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了,留给她的只有孤独和懊悔。
安巴------杭盖草原上的牧人们都这样称呼她。六十七岁的年纪已经够使满口胡诌的醉鬼们倾慕的了,他们只想活上六十岁,而且有生之年全部在醉生梦死中。不过当他们醒来,还是那样尊崇地称呼他们的安巴额吉,然后抛给她一个犯过口实而负疚的讪笑。他们不得不这样悔过,安巴生了九个女儿,都嫁给了杭盖草原的牧人。杭盖草原上几乎每个蒙古包里都有她的三亲六故,因此,她是杭盖草原的宗族之母,一个神圣的偶像。
三年多了,她不得不这样每天坐在蒙古包前面一节弯得像鞍桥一样的榆木树墩上遐想......这是她老头子遗下的一件憾事。老头子生前是个闻名杭盖的木工,王爷的饭桌、活佛的嵌银木碗都留有老头子的汗渍,几百里外的坝前农户,还时不时地提起后草地专吃炒米的蒙古木匠。本来,这木匠能够修成一个绝好马鞍,是为他们老两口抚养的二姑娘最小的儿子其木德结婚时准备的。可是,老头子手不闲地给人家干活,说好了临死也要把这木墩凿成马鞍,三年前突然握着钵子咳了一摊血升入了天国。
安巴怀恋老头子,便每天坐在木墩上遐想......牛犊子拉不走惆怅,百灵鸟唱不醒懊怨,她终生也为他生不了儿子了。老头子临终前望了她一眼,她泪水模糊地没有看清那目光里的询问和责难,只记得他是带着一身骨气辞世了。老头子在世时,是马见了驻蹄、人见了问好的工匠,连杭盖草原的草叶都在点头赞美。她至今还忆起牧人们见到他后如同见到了五百喇嘛的佛祖葛根一样鞠躬致意的情景。
去年,安巴最小的女儿也出嫁了,哭得安巴挤干了老泪。做姑娘的总会离开母亲,安巴满以为孤独的心境由于其木德的存在能稍稍得以慰藉,可其木德刚长到二十岁,匆匆地喝了两天喜酒,就立起新包另过去了。她不怨恨儿孙男女自立门户去创家业,谁叫自己一辈子没生出个带蛋有种的。九个姑娘拖了她一生,女人生下来就有了别人家的属性。就这样,这座蒙古包就剩下她自己,她愿意忍受这种折磨,说不定来世......她忽然想起那个还俗喇嘛的祈祷来。
天南地北的人,怎么都积下这个怪癖?每天吃上山珍海味也不如膝下子孙满堂。那是繁衍的胜利,养育的骄傲哇!安巴每天凝望远处山岗上那株寒冷的老榆树的时候,经常想起最小的女儿出嫁的那天。那天,送走迎亲的人群,她就这样坐在这个木墩上呆呆地坐了一天。孤独的惆怅,母爱的缠绵,安巴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怀念老头子还是想念生活在杭盖草原的女儿女婿们。大女儿夭折了,二女儿也年近半百,三女婿外出寻马还未回来,四女婿......老女儿刚刚出嫁。她多么需要一个儿子,自己生的,那她将把夜晚当白昼过,挤奶接羔,煮茶捡粪,她会高兴地呻吟着坐在自己蜷曲惯了的腿骨上打个盹。
抱养二女儿的小儿子其木德的时候,老头子还在世。没生过儿子的母亲会视子如命的。其木德是她生前的眼睛、来世的希望,杭盖草原上多需要有一个承袭她丈夫荣誉的男子汉。出嫁的女儿被生活系在灶台旁,女婿们不是粘在马背上就是跟着羊屁股,个个像蔫了雄性的老种羊。每当这个时候,安巴总是心潮翻涌,想着老头子那老不弯的脊骨和能点燃石头的目光。小其木德在生产队部学校上学的时候,那时安巴的小姑娘在家,每天接送上学,安巴总是喊着老姑娘的名字:“我的姑娘,快送其木德上学。我的好姑娘,快接其木德回来,给两块糖,你们一人一块。”可其木德在旗念了两年初中,蒙古袍不穿了,裤腿肥得像铲雪的木锨,带上宽边的眼镜,他亲手养大的四眼狗都扑过去撕碎了他的花格衬衫。从那以后,安巴认定了其木德的将来,中途辍学,匆匆结婚,让他自己顶起一座蒙古包,挑起属于他其木德的一切,去亵渎男子汉的名声和飘逝的岁月。
一个明朗的夜晚,安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红扑扑脸蛋的男孩子们,蜂拥般向她奔来。嗯!是一群属于她的儿子,她惊喜得热泪盈眶。当孩子们涌到她身前的时候,她的梦境中隐隐地感到腹部有一只乖怜的羔羊和嫩嫩的犄角顶得她阵阵作痛。忽然间,她一下子生了眼前这么一群秃小子。当她欣喜地俯身去亲吻跑在前头的愣小子时,刚一伸手,便把挂在蒙古包架上的铁皮冲锋枪撞得稀里哗啦响个不停。那是其木德小时候用一只母羊换的。醒来,一片漆黑,孩子们钻进草丛不见了......
