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长
乡村旅游时看到农耕文明博物馆土墙面上挂着像我爷爷、我父亲使用过的、我也用了几十年的“弯弯树,弯弯柴,能把地皮翻过来”的小木犁,那种亲切、惊喜与惆怅涌上了心头。
不管在农村谁家的墙面或柴房都有一副扛头(木犁),我家的厨房墙角就有两副损坏的木犁。十多年来没有种过庄稼,农具都朽坏了。我家从两千年前后就在没有种过地了,父亲给我们留下的那副小木犁也不知让谁家借去,不知下落。作为农民出身的我看到木犁,就又回到了那刀耕火种、扶犁劳作的场面。
每年的春夏秋冬,看到那集体组织的耕地组,十几个男人肩扛木犁,手执牛鞭,头戴草帽,赶上高头腱牛,在那大块的黄土地里,翻起浪花似的泥土,层次匀称。手摇犁柄挥鞭赶到地头,五、六尺宽的湿漉漉的、黄澄澄的犁耕翻开的褶皱,如读书划出的波浪线,笑盈盈的,蕴含着无尽的诗意沧桑。看着那手摇犁柄挥鞭吆喝斜身自如摇晃木犁的犁耕情景,令童年的我心神向往。播种时,手抓洋芋籽或者包谷籽,跟在犁铧翻开的浅浅的沟槽中,看着犁铧翻开的泥土,在三、四寸深的犁沟槽里,丢下种子,看着犁耕者的摇晃,口里不住地吆喝着,上来~,过来,过来唉!象给懂事的人儿说话似的,不一会,耕地的人口干舌燥,总还要哼上几声曲曲儿。“叫声妹妹哥心肝 时时难忘你一天,哥我今天来耕地 犁头没往土里钻”,犁到地头山湾处,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山谷。有时,从哥哥叔叔手中夺过犁柄,甩起牛鞭耕几步,可是我总是耕不了几步,犁面就脱离未耕地的一巴掌的边线,滑溜到前一次犁开的犁沟中去,空犁跟牛走着,我很沮丧,我怎么就不能那样自如手摇犁柄呢?后来父亲犁地,我送水去时,他坐下歇息,我扶起犁,再去耕几步,父亲说,你让牛歇一会吧!你哪是耕地,那是牛拉你。你把犁把向上抬抬,左右摇晃,要有节奏,得让土块翻出来,再把犁把向你怀里揽一下,再抬起来,放下去,铧尖活动着,牛轻松,人就轻松了。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那样的位分,抬起犁把只往深里插,再来摇晃,牛已经不动了,扬手挥鞭,牛一加速,向前疾冲,我往后一压犁把,犁沟里溜脱了,再赶忙插进犁铧翻出泥块,又是一大块超过了犁面受力的范围,牛又不走了。这样折腾几次,牛犊的脾性发作,扯坏犁,只是迟早的事。看到这种情景,父亲急忙说,你把我的犁扯了咋办?我刚好揽进犁面土块,就是犁面揽得太宽,牛撤不动,扬鞭一抽,牛用劲,嘎巴一声,木犁的檐脖颈折断了。父亲就是几脚,我惺惺得只得去放牛,父亲回家修犁。
其实,我耕地中扯坏十几副犁头不止。不是折断犁面头,就是折断犁檐脖颈。这里是最容易损坏的地方。当时的自留地,全是我作务,一升籽要耕一天。开始特别喜欢,但喂不饱牛,或者那牛认人,不听话,欺负你,一扛插进土层,牛发力,你还不能活动木犁,犁头轴眼处也最易折断。犁地,学会也容易,但要耕快,把地耕好,牛也轻松,人也轻松那是不容易的。古人说的,十年能读出个秀才,十年练不成庄稼汉。
但父亲是犁地大行家。父亲读书考上了武都师范,得了伤寒回家,一去不回。弟兄分家,无钱供他上学了。拜师学了木匠,修房盖屋,凡木工活没有做不出来的。全家南山北山的地,都要他耕种。作务自留地时,教会了我耕种打碾,农业上所有用的工具父亲都会制作。制作木犁更是小儿科。
可是,在集体时,我家的犁,因为父亲常年在修学校、修公社的戏楼住房,家里的犁,也放不住,被人常会借走,扯坏后,一时没有制作新犁。直到责任到户,父亲才为自家,制作一副犁底(我们这里叫作扛多脑、犁弓叫扛檐)铁木犁。
