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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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的婚姻
杜德玉
一
母亲和父亲，天生就不是一对。如果有来生，让母亲自己选择爱情的话，父亲绝对是百分之百没有戏。命运似乎对父亲格外垂青，但对母亲来说，却像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我不知道母亲是猴年马月结婚的，但我知道母亲只比我大十八岁。从年龄上推断，母亲至少十七岁就嫁给了父亲。这个年龄，正是青春年少的花样年华，也是五彩斑斓的梦幻时代。母亲后来说，在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的时候，就被养母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父亲。
母亲和父亲，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是完全不匹配的。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母亲的说法尽管在其子女听来有些刺耳，但她的形容却是一点儿也不过份的。母亲高挑的个子，乌黑的秀发，明亮的眼睛，清秀的面庞，看上去就是一幅大家闺秀的模样。父亲呢，矮小的个子，粗短的身材，憨厚的外貌，木讷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的土气。母亲和父亲站在一起，犹如丝瓜和冬瓜，怎么搭配都是不协调的。但母亲和父亲却在命运的安排下，像强扭的瓜一样，偏偏却走到了一起。
从小时侯的人生遭遇来说，母亲和父亲犹如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父亲生下来不久，其生母就去世了，遭遗弃的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竹篮里，又被好心的婶婶抱回家收养，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与父亲的遭遇相类似，母亲从小就被生母送给了别人，本来领养的那户人家条件也很不错，但养母又闹起了离婚，母亲又跟着养母到了另外一户人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那户人家根本容不下母亲，饥寒交迫中，母亲只好跟在舅舅后面给生产队里放牛，饱尝了世态的冷暖和炎凉。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母亲渐渐长大了，尽管营养不良，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也出落得如花似玉。可在其狠心的养母看来，长大的母亲却是一个急于脱手的包袱。在母亲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时，养母就到处张罗着给母亲找婆家。那时父亲已经近三十岁了，因为个子矮小，人又憨厚，一直找不到对象。我不知道外婆当时是如何找到祖母，又是如何将父亲和母亲撮合成一对的。只知道母亲后来满脸怒气地埋怨外婆：“也不管人家有没有鼻子眼睛，就瞎着眼睛将我许给别人。”母亲出嫁时大概只有十六周岁，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跟了别人就有饭吃，从此不再挨饿，也就懵懵懂懂地答应了嫁给父亲。
我曾在一篇回忆祖母的文章中写道：“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祖母的贡献可以说是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没有祖母的搭救和养育，也就没有父亲；没有祖母的牵手和支撑，母亲是不可能与懦弱的父亲走到一起，也就根本不可能有我兄弟三人。”母亲和父亲不是一路人，无论是相貌、气质和个性，都是极不匹配的。父亲很懦弱，母亲很好强；父亲沉默寡言，母亲性格外露；父亲整日只知道埋头干活，家中的一切事情完全听凭母亲做主安排。父亲与母亲没有什么共同的语言，父亲很少与母亲说话，更谈不上和母亲交流感情。这样的婚姻，搁在任何一个女性的身上，都是无法忍受的。但由于祖母的温情滋润，痛苦的母亲竟咬着牙忍了下来。这一忍，就是一辈子。
在婚姻生活中，外貌不配，性格不合，这些都会在岁月的磨合中逐渐消弭隔阂的，但母亲的婚姻远不止如此糟糕。母亲和父亲的巨大落差，还在于相互之间无法正常沟通。母亲和父亲刚结婚时，这个家是由祖母做主的，在祖母的操持下，母亲还没有感受到压力。几年后，祖母为了巩固母亲和父亲的婚姻，主动退居二线，将家中的大权全部交给了争强好胜的母亲。当家做主的母亲虽然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但烦恼和痛苦也接踵而至。遇到事情，母亲根本没法跟父亲商量。父亲沉默寡言，你不找他说话，他是决不会主动找你说话的。就算是你跟他搭上话，他顶多也是恩啊几声，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母亲婚姻的不幸，也许最根本的症结就在这里。母亲的痛苦，就在于根本找不到一个说心里话的人，更别说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柔港湾了。
二
在婚姻生活中，夫妻吵架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母亲的悲哀是，她想吵架，都找不到人。沉默寡言的父亲逆来顺受，绝对不会与母亲顶嘴的。母亲说什么，父亲就做什么。母亲让父亲向西，父亲绝不会向东。再有脾气的人遇到父亲这样的人，也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这样的婚姻，看似和谐，其实是令人窒息的，甚至会潜藏着危机。
在一潭死水的婚姻中，找不到倾诉对象的母亲，内心是极其痛苦的。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母亲找不到人商量，逐渐变得有些爱唠叨了。父亲的懦弱和毫无主见，让母亲深感失望，母亲对父亲的埋怨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老实憨厚的父亲竟做出了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让母亲伤心欲绝。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那年我正在读初一，班主任老师神色紧张地将我从教室里叫出来，低声告诉我：“你家里出事了，赶快回去。”我听了大惊失色，匆匆赶回家中，看见祖母正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母亲怀里抱着才几岁的小弟弟，低着头嘤嘤哭泣。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恐惧地畏缩在祖母身边，跟着大人一起哭了起来。
