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虔诚者的遗嘱》发表于1983年《草原》第10期,后分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短篇小说选》、中国作协《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等十几种选集。获内蒙古自治区首届索龙嘎政府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第二届‘骏马奖’。是作者的成名作、代表作。
《虔诚者的遗嘱》以独特的视角刻画一位曾经是乌珠穆沁草原上五百喇嘛的佛主道布敦在经历了党的三中全会后不久将离开人世前的心理活动和临终嘱托。表现了牧区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的社会变革,歌颂了对内搞活、对外开放的党的富民政策。小说紧紧把握住人物的精神世界,刻画他们内在的属于民族气质的心灵的变化与升华,富于时代的特征和气息,受到文学评论界和读者的极大关注和好评。
(一)
在荒芜了几十年的葛根庙废墟上,有一间低矮而幽暗的小屋。
雕有鸟兽图案的两扇窗户,白天都透不进多少阳光,夕阳已衔住乌珠穆沁草原上高耸的乌拉山脊,屋内阴冷地使人更加恐惧。
一位面色蜡黄的老人,艰难地从压在身上的羊皮被子下面探出身来,吃力地伸出枯瘦的像古河床上裸露的树根般的手指,缓缓地划着火柴,用颤抖的双手夹紧点燃着的三炷香火,虔诚地举过头顶,跪倒在散发着汗臭味的枕头旁,进行他终结生命前的最后一次膜拜。
尽管三天来水米未沾牙,可他并未被死神拖走。他以那磨砺了几十年的意志,延续着濒于泯灭的生命。他清楚地知道,他这架随时都可能骤然停息的老机器,只不过是借助信念的惯力在艰难地转动着。然而,他觉得自己诵了一辈子的“甘珠尔”经中那诱人的极乐世界,似乎越来越渺茫起来。
他要活着,没有说完遗嘱的人,生命总是这样持续着,仿佛有什么牵挂似的。
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守护,他似乎也不需要什么人,只有现在他正朝拜的那株老榆树理解他、安慰他,给他以活的勇气和生的信念。那棵大树下,有他相依为命的妹妹申吉玛和外甥古勒格,以及那几头使他们富庶起来的黑白花奶牛。
如果在他升天之前真的没人听到他的遗嘱,那他就默诵给昔日为堂皇的葛根庙增彩,如今依然挺立在狐隐鼠窜的废墟上的老榆树,然后,便离开这纷繁而充满活力的人世,奔向天涯彼岸的另一个世界。
整整十七年,每当黄昏,他都要沿着那条踩得发白的小路向西南走出一百三十五步,不管刮风下雨,冬去春来,他总是在这个时候蹒跚地来到山顶,双手合十,面对着瓦砾中峥嵘的老榆树,虔诚地令人生畏地伫立着,久久地伫立着。
昔日,乌珠穆沁草原上的葛根庙金碧辉煌,颇有声誉。
而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和当时五百喇嘛的佛主——道布敦葛根。他十几年风雨无阻地在山包上祈祷,有的人还真把他跟土匪头子、外国敌特联系在一起。可年月久了,人们渐渐地只把他看作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再没有人对他胡猜乱疑、捕风捉影地感兴趣了,只有那棵老榆树,年年冬枯春荣,岁岁抽枝落叶,把生的信念留给唯一守护它的主人。
冬天,山沟里的野兔在大树根底下筑巢,他怜悯地把自己在寒冬腊月堵塞窗户的破羊皮放进兔子窝里;几只乌鸦在树上筑巢,他就把吃完的骨头,妹妹舍不得自己吃而送给他的肝脏下水,放在附近的断墙头上;如果几头牛被蚊蝇叮咬,跑到大树下乘凉或蹭痒,他就扔去砖瓦甚至自己的拐杖,把它们赶跑,嘴里还念念有声地咒骂一顿。
然后,抬起双眼谦恭地仰视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双唇翕动,吟诵两句“甘珠尔”经。