我从小经常看着父亲为村人制作木犁,大都选取最硬的红梁子、核桃木,麦桑木头做的犁底和犁弓。在我们西北的犁主要由两部分组成, 一副木犁,由犁箭、犁面、犁托、再配上一个弯曲上翘的犁檐等多个部件组成。还要考虑好入土角度,翻土的曲线牵引点等等,才能做出好使用的木犁。一天,队长叔叔耕地时将犁檐折断了,拿来请父亲修补,父亲一看,那是树枝又一分叉处,最易折断。父亲说,你这副犁檐是直的,我给你把它变成弯曲上翘的。父亲在犁檐梢头三分之一处截断,再截取斜面,凿出三级卡卯,选好一截韧性木料,将选好的材料也做成斜面,两节斜面锯出前后卡卯,两截斜面合在一块,互相勾住,用三枚钉子先固定住,再用香头细的铁丝捆住五六圈,铁丝头梢挽在钉子帽内,前后中三道捆住后比原木制作的犁檐要结实耐用,稍有弯曲翘起,犁地牛省力气,整个犁身灵活,人扶犁也轻松。一顿饭功夫,队长家的犁就接好了。犁修制好了,犁地的深浅可基本以手掌与肘骨底伸进犁檐与犁底间的高为度量,一般不能超过一肘之高。
父亲一年总要制作好几副木犁,我经常给他帮忙。有一年十月翻冬耕地,远房哥哥战胜请父亲去修犁,说让解放硬借去了他家的犁,翻耕中扯坏犁底,看父亲有什么办法没有,父亲去一看说,这野胡眼扯开了,根本没有啥办法,只有换一个新的。这个地方是犁檐穿进犁底最给力的地方,这就如人身的腰椎,这里折了,犁箭与犁柄连不上,犁檐也无处交代啊!我也跟着父亲玩耍,战胜哥哥说,我发现了解放家里有一个犁底呢?我去要来,麻烦你重新制作一副新犁吧!父亲说,那看你能要来不?一会儿,他和解放哥哥都来了,叫了一声叔叔,说,又要麻烦你了。父亲心里知道,战胜家的犁早就扯坏了,这次把解放给治住了,只得把他拾柴时拾掇的犁底赔给战胜了。那个犁底很弯翘,父亲先选好弯翘,用墨线对准犁头、犁柄弓内与弓背弹了墨线,拉短线再从犁托(犁脖颈)引伸了线,选择了凿野胡眼的地方,用挖斧砍出基本模样,刨光后打眼,削出犁面犁箭,刮光犁柄,将犁檐脖颈穿进犁底野胡眼,安上犁铧,抬起犁柄犁檐头闭住一只眼睛前后判断檐头、犁铧头、犁柄三点是否在一个平面内,如果这三点不在一个平面内,就得在犁箭野胡眼侧加楔子,但一般这是不允许的。必须要把犁底眼子凿端正。做好这个半成品都要六七个小时。
我把家里犁扯坏了,父亲没有及时制作好新犁,借用叔伯家的犁,人家不借,姨妈还说,你爸是木匠,连一副扛头都不穿,吃屁的五谷哩。等叔叔姨妈出坡了,婆婆才偷偷借给我,耕地夜麻了,婆婆又跑来,说,娃你把扛头悄悄放回去,你叔们知道了会骂死我的。有时借人家的,地未耕完,晚上放在了坎堎下,第二天早上去,不见了。这可咋办,这不但要挨打,地还得撂荒。父亲还要受气。李家伯伯借来的扛头也没有扛回家,结果晚上下雨了,那犁的主人家,就不高兴,当着面,说没有犁了,就不吃饭了,庄稼人连犁都不制作一副,吃亏人的五谷哩,牢牢骚骚,骂骂咧咧,说唱长道短,直至两家女人骂起仗来,不休不歇。犁不好借啊。有的犁结实受用,而犁面已经磨损得还有一巴掌厚,不注意折断了,当赔匠不说,还得几头子受气。父亲听到这话,连夜穿了一副扛头。其实,家家都备有犁底、犁檐。在哪儿看到那种长得合翘的红梁子,麦桑木,或谁家哪根树上有弯脖子的或弓背形的核桃木,总要千方百计收拾下来,以备急用。还有那个斗凿子(犁檐前头挂马挎的挂钩),这都慢处拾掇紧处用,而且这必须是铁木的最好。
后来,我家穿有两幅犁,一副结实粗壮,一副耕头道地,轻一点下种时用。父亲常用稍轻巧那副。有人来借,就只能借笨重结实的犁。而且还有两个犁底(扛多脑),几个犁檐(扛檐),都在楼板上放着哩。市场上都有尚家山驮下来卖的,这些对我太熟悉了。
看到父亲制作木犁是那样的熟练轻巧,犁地又是那样有趣好玩,我在家里晒粮食,整天不能出门玩,没什么玩具,也仿照父亲制作了袖珍版的我的小木犁。