安巴扎蒙古包的地方,能看到远处苍蝇大小的汽车来回飞跑。她一辈子骑过骏马,坐过篷车,还没亲手摸一摸那飞也似的汽车。河水枯槽的季节,安巴门口真的飞来一辆白鼻梁的汽车。司机微笑着跳出车门,两手作揖说着半生半熟的蒙古语:“色喏?塔色喏?”汽车没水。安巴奇怪地伸手摸摸碗大的野眼睛”,心里想,眼睛都这么大,能喝干两眼井吧?她转到车后,无意中掠过一个念头,这比牤牛大几倍的东西,决然是雄性。
司机香甜地喝着安巴端给他的奶茶,说着安巴似懂非懂的乌珠穆沁蒙古语。当安巴说她是九个姑娘的母亲时,那司机拍着大腿站起来,伸出五个指头,使安巴像见了如来佛下那秃头绕身的泥塑,崇敬地投过去热辣辣钦羡的目光。他有福咧,五个儿子的父亲竟是眼前近乎干瘪的老头司机。她怨恨起命运的不平和苍天佛祖的不公。唯有安巴的胸中映出自己老头子年轻时那紫盘大脸,才觉得眼前这五个儿子的父亲未必有她丈夫在杭盖草原的名声。那个司机离去的时候,为感谢老人的一席款待,从车楼子里捧出一大把红扑扑的沙果。并拣出一个熟透了的举到安巴面前:“依得,酸酸的,甜甜的。”司机又用大手掰开取出一粒油黑锃亮的籽子,用脚做了个挖坑的动作:“改良的,高高地、快快地长,赛纳赛纳。”安巴乐滋滋地接过来。当送走了司机返回蒙古包,看到沙果那几粒油黑发亮的种籽时,心中震颤地闪过一个念头。
老头子用双手把名字留在杭盖草原,安巴也要用双手把自己的名字融进臆想中的馨香。子嗣,我们要有流传千古的子嗣,她在心中这样告慰升入天国的老头子。于是,第二天下午,她按照司机告诉她的样子,走到河湾两丛柳树中间,学着其木德上学时栽树的样子,撒上羊粪,浇上两桶水,不觉浑身汗水淋漓。当安巴看一眼那潮乎乎的沙滩,挺了挺干瘪的前胸,心中萌起一片滚荡的希冀,像年轻时第一次有了身孕一样欢悦。他有五个儿子,哼!安巴莫名其妙地妒忌起那个汽车司机来。
从此,安巴每天都要蹒跚地走向沙滩,看一眼印着她无数靴印的沙土,拱出像春时阳坡上黄绿黄绿的芽叶。她真担心那些像虎啸一样的斗情公牛,它们会专找这样松软的河滩用前蹄刨成一米来深的大坑,来发泄对异己的不共戴天。安巴走向河滩的时候,总要凝视那远方是否出现找牛犊子的牧人,环顾四周是不是有不正经的男女钻到柳木丛中偷情。她也嘲弄起自己来,尽管自己有了梦生羔羊顶出来的子嗣,可心里,就像草原上少有的五十岁的女人偶然有了身孕怕子女们笑话的感觉。那是一种新奇的喜悦,羞涩的等待。
寂寞中她暗暗自慰,风雨里她祈祷心神。当安巴终于发现那一小片沙壤里孵出她所期待的幼苗时,她野扑通”一声跪倒在嫩芽旁向深远的苍天叩起头来。她好像记得那还俗的喇嘛说过院她应该有这种心灵的报应。从此,安巴像看护其木德长大一样,每天到沙滩上去守护。当嫩芽挺起纤细的枝干,安巴便有一种随时有贵客临门的感觉。她坐在包门口的那节树墩子上张望,如果老头子这时候回来,她朦朦胧胧地这样想。每天,浩特周围被夕阳的玫瑰色染得粉红,远处的牧羊狗吠起夜空的流星,她才走回自己死一样沉寂的蒙古包。
两个冬春过后,安巴在整日的墨守中发现那纤细的枝条上真的结出了牛眼睛大小的绿色果子来。她像一个女人祝贺分娩的喜庆,嘶喊着把杭盖草原上的女儿、女婿和其木德两口找来,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香奶茶。安巴要郑重地宣布院她已经有了苍天赐给的子女,等那红扑扑的果子成熟后,她要把它们分送给每一个杭盖草原的牧人,结束杭盖河还是小溪时就流传的故事院杭盖草原是堆放白骨的绿地。女儿和女婿们先是惊喜地赞叹着杭盖草原的沙果,可看到安巴那如痴如梦的训教,都啼笑皆非地劝阻着:“安巴,你不要想儿子想疯了,我们哪一家都可以为你养老送终。”安巴寿眉一挑:“养你们有什么用?你们一辈子就这样跟着羊屁股只顾讨生活,你阿爸遗下的那节木墩不仍然放在那里吗?他的斧锯钵凿都生锈了,你们倒是出去走走,像我这些儿子们,这只属于我的儿子们。”安巴说着,手心爱抚地托起一个嫩绿的沙果喜形于色地说着什么。女儿和女婿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面面相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安巴傻笑着,那笑声中融入了她终身的凄苦和欢乐。夕阳如火,安巴的视野中那嫩绿的一都噜沙果倏然红扑扑地缀在枝头,多像老头子年轻时第一次看见她有身孕后涨红的脸庞。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摸着她鼓起来的腰部悄悄贴着她发烫的脸庞:“准是个儿子,像我一样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