道布敦葛根记得,听说这棵老榆树是二百年前葛根庙竣工时,当时的佛主从皇帝避暑的承德专程运来的,那是在他刚刚承袭升天的葛根时,教他的老师才敬敬畏畏地告诉他这棵榆树的来历的。从那时起,道布敦葛根就把这棵树作为信念的象征和支柱。
(二)
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那会儿,不少昔日虔诚的大小喇嘛,向当时年轻的道布敦葛根跪拜施礼后,有的还俗成家,追寻天伦之乐,有的则满腔热血,直接参加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
那段轰轰烈烈的岁月在道布敦葛根的记忆中几乎被遗忘了。可是,没过几年,一个更加狂热的动乱年代在葛根的担心中降临了。
在狂飙席卷草原盛夏的一天,道布敦葛根听到远处锣鼓声声,看到红旗飘舞的汽车风驰电掣般地朝庙宇驰来。
自从四七年乌珠穆沁草原上来了科尔沁八路,他曾多次平复过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忧虑。不但那黑洞洞的枪口没有对准他的胸脯,而且他还以开明上层人士的头衔多次参加了自治区、盟、旗的统战会议和宗教活动。这次灾难开始降临的一刹那,他还以为要通知他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活动,用锣鼓铿锵、旌旗猎猎的仪式来迎接他。
然而那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使他未敢多想,他惊恐地喊了一句什么,转身跑回去了。不一会儿,十几个喇嘛诚惶诚恐地披起袈裟依次面朝驰来的五辆卡车恭候而立。
当道布敦合十施礼还没等抬头,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高喊着他听不懂的“打倒牛鬼蛇神”的口号第一个跳下车,抡起镐把,向他劈头打来。
道布敦觉得胸中突涌起一股灼人的热血,身子一沉,不知是灵魂还是躯体,跌进了深不见底的幽谷。
夜半醒来,道尔敦斜躺在一间低矮的小土房中。
他吃力地睁开浮肿而灼痛的眼睛,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使他那颗余悸未消的心顿时痉挛起来。一看,原来是厨房里担水的小喇嘛守候在自己身边。
“葛根师长,你可醒过来了。全完了,咱们的庙宇全给扒光了。”
“什么,庙宇全扒了?那佛像呢?”
葛根挺身坐起来,他极度悲愤,佛门弟子怎么能忍受这样不近情理的凌辱,生命的里程似乎就要终结,他想哭,泪泉好像早已干涸。他茫然地从炕上缓缓移下身来,忽又用一只手支住锥刺一般疼痛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道布敦踉跄地走到佛堂正殿的院墙下,目睹着战火劫后般的惨景,他的心仿佛被妖魔鬼怪的黑手在撕扯着。扑鼻的焦糊味在旷野里弥散着。钟楼倒塌了,掀掉顶的佛殿和在星光下冒着青烟的一百多间庙阁都向他瞪起了血红的眼睛。他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尊尊平日里自己朝拜的先圣们幽暗而严峻的面容,一个个抽弓搭箭,恶狠狠地向他射来,圣鹰毫不怜惜地冲过来,啄去了他的双眼,佛堂里惩治罪人的毒蛇向他蠕动,舌尖对准了他勃勃鼓动的心尖。
他惊骇地意识到自己要被治罪了,来世不得还生,灵魂将永远埋入肮脏湖的底层。
当小喇嘛喑哑地喊了三声“葛根佛主保重”,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久久地站在那里。当他们缓缓地绕到佛堂内院时,发现两个人正在窸窸窣窣地准备锯倒如同他生命般珍贵的那棵大榆树。他抢前一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大榆树下,向就要下手锯树的人求告。好在一位河北口音的大哥懂得点蒙语,看到葛根哀求的样子,给另一个伙伴翻译道:
“这老喇嘛说,他可以给咱们钱,请求别放倒这棵神树。”
“他妈的,那就拿钱来!”那人说。葛根向前挪了挪弯曲的膝盖头,颤抖着说:“正殿里的那尊金佛是我卖掉妹妹家的两匹马从青海塔尔寺请来的,政府今天收了,以后一定会给钱的,以后……”
他实在拿不出钱来,想拿他已被人抢走的“金佛”搪塞过去,锯树人又要架起锯锯树时,从断墙后边闪出一个人来指着大榆树说:“这棵树不能锯,这是国家地质队勘察后上了军用地图的,锯了要按‘公安六条’处理可不得了,你们就别为难这两个喇嘛了,小意思,给,一人十块,我替葛根先付了。”说完掏出两张十元票子分别塞进两人手里。
“你是什么人?”锯树人警惕起来。
“我是葛根的远方兄弟。”
两个锯树人在暗夜里对视了一下,扛上锯走了。葛根
“扑通”一声给这个人跪下。当这个人俯身扶起葛根时,道布敦惊叫了一声:“那书记!”原来这个人是经常给他们讲解政策条文,现在已经“靠边站”的葛根庙公社党委书记——那顺。
枯竭的泪泉流不出眼泪,可葛根还有一腔殷红的热血在流。生命的里程可以延伸了,像一个被饿狼追赶的孩子遇到猎人,道布敦葛根和小喇嘛一人拉住那顺的一只手,嘶哑的哭声飘向草原寂寥的夜空。
(三)
动乱终于过去,大榆树没被锯倒,而庙宇周围近百间房屋的主人,却随着葛根庙变为废墟都搬迁他乡了。
唯有道布敦葛根住的那间低矮的小屋,还时而冒出一缕缕青烟。
道布敦的妹妹申吉玛已年过花甲,也未曾尝过女性成婚嫁娶的欢乐,她年轻时,草原上的陋习害得她失去了生育能力。近四十岁了才结束了给别人接羔、做奶食、喂养瘦弱牛羊的寄栖生活。附近的一个牧民妇女住院时,遇到个产妇要把生下的小男孩送人,谁都知道可怜的申吉玛想要个孩子的迫切心情,便给她抱了来。一天一夜的咏经诵文,道布敦才占出了吉凶,给孩子起了个阎王不喜欢的名字:吉勒格——狗崽。孩子会笑的那天,葛根高兴地把还俗的喇嘛送给他的一点资助全都拿出来,把妹妹那顶支离破碎的蒙古包认认真真地修了一番,安扎在葛根庙废墟附近的小淖儿旁边。
在草原深处,孩子是鳏寡孤人的希望之星,竟连诚心佛事的道布敦葛根也经常跛着一条腿,从山坡上捋一把野花野草送给古勒格玩。兄妹俩克勤克俭,道布敦把统战部和民政局逢年过节给他的补助金,除了买点简单的食物外,剩余的全都花在孩子身上。邻里乡亲有什么吉庆之事,申吉玛总是少不了当摘肠刮肚的帮厨,完了人家给她抓两把糖果,她急忙放进袍襟里,给她的宝贝儿子拿回家去。小古勒格在他们的宠爱中长成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
道布敦葛根也深深地喜爱这个不与那些年轻醉鬼们混同的异血青年。这个仅靠包放二十只羊过活的贫困家庭,成了他虔敬佛事后唯一所接触的世俗世界。
道布敦不止一次摸过那颗仍在暗暗流血的心,可当他看到曾被系住大拇指吊打的公社书记那顺,居然每天乐呵呵地走包串户,赶牛放马时,他那敷不平的血痕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愈合起来。
五年过去了,草原上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喜闻乐事。
最使道布敦高兴和满足的莫过于两件事——为此焚香时他总要把托人从内地买回来的香按经书加上三根——一件是,动乱中最早靠边站的老那顺被选为旗长。那顺旗长一次路经葛根庙,还在他低矮的土屋前停了停,没走下车来,就侧身向车里的其他领导指点着说:“这就是葛根庙的葛根,我‘捡’来的远方‘哥哥’,真正的老统战。”可惜没喝一碗水,放下两包点心就走了。
还有一件是,申吉玛妹妹不知熬苦地感动了哪一座星宿,包养了一群黑白花奶牛,五头奶牛就挣回了一千八百元。
穷困潦倒的家境在她鬓生白发的花甲之年骤然富裕起来。