那时我就十来岁吧。撤出被子席片还有塑料袋连接成的毯子,晒好粮食,在父亲背回来酸刺摞里,寻找出两寸过些的弯曲的柴棒,父亲连根挖回来的酸刺木大多都是作犁底最有柔性,最好的材料,那犁檐得寻找镢把粗细的,后檐稍大点,犁膝弓处最好大于直角,檐梢头也是很有上翘的。用镰刀刮光刺,裁好长短。用掌锤在斧背上将五寸铁钉打扁钉头(父亲的木工工具由于晚上偷偷加工做木活,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走了,没收了),打成二分稍宽些的一把凿子,磨石上磨快刃头。裁取犁底一尺三四寸长、直径两寸左右的弯柴,在弯道处凿开大拇指长宽的斜眼子(野胡眼),犁底刨成平面微微上翘,削尖犁头呈箭头形,犁脖颈两寸厚两寸宽,犁檐楔入犁底腰部的野胡眼里,后梢必有犁楔拴住,犁底野胡眼必须是上窄下长,一定要在穿过野胡眼尾部靠犁柄边尾口里加犁楔,在犁檐膝盖处到犁底手柄中部加一横木棍,顶住犁檐,固定木犁两部分因牛用力犁耕的稳定性。犁柄要如舌头翘起尾巴,犁尾的手柄成为指挥木犁的机关,轻重深浅,全在手柄上控制。手柄要刮得圆润光滑,如汽车挂挡的手柄。犁檐自然弯曲上翘,如长颈鹿的细脖颈,高高升起,似寻吃树枝嫩叶似的。学父亲将犁箭、犁柄、犁檐挂钩调正三点在一个平面上,端正稳定,玲珑木犁就做成了。再寻找木条,弯弓形的木柴,制成马挎、格子,寻两根纳鞋绳子接成格绳。几个小伙伴,拉住小猪或小狗,驾在它们身上,在门前菜园子里,耕起地来了。虽然小猪或小狗不听话,四五回下来,格绳子扯断,“小牛”跑了,可我的小木犁,尽然完整无损。划破的菜园里几行线形的翻开泥土痕迹,仿佛跟着父亲学会了犁地,在大块天地里,有了开天辟地的感觉。我的小木犁,长不过尺五,高也不过六七寸,比起父亲制作的翻起百十多斤重的一犁沟泥土,那是逊色多了,可那是我们小伙伴,你拉绳,我犁地,特有兴趣的创造活动。古人犁地大都人力拉绳,后来驯化了牛,犁才成为真正推动农耕文明发展的原始动力。
可惜,我的小木犁,只能藏在门背后,或许让父亲发现了还会打一顿屁股呢!然而,当父亲看到门背粮食袋子后面的小木犁时,竟然在他那沟壑纵横的桐油色的脸庞上绽开了会心的微笑,是那样的灿烂,是那样的妩媚。眼角下弯,嘴角舒展的法纹,像是张开的花瓣,护着金黄的花蕊似密齿,拿起小木犁,上下左右赏玩,问,你做的。站在门槛外的我,紧张的点点头。父亲说,阿呀,不愧是木匠的儿子!它很小,有二三斤吧,比起真正犁地的木犁,那就是如来手心里婴儿宝贝一样,可以揣在怀中,可以装在菜笼里,令人可爱无比啊!父亲没有训斥我,更没有像往常一样,干错了事,就要打我。只是说,木匠活,五牛教,下苦力,你不认字写字,就干这吗?后来我理解了父亲的这句话的意思:木匠活中的打眼、拉锯、刨面、清缝,都是要下苦力的。当时,最喜欢犁耕,而且总想法子,看到爷爷、叔叔哥哥们犁地,总想耕几回。
十二、三时,终于学会了耕地,家里的自留地,耕地都是我的活路,速度虽然慢,土地平展,没有石头,都是绵沙黄土,就是借来的牛,伍、六月要割草喂养,九、十月麦糠拌麦麸。那开始特别新鲜,但一整天耕地,到了晚上,胳膊伸开,弯不来,手指头拳住伸不开,腰背脊酸疼难耐,吆喝回牛,喉咙干涩沙哑,只想喝水,饭都吃不下去了。尤其是责任田到户,六、七亩地,最忙的是六月耕地。我们没有牛马,借来别人家的牛,不但要赶时间,还要把地耕通透,我连续耕了三四天地,前两天两件矿泉水没够,晚上还要喝一电壶茶水,腰腿不听使唤,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头上脊背让蠛子咬得大疙瘩,眼前身后的苍蝇绕得人眼也睁不开。可是第四天,老婆炒了两碗臊子干馍馍,又吃了两碗面片,一下子全身有力量了。手掌心的水泡也磨成肉茧子,全家很是心疼我耕地,父亲说那弯曲上翘的制作最好最轻巧的小木犁咋不用,我说,我小时制作的小木犁耕不成地,爸受到我的小木犁的启发制作的小木犁,我舍不得用啊!不但像我的小木犁一样小巧玲珑,只是在种麦时使用轻快许多呢!我们存好多人家的都制作了这种小木犁!
