺了左角的栗色方桌挤在沙发右边的墙拐处,上面摆着一台款式陈旧的小彩电。
老王从枕头下的棉絮中掏出一个用牛皮纸折叠着的包裹,有些气恼地将这叠包裹扔向窗台下的旧沙发上,哗拉一声包裹里散落出一张张粉红色的百元面额钞票。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崭新的钞票七零八落地躺在沙发和地上,显得有些无奈和委屈。
就是这叠钞票,折磨得老王好几个晚上睡不安稳。几天前的一个暮色渐浓的黄昏里,老王吃力地蹬着装满货物的三轮车,穿行在老街的巷弄里。忽然他感觉车子的左轮颠簸了一下,似乎碾压到什么东西。老王赶紧刹住车,跳下去弯腰察看,只见一个鼓鼓的灰色布袋正躺在车轮下。他用力将布袋从车轮下拽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一个牛皮纸信封中装了厚厚一沓钱。
老王的心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拎着布袋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呼吸有些急促,瘦削的双颊潮起了红晕,弯曲的浓眉随着眨巴着的小眼睛一起一伏地抖动着。老王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从乡下来到城里收破烂也近十多年了,捡钱这样的好事从未遇到过。今天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竟白捡了厚厚一沓钱,他用手捏了捏,估摸着足有一万元左右。
巷弄的拐角处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老王神色慌张地将牛皮纸信封装进布袋重新卷起来,掖进怀中的上衣口袋里。他感觉自己就像做贼似的心虚,心神不宁地斜靠在三轮车上喘着粗气。从车旁走过的行人有些异样地望了望他,以为这个收破烂的人身体出现了什么不适。
老王扶着车把定了定神,尽力控制自己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的身体。在路上能捡到这么多钱,这是老王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尽管老王有时想着能发个横财,他常去买点彩票碰碰运气,但他似乎就是个拾破烂的命儿,根本就没那个中奖的福气。可没想到,今天这横财送上门来了,老王在一阵紧张兴奋之后却又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
老王不是那种贪财的人儿,平常在人家里收破烂和废旧报纸时,不时拣拾出一些主人遗忘的东西,老王总是主动地把那些有用的东西还给主人家。有一次,老王还意外地在一只旧皮鞋里掏出一叠钱,老王想都没想顺手就把那一叠钱还给人家。老王在街坊上有着很好的口碑,一般人都愿意把破烂卖给他。
路口的街灯亮起来了,昏黑的巷弄里笼罩着淡黄的弱光,依稀能够看清来往行人的面容。老王将三轮车推到路边的屋檐下,他决定在这儿等会儿,看看有没有人过来寻找丢失的钱。老王斜倚在三轮车上,神情紧张地盯着匆匆过往的行人。朦胧的灯光将老王瘦弱的身躯投射在巷弄的墙壁上,黑黢黢的身影显得又粗又长。
老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他那堆满废品的出租房时,她老婆李晓慧正在房间里洗脚,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快十点钟了,她有些嗔怒地冲着院子里的老王喊道:“又死哪喝酒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看这个家你也不想要了。”李晓慧患有风湿症,不能干重活,只能在家做做家务。她性子急,没事爱唠叨,喜欢串串门,东家长西家短。老王却是个闷葫芦,有话憋在心里,有时一整天和老婆都说不上几句话。老王知道老婆的脾气,也不搭腔,走进房间来顺手将房门掩上了。李晓慧吃惊地望着脸色黑红神态异常的老王,满腹狐疑地问:“你今天怎么啦?进来关门干什么呢?”老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只装着钱的布袋,掩饰不住激动的神气在老婆面前晃了晃:“这布袋里有一万多元钱,是我在老街巷弄里捡的。”李晓慧张大了嘴,眼睛里闪现出灼热的光芒,她赶紧伸出湿漉漉的手将布袋拿了过来。
老王一宿没睡安稳,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头有些昏沉沉的,眼里也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昨晚为这钱的事和老婆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老王说这钱不能要得还给人家,李晓慧骂他蠢猪,白捡的钱为什么不要,又不是偷来抢来的。老王说这人要讲良心,不能眛了心,李晓慧骂他死脑筋,这年头还讲什么良心,你住在这破房间里谁和你讲良心了?老王说不过老婆,想想老婆讲的话也在理,但再想想又觉得老婆说的话也不对,到底哪不对呢,老王也说不上来。闷头闷脑睡在床上,一晚上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老王近来在城里的日子过得有点凄惶。这年头干什行当人都特别多,收破烂的也不另外。老王刚到城里的那几年还没什么人抢这脏活干,每天走街串巷总有些收获,一天累下来还能挣个好几十元,运气好时能挣个百把块。可如今这收破烂的行当也挣不了什么钱了,干这行的人却越来越多,收购废品也越来越难,有时一天跑下来却白费力气空手而归。一年累死累活干下来,除了吃喝外能剩余个四五千块钱就算很不错了。可这点钱还不够儿子上大学一年的伙食费和零用钱呢。
“这捡来的一万多元钱可真是雪中送炭呵,有了这一万元钱,儿子下学期的学费和伙食费就算有着落了,你也用不着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地满大街吆喝收破烂了。还是钱好啊,这有钱和没钱就不一样。”李晓慧早上一起来就像蜜蜂绕着花儿似的围着老王嗡嗡起来,老王撇撇嘴,想说又止住了。
老王时常去捡钱的巷弄里转悠一下,看看有没有人在找钱。他知道这丢钱的人一定很着急,说不定正在那巷弄里寻找呢。他好几次跟老婆提出把这笔钱交到派出所去,李晓慧怒目而视,威胁说:“你要是把钱交出去,我就和你离婚。”老王三十多岁才娶了这个老婆,尽管老婆有些唠叨啰嗦的毛病,但对老王还是很温柔体贴的,老王自然是不想离婚的。
捡了钱的老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好似个霜打的茄子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他感觉这捡来的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晚上睡觉经常做梦,梦见丢钱的人痛哭流涕地找上门来说,这救命钱丢了,耽误了儿子治病,儿子现在没了,要找他偿命。他从梦中惊醒后冷汗直流。
这几天老王出去收破烂时,总觉得过往的行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似乎都知道他捡了一万多元钱。他有些惴惴不安,时常感到很惶恐。走在街上心里空落落的,碰到熟人打招呼时,脸上露出的笑容也是僵硬的,很不自然。晚上睡眠不足,白天神思恍惚,收破烂过秤时经常出错,不是多算就是少给。那些老主顾很诧异地看着脸色憔悴的老王,用关心的口吻询问:“老王,你怎么啦?生病了吗?看你那脸色有些怕人呢。”
老王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在医院前后住了半个多月。出院的时候他老婆李晓慧看着几千元的缴费单苦笑着摇摇头。第二天上午,李晓慧搀扶着身体虚弱的老王去了老街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