从小就给人家挤奶,一年只能看到两次牛头马面跳舞的妹妹,居然坐在蒙古包里用上什么太阳能,看上了佛经上从未写过的神魔般的电视。
“积德行善,益寿延年,老天保佑,来世成佛……”
道布敦每当这样祷告时,他心里就涌出使他无限满足的甘泉。那顺当旗长,妹妹脱离贫困,都是他每日黄昏向老榆树祈祷的内容。有时呆呆地坐着,八十岁的老脸上闪出童稚般的笑容。
在人烟稀少的草原深处,道布敦的小屋子里很少有人来作客,偶而来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老牧民和多愁善感的妇女,带上点炸果子和奶豆腐给他请安。他忍不住要问问那顺旗长来过没有,又打听奶牛吃胡萝卜、甜菜能产奶子的好方法。
一次下起大雪,道布敦气喘吁吁地抱上破皮袄,给那头日产五十斤奶的大花牛披上。
刚买来电视机的那天,申吉玛就打发古勒格去请哥哥道布敦。那天晚上,正巧电视转播台播映一个外国故事片,道布敦呆呆凝视着那闪闪的屏幕,惊奇地直啧啧,差点没把擦眼泪的一块白布手绢放进窜火苗的炉子里。正当人们前仰后合地笑一对年轻恋人长时间亲吻的镜头时。道布敦葛根霍地站起来,连唾了三口,踉跄地钻出蒙古包,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口中诵着经文,将一瓢凉水举过头顶,把眼睛擦洗了三遍,并发誓再也不看佛门禁绝的淫秽画片。
半年以后的一个晚上,妹妹又打发儿子来,说是杀了肥羊,请哥哥喝鲜肉汤。当葛根走进黑洞洞的蒙古包时,一眼就看见了花花绿绿的电视镜头。他刚想骂一声往回走,突然返回身,推开拽扯他的牧人,倏地跪倒在地,朝电视机叩起头来。人们漠然地转向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班禅额尔德尼以佛礼接见一个外国佛教代表团。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一个调皮的青年牧民竟冲他喊起来:“包日汉(注:包日汉:蒙语,老佛爷。)阿爸,他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国家领导人!”道布敦听了先是一怔,理智恢复了,站起来的身子又跪下去,一边叩着头,一边喃喃地说:“刚才我叩少了,真的还应该多叩几个,请老佛爷饶恕。”
(四)
葛根庙废墟在岁月中沉沦,而废墟上的小屋却颇有生气。一辆摩托车停在小屋的窗下,道布敦惊恐地放下刚端起来的茶碗,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来人按照草原风俗说了句“色诺!”就算给这位鬓生白发的老人请安。也许这类事情太多了,邮递员到屋里还未坐定,就把一张大红请柬塞到道布敦手里。通知开会,这是专程的,道布敦已经看出了邮递员不以为然的神情。他忙给来人从一个黑乌乌的竹皮暖瓶里倒了一碗茶。道布敦是旗政协委员,这次是请他以委员身份列席旗人民代表大会。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难以置信。
可他要去参加人民代表大会,和那些深孚众望的重要人物商讨全旗大事,这使他僵硬的血管里顿时注进了青春的活力,清瘦的脸颊上似乎也有了点温热。通知下面还有一句话:“如果交通不便,请即让邮递员捎信来,以便去接。”
他捧着通知书连连点头:“能去,能去。”眼睛射出希望和激奋的光。他忘记了邮递员的存在,邮递员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小屋,他说不清楚,等摩托车的响声把他震醒后,炉子里的羊粪火早已奄奄一息了。