那是一个八月十五前后放假回家,正好是双节(国庆节)遇到一起,也正好赶上中冬小麦,可是天不作美,连天地大雨不停,等到雨停后种麦,我就要回单位,借的牛也又要归还,我说这犁耕得浅,你在前边耕,再拴股绳我在后面耕,雨再大,很快会种完麦的。种麦也不需要将地耕得过深,用这种办法很快种完麦,我几分钟拿来小木犁,一牛雨中拉,两人后面耕,很快在雨中种上了麦,那年的麦子出苗还非常好。
后来发现我岳父的木犁更小巧。他选用的材料全是完整的没有破损外皮的材料。犁底犁檐非常小,尺五六长短,放在小背篓里,就可以同干粮开水全能背到山上去。我岳父那里全是较远的陡坡山地,有些地头小牛娃都转不过身,别人家三四尺长的犁,扛上山,吃饱的肚子早就饿空了。九十年代初,我们都用我岳父制作的犁,轻巧好用,牛不吃力,人更省力。
我曾经问过父亲,犁是什么人先做出来的?父亲说,那很早了,几千年前,父亲一边干活一边说,你要知道这个,先要知道中国历史朝代。中国有二十几个朝代,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东西三国悠,两晋五胡隋唐牟,五代两宋元明清,中华民国三八休(后来明白,记住它很重要)。犁大概在石器时代从耒耜演变而来。商周时已出现了木犁。秦汉广泛使用,发展了农业,推翻了奴隶主。犁在人类社会生产发展,起到非常重要作用。埃及、希腊都有很早的记载。当然古代的犁笨拙复杂,不断地改进后,多用曲辕犁。那也是很笨重的,犁底是直木的,中间有一根竖木(犁柱),打眼穿在犁面上,又让犁檐穿过,犁檐弓尾又穿进犁脖颈,现在我们叫野胡眼,头梢都有楔条管辖住。这需二牛犁耕,不方便搬运操作。后来北方人选用自然天成的弯曲材料,由犁弓和犁底两部分构成。简便得很多了。随着铁器使用,犁箭头上穿上了犁铧,效率更高,它是世代百姓吃饭的家伙,谁家没有犁,就无法吃五谷了。
我的小木犁,父亲留给我的小木犁,千家万户的小木犁,经年累月已经深翻过多少遍肥沃的土地,养活着世代子孙。它由立柱犁、曲辕犁、直辕犁和有单面犁、双铧犁、三铧犁以致机械犁的不断改进,千万家的制作,翻过高山泥土,翻过河川坝地,翻过一代代王朝的兴替,真是“犁庭扫闾”,摧毁一个一个不仁不义蛀虫王朝。
我的小木犁已经化为朽木,父亲的小木犁我再也看不到了,咚咚的旋耕机几分钟耕完一块地,我的心中木犁它永远是中国农耕社会的象征,虽然历代帝王每年都要在“天神地祇”之处扶犁“亲耕”作秀劝农呢。古今多少骚客诗人都赞美犁耕留下脍炙人口多优美的诗篇。其中有“三青高岭峙东西,岭上风光一望齐。千顷绿畴平似掌,蒙蒙春雨动春犁。”“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斑斓月影又将西,北斗依稀是木犁。耕尽天空云万亩,育出旭日物痴迷。”,还有写得最生动传神的“掀开地上一层皮,好播黄粱续爨炊;俯首弯腰为孺子,舒心驰驱体不疲。”这些形神兼备的诗句把人、木犁、老牛写得令人哀感顽艳。可我的小木犁,只能永久地储存在我的心中,父辈的小木犁永远成为历史的见证,成为中国农耕文明的见证,有些成为博物馆里永恒的乡愁记忆的闪闪明珠!
哦,我的小木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