七十多岁的祖母蜷缩在椅子上痛哭流涕，身边围满了安慰她的乡邻。从祖母断断续续地哭诉中，我才知道，老实的父亲竟然失踪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父亲没了音讯，全村好几拨人到处搜寻，竟然看不见了父亲的一丝踪影。祖母担心父亲寻了短见，绝望地哀求着乡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麻烦各位一定要找到我儿子啊。”
父亲的失踪，对母亲来说，可谓致命一击。母亲是极其好强的，对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父亲的离家出走轰动了全村，各种议论如潮水似的汹涌而来。不管父亲什么原因失踪，母亲都是脱不了干系的。好面子的母亲是承受不了各种风言风语的，她只有一次又一次扑倒在祖母的脚下，一边痛哭一边辩解着：“妈，你要相信我，我绝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只不过多埋怨了他几句，妈啊，呜——”伤心欲绝的母亲跪伏在祖母面前，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嚎声。
对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精明的祖母是心知肚明的。她知道她的儿子是绝对配不上母亲的，她知道母亲的委屈，也知道母亲的痛苦，但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必须要维护这个没有爱情的婚姻，必须要维护这个她苦心经营的家庭。她了解母亲的脾气，也清楚母亲和父亲的纠结。她知道，只要她在，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就不会散。但现在，自己唯一的儿子失踪了，眼看这个家庭就要破灭了，她对母亲又能说什么了呢，她只有捶胸顿足地哭泣。
父亲的离家出走，并不是母亲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也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儿。母亲见老房子的一堵墙倾斜了，想和父亲商量一下如何维修，但父亲是没有任何主见的，只是哼哈几句了事。母亲非常不满，多埋怨了父亲几句。如果是搁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这事顶多吵个嘴骂个架就完了。但父亲是不会辩解的，也不会吵架的。太老实的人往往会将怨气咽下，深埋在心里，但时间长了，肚中的怨气总要找个突破口。老实人平时不发火，可一但发起火来，却是不可想象的。没想到，父亲发火的方式，竟是出人意料的离家出走。
几天以后，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漆黑山洞里，四处搜寻的乡邻们终于发现了父亲。躲在山洞里的父亲饿了好几天，早已奄奄一息了。人们发现父亲时，父亲正静静躺在黑暗的山洞中，等待死亡的降临。不知道老实的父亲是如何挨过那最黑暗的几天，也许在恐惧中父亲会想到祖母，也许在绝望中父亲许会想到妻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从进了那个山洞，父亲就再没有主动向外迈出一步。
父亲被抢救过来了，但母亲却伤透了心。母亲不愿意看到父亲，带着我几岁的弟弟暂时回了娘家。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一次，我是真的想要和你父亲离婚的。”但看在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份上，又念着婆婆的好处，对父亲彻底失望的母亲最终没有选择离婚，硬着头皮继续与父亲过着没有爱情的婚姻。
三
遇到母亲，可以说是父亲前世修来的福分。父亲的老实懦弱可以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不是遇上争强好胜的母亲，父亲一定是灰头土脸地过完一辈子。能干的母亲不仅给父亲生了三个儿子，而且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家庭，并让父亲很有光彩地活了下去，享受到一个家庭的温暖和温馨。
那次风波以后，好强的母亲颜面扫尽，对父亲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但母亲天性善良，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心灵的伤口渐渐愈合，母亲最终原谅了父亲，选择与父亲继续走下去。在彻底摸透父亲的脾气后，母亲选择了忍让和克制。遇到事情时，母亲不再唠叨，也不再埋怨，而是独自默默地承担下来。
父亲虽然沉默寡言，家中的大小事情一概不问，但干起农活来却是有板有眼，毫不含糊的。父亲像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是母亲最欣赏父亲的地方，也是母亲在灰色的婚姻生活中感觉稍许欣慰的地方。父亲的吃苦耐劳在乡邻中是有目共睹的，在大呼隆的生产队里，父亲竟多次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小时候，在昏暗的厢房里，我看见墙上贴着父亲的奖状，对缺少温情的父亲或多或少也产生了一丝敬意。
包产到户后，母亲和父亲似乎找到了共同的语言，那就是，拼命地干活，让家庭富裕起来。母亲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不再寻求精神上的安慰，只是一味地发号施令，指派父亲干这干那。父亲在母亲的指挥下，毫无怨言地整日埋头在田地里干活。母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做好了家务，又忙着帮父亲干农活。父亲和母亲拼命劳作，将全部的感情和心血都凝聚在发家致富上。那热火朝天的十几年，是母亲和父亲婚姻生活中最和谐的一段时光。
由于过度劳累，父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一年，父亲只有67岁，母亲也只有55岁。父亲的突然离去，虽然在母亲的心里没有产生多大的涟漪，但强烈的失落感却从此笼罩着母亲。父亲在世时，母亲虽然找不到人陪着说话，也找不到地方去寄托情感，但毕竟还有人陪在身边，还有人受她指派，还有人与她一起劳作。父亲一走，母亲多年形成的优越感，就好比突然退休的领导一样，再也没有人围着屁股转，那种强烈的失落伴随着孤独，让母亲倍感郁闷和惆怅。
父亲离开我们也有十几年了，母亲至今仍是一个人留在老家，过着孤单寂寞的老年生活。不知道母亲寂寞时会不会想念父亲，不知道母亲寂寞时心中是否有过涟漪，但一辈子要面子的母亲始终坚守着心中那份永恒的信念。那就是：无论多苦，都要让这个家完整地保留下去；无论再累，都要让这家人能风风光光地生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