离会期只差三天,道布敦葛根几乎每天都要到妹妹家去,围着蒙古包先转一圈,看看那辆倚在篷车旁的桔黄色嘉陵牌轻骑,才慢慢地拉开门,躬起腰,走进蒙古包里,接过妹妹给他斟的茶,又冲着外甥古勒格唠叨起来:“孩子,你那铁马明天坏不了吧,可别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到半路上。我倒是活不了多少时日,这大红请帖三匹马都换不来!”听到这儿,古勒格总是看一眼额吉,又嗔怪地翻舅舅一眼:“就你担心,刚买的新摩托车坏什么。信佛的不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他把嘴一努,颇为自负地又说:“我还要用它送奶子,光送奶子钱就能把买铁马的钱赚回来。”
“人老了,糊涂得连玛尼串都数不准了。真的不该说,不该说。”道布敦满脸堆起笑纹,他突然从放在小桌子上的画报上看到了什么,急忙将画报合起来,并说要拿回去好好看看。他把画报恭恭敬敬地卷起来,紧紧地贴在胸前,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匆匆离去。似乎怕妹妹家那顶新蒙古包的红油漆门挡住他,搜查他身上的宝物以至灵魂深处的隐秘。
申吉玛让儿子把用一匹自留马换回来的轻骑擦得锃亮。
等会议报到的那天,大清早就把急得说话都语无伦次的哥哥送到旗里。会期说是七天,可十天也未见哥哥回来。
他们本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葛根商量,和国营奶牛场订下承包合同,多增加的四头母牛和四个犊子没有地方饲养。古勒格转悠了几天,看准了大庙废墟上老榆树下旧井房的断壁残垣,那地方稍微收拾一下,放上几块破柳笆能当棚圈用。在庙上度过少女时光的申吉玛,怎么敢在哥哥每天祈祷的大榆树下盖牛棚呢?每当儿子央求,她总是说:“咱家的钱够花了,实在没棚圈,把赶来的牛赶回去吧!”古勒格瞪起牛眼珠子:“额吉,你不是忙着要娶一个孝顺的媳妇么,娶个姑娘光添个蒙古包就得花一千元。”他用额吉经常念叨的话回敬她。
太阳偏西的时候,古勒格愁眉不展的面容一下子开了花,一辆吉普车停在道布敦葛根的小矮屋前,古勒格钻进小屋大半天,突然像衔到肉的山鹊,飞也似地跑回家,一头撞进额吉怀里,申吉玛莫名其妙地问儿子:“怎么啦?马急了要跑断腿,人乐了闲不住嘴。”
“包日汉阿爸同意了!包日汉阿爸同意了!”
儿子又学着道布敦葛根的腔调嚷:“大包干比三定一奖好出两倍!”
古勒格抿着嘴学着包日汉阿爸的手势,又说:“叫咱快点富,好快点请进一个孝心的姑娘哪!”
“呵呵呵……”
“哈哈哈……“两块云彩之间总会有阳光,凶与吉之间总会有福享,该咱们牧民走好运了。”
申吉玛长长地叹口气,嘴里叨咕着,拿起勺子就去舀面,古勒格凑过来问:“额吉,今天该做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留到你娶媳妇那天吃,现在该炸点黄油大果条,明天修棚,三个人的。”申吉玛说完,二十年没唱歌的嗓子,今天也沙哑地放声唱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道布敦葛根的小屋顶上冒着牛粪火的青烟,一会儿结个盘肠,一会儿织成荷叶。母子俩刚走到废墟坪上,葛根早已拄着柳木拐棍儿站在大榆树下凝思,在树上筑巢的乌鸦,飞落在不远的断墙上,诅咒般“哇哇”地叫着。
辛勤的申吉玛用她那蒙古袍前襟一会儿就兜来了那么多半拉砖头,道布敦看着他们母子俩那紧张而兴奋的脸庞,不由想起在旗里开会时的动人情景。当那顺旗长宣读党中央让农牧民尽快富裕起来的政策,以及上级党委关于放宽经济政策的十条补充规定时,全场代表竟抑制不住喧哗起来,那令人激动的场面,他闭着眼睛也可清晰地看到;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庞使他终生都难以忘怀。好几个晚上,那顺旗长把他们这些“反动上层”召集在一起座谈,东方快破晓时才合上了记了半本子的日记本。从那以后,他似乎发现在迷濛的视野中,自己几十年的憧憬和希望又向身边飘移过来。
他人老了,可信念却充满活力,他想看到一个理想而公正的世界,并为此几十年虔诚地祈祷着。……他移了移站累了的双腿,眨了眨眼睛,看到妹妹早就累得汗流满面了。
六十多了,可申吉玛仍是道布敦的小妹妹,他怜惜她,枯瘦的胸腔里滚动着爱怜的暖流。
可他能帮什么忙,唯有像只鹳鸟似的,慢慢腾腾地伸出瘦长的手搬几块砖头。
“哥哥,你不用搬了,你要想帮我们,就从桶里往泥堆上舀点水吧。”妹妹胡乱地抹了一把从稀疏的白发中流到脸上的汗水,边说边用双手撑在膝盖上,习惯地“哟哟”呻吟着。
“咳!真想帮你们干点。去年你们奶钱就是一千八百元,今年把两头自留牛卖了,准能蹭到四千。盼你们买个旗长们坐的吉普车,把我送到五台山叩个饷头,回来死活扔到东山洼,我就尽心了。”道布敦葛根仰视着远方,眼中闪过一束光亮,挪动着身子弯腰去舀水。
“成佛的人都讲究心诚,你在这叩头,西天的如来佛祖也会向你洒圣水的。”妹妹诚心宽慰着哥哥。
八旬老人,体力到底不支了,干了一会儿,道布敦便蹒跚地回到他的小屋。刚端起一碗茶,古勒格便“咚咚咚”地跑到小屋破窗户前,冲着透气孔喊:“包日汉阿爸,你快来一下,西面那堵墙不靠住大榆树,檩子就够不着了。”
道布敦慢慢地把茶碗放在嘴边,眼睛眨了七八下,但未喝一口。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心头像被什么猛震了一下,罩上云雾的眸子里射出凝重的光。当他的目光和从窗口射进来的两道祈求的目光对视时,嘴里僵硬地动了动,朝古勒格挥了挥手说:“你先干活吧,我这就去。”说完,眼睛瞥了一下窗外古勒格离去的身影,他急忙拿起火柴和香炷,爬上炕头,把行李卷上方用纸帘挡着的一个神秘的墙洞掀开,点着香火,虔诚地举行起一个什么仪式来…… 过了一会儿,葛根来到大榆树下,嘴里好像还吟诵着什么。
当他走近牛棚跟前,似乎不加思索地冲着母子俩说:“不用问我了,佛主也是通人性的,这么粗的大榆树还当不了个牛棚柱子?”
“为了这棵佛树,你差点送了命,我们怕佛主不允许哪!”申吉玛直愣愣地看着几十年为“活着成佛,死后成神”而虔诚祈祷的哥哥,声音亲切又有点颤抖。
“神佛有眼,你们俗人怕惹是非,我给你们先动手不就行了吗?”道布敦说完,扔下手中的拐杖,搬起一块平板石就插进榆树和围墙的缝隙中,早有准备的母子,用堆放在大榆树下的砖头石块,靠着大树一会儿就垒起一人多高的一堵墙。
一座牢牢实实的简易牛棚终于在大榆树下搭起来了。
道布敦葛根为自己给申吉玛新的生活作了微薄的贡献而感到高兴。那天晚上,申吉玛给老人做了可口的炸果子熬羊肉汤,老人吃了很多,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蹒跚地回他的小屋去了。
(五)
雨后的早晨,太阳已把阳坡枯草梢头的薄霜融化了。
道布敦葛根那小矮屋上一直未冒过青烟。倒底是八十出头的人了,独身生活虽然曾给过他一副坚实的身体,可骨架子再有佛门做主也是不支了。古勒格早晨清扫完牛棚,想去小屋请安,又怕惊醒沉睡的老人,便返回自己家来。
古勒格回来也未敢惊动不住呻吟的额吉。棚圈盖好了,申吉玛也累倒了。第三天早上,古勒格去喂牛,仍未发现包日汉阿爸屋顶上冒烟。他忽然想起儿时葛根庙院那牛头马面跳舞,鱼鼓法号鸣响的可怕场面。心跳震着耳鼓,鬓发也似乎突兀地直梗起来,他感到恐惧,他想越清晰地看到包日汉阿爸穿着红黄斑驳的袈裟,被众人簇拥着向他走来。
当他叫上额吉,母子俩跌跌撞撞地赶到小屋,推门时,门从里边闩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扑到窗户上,捅开窗棂间的气孔,似乎同时意识到头顶上雷电的轰鸣。
“葛根升天了!我那心诚的哥哥呀!”好半天,申吉玛才从惊悸中稍稍苏醒过来,趴在糊纸的窗户前哭喊起来。
“啊咿哟……哭……什……么!”
申吉玛隐约听到从屋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和哥哥那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便把脸贴在透气孔上,死命地呼喊:“哥哥,你,你还活着!快,快开门哪!”
“满,满屋邪气。香火,香火燃过了。你,你就别进来了。快,快到旗……旗里,嗨!把,把……吭……吭”
道布敦艰难地咳嗽起来,耳边翁翁震响的申吉玛怎么也听不清哥哥那垂危的微弱的声音。
不容申吉玛多想,她猛地推了几下门,门似乎不是在闩着,而是用一截树墩子斜顶着。是什么时候顶上的,肯定是……啊,哥哥刚才好像说要赶快去旗里。申吉玛焦急得手足无措,古勒格更是第一次这样恐慌,听额吉说要到旗里去,才恍然大悟,匆匆跑回家,踏响了那辆轻骑。
当那顺旗长从嘉陵牌轻骑上跳下来后,见状立即跳上窗台把窗扇踢开。
旗长打开门后,第一个来到脸色蜡黄的老葛根身边。
道布敦的眉宇间搐动了几下,骤然舒展开来。
申吉玛泪汪汪地问儿子:“怎么,大夫呢?”
“噢,政协统战部派人同大夫一起坐小车就来。我是葛根的老朋友,就先来了一步。”旗长俯下身握住葛根的手。
“牛老了,要扔下骨头,人老了要留下遗嘱。”道布敦喘着粗气望着旗长,吃力地说着,并把脸转向妹妹:“刚才,我就是让你们告诉旗长一声,不是让你们请什么大夫。”
申吉玛以为哥哥还要和她说些什么,道布敦摇摇头,慢慢把那顺拉了一下说:“我有三句话要说,”葛根伸出青筋鼓暴的三个指头,颤抖着弯起一指。屋子里那般冷清,可他却裸着上身。两排肋骨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蠕动着,眼睛贪婪地望着旗长,一种急切和依恋的心情在他胸中涌动。
他吃力地把要吐又吐不出来的痰咽了下去,往前想挪动一下身体,但因过分激动而虚弱得更加无力了,旗长向他身边靠了靠,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
“第,第一件,我不行了。八十一了,老佛爷也该召见了。庙上那棵老榆树,可别让人砍了。以后,附近的牲畜多起来,夏天好有个荫凉地方。”葛根说完闭了一会儿眼,也许这是他想了许久的话,说完呼吸也稍稍平静了些。眼睛忽然也明亮了许多,那顺旗长立即感到那是回光返照,急忙把申吉玛叫到他的跟前,可道布敦却一直眼神不离地瞅着旗长,并艰难地又往旗长身边挪了挪身子,倚在足有半尺多高的枕头上,冲着那顺屈起第二个指头:“第二件,”旗长会意地点了点头,葛根接着说:“告诉已经还俗的道尔吉喇嘛和图日布翁斯格,我上天后,让他们按旧规矩,让我的灵魂在旧庙基地周围转一圈,在无人的背静处升天。除了他们俩,不能让任何人观瞻,别让邪气冲了牧人的福气。”一听包日汉阿爸升天之类的话,古勒格倏地跪在地上准备叩头。
葛根一抬手,蜡黄的额头上迭起了那么多皱纹,松弛的眼帘缓缓地垂了下来。人们屏住呼吸,又不约而同地用各自的称呼喊着他。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随即把眼帘抬起来,那只已经抬不起来的手在自己枯瘦的胸前摆了摆,申吉玛忙把古勒格的头往炕沿上按了一下,又扶起来;她知道这是哥哥在生气,道布敦一看古勒格站了起来,深沉地说:
“你要叩头谢恩的是他,要靠我,下辈子仍是穷命鬼。”道布敦经过这一生的体察,他所崇敬的那顺旗长已经在他心灵佛坛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昔日使他感激涕零的一幕幕,在这时想起来更觉得珍贵。葛根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旗长,显然,他很激动,只是那肌肤过于僵硬,感情的潮水已经涌不到脸面上来了。
“政府尊重你们的习惯,会办到的。”那顺旗长扫视一眼枕头旁没有燃尽而折断的三炷香允诺着,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过多的语言会激起弥留之际的老人不可思议的悔恨、懊丧和气恼。他深深懂得葛根的要求。
昔日不管大小喇嘛升天,庙上是喜欢牧民来观瞻的,而且凡是送葬的人都会得到哈达、月饼、砖茶和纸币一类的施舍,起码要给众人杀牛宰羊,吃圣米肉粥。葛根庙一庙之主的道布敦葛根在气息奄奄时要求超脱佛教的葬礼,那顺旗长激动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外面响起吉普车的声音,葛根似乎又有点生气,长长的寿眉动了几下,门外进来的好多人,他看也未看一眼,只轻轻地对妹妹说:“寿终正寝,天经地义,请什么大夫。”他感到身不由己,不住地喘着粗气,眼光渐渐暗淡下来,可他咬咬牙,艰难地说:“还有,还有第三件。”他慌张地扫视了一下人们,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他把古勒格叫过来说:“你上来,把我身后的纸帘掀开。”人们随着古勒格那翻掀纸帘的颤抖的手指,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蜘蛛挂网的墙洞里,出现了一个现代化的古老佛堂。
台前是两个用青砖磨成的香笼。香笼两侧是酒杯式的“170”胃痛片塑料筒。筒上放着从山沟里采来的红果。后边是一块学生用的猴形橡皮和一架熊猫样削铅笔刀,还有儿童玩的绿身红嘴鸭和粉红色塑料不倒翁。墙壁上贴满了各种从画报上剪裁下来的布达拉宫、塔尔寺、五台山等地佛像和牛头马面壁画。这是他十几年的积攒。在那几乎禁绝佛教信仰的岁月里,一切诚心佛事的人只能在心灵的深处垒起佛台和香龛。随着祖国春天大地活力的复苏,那些虔诚者们又开始了半明半暗的信奉活动。道布敦葛根请不到如来、观音佛主,买不来四大金刚,便只好在他偶而外出或从流动货担上买下在他认为可代替的供奉物品,有时也从邮递员那里要些破旧画报剪裁一些他昔日信奉的佛门圣主的尊容。他心里想过,奇禽怪兽都附着神灵,佛经上这样说过。
当古勒格掀开灰暗的纸帘的时候,两堆香灰从佛台边缘上散落下来。
道布敦看到人们一张张紧张而惊奇的面孔,把手稍稍一抬,声音嘶哑地告诉古勒格:
“把那些佛主和圣物慢慢请下来。”
“放在什么地方?”古勒格尊从而不解地问道。
“就,就把它们敬请在地上吧,用我、我用的火柴点着,让佛主们升天归宿吧。”道布敦葛根死命地抬起已经下垂的眼帘,浑浊的眸子里散射出茫然的光,屋里的人立时骚动起来。旗长走过去,贴近他的耳朵,几乎是在喊:
“这些,还是事后带在你身边吧!”
“带了会妨碍来世转生,这,这些事也该在我身上了结了。”说完,道布敦葛根那多皱的眼角,渗出一点儿泪水。
已经无神的眸子泛出几乎察觉不出的笑意,希望和满足支撑着他顷刻就要躺倒的躯体。他凝望着徐徐燃升的火苗,嘴角搐动着,大约是在向逝去的一切祈祷,向圣主们冥冥祝福。
可他真的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了,人们似乎对一个垂危的生命没有一丝恐惧,谁都知道他稍稍倾斜一下就永远坐不起来了。
蓝色的火苗愈烧愈烈。又是一股十几年前弥散过的那种焦糊气味。在这光焰里,道布敦葛根心中的庙宇在塌陷和焚烧,这感觉到和意识到的气味,带着一个虔诚者寿终的祝福和信念的更替,从敞开的窗口飘散出来,顺着风势在屋顶和老榆树的四周萦绕。
两只刚刚回巢的乌鸦,又一次惊恐地飞起,直向蓝天深处“哇哇”地惨叫而去,似乎不再归巢。
道布敦似乎还想跟几十年相依为命,大半辈子穷困潦倒的妹妹说些什么,可他毕竟看到了妹妹和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粗犷的牧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将会索取到他们应该索取的一切。他猛地搐动一下,机械地斜躺在枕头上,他似乎永远放心了。
一个灵魂升腾了。在他那执着的信念大树上,留下了一圈苍老而充实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