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慧婷
(一)
一条狭长的胡同里又传出“哐哐…”的木制门框被撞得发出得闷钝的声音。
这条胡同牵连着南北十几户人家,逢个阴雨天气,本就不宽阔的泥土路,三步一个小洼,五步一个大坑全积满了雨水。两边的房屋恰似一条大船的两条弦,晃悠着北方这个叫吴口堡的村子,有许许多多个年月了。
撞门框的不消说,又是东起第四家土院子里,杨二福的闺女,杨小玉。自打两年前的夏天,她的男人在这个胡同里让汽车撞了,撒手西去后,杨家前后左右的邻居就传扬着杨小玉疯了,终日里坐在杨二福家半米高的门槛子上,脑袋不停地磕打着门框,失血干裂的嘴唇间气若游丝的声调,始终念叨着一句话。
村里茶余饭后在小胡同里闲转的女人第一次围住这家院子,还是五年前,这院子摆开了酒席的时候。淡黄得发白的圆桌,边角掉了漆皮的旧方桌,都尽可能平整地放在凹凸不平的院子里,实在放不平的地方早有人找来一块四面棱角的石头垫了起来!酒席的背景是四间破败但窗子明净的房子,一看便知,是为着这喜事新近打扫了。从左往右,窗子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只排到最后一个窗户上,那喜字被白底蓝碎花的窗帘遮住了一半。
(二)
半截炕上,杨小玉的母亲暗黄浮肿的脸挤在凹陷下去的枕头上,失去了弹性和生机。一个僵薄的被子覆盖在身上,被充满腹水的肚子直棱着,怎样也盖不严实。间或出现似乎重物在腹腔滚动过的疼痛,使她布满裂纹的嘴唇艰难地启动,发出嘶哑的、使人心魄也颤动得呻吟。喧嚷的人群和锣鼓声,将这呻吟声果断地淹没了,它和这一天的一切都那样不协调,连同她的人,那样不应该存在一般地给忽略了。只有一个人,在每一次呻吟响起之前,心都像被一双大手抓紧,又猛地松开,她眼里瞬时弥漫了泪水,却怎么也流不下来。
这人就是那天的新娘,杨小玉。
杨小玉还在读初中时,原本健康的母亲在干活的时候突然腹痛难忍,父亲扔下地里的活就带着母亲进了县医院。母亲一病不起,怏怏转眼三年了。为了给母亲治病,本来没有积蓄的家庭几乎负债。而她又多了一项工作——照顾母亲。面临高考的杨小玉,骑自行车十几里路往返学校。每天除了完成繁重的课业。放学回家后,给田间劳作的父亲和哥哥做完饭,再为因病卧床的母亲擦拭完身体,才开始复习备考。没人再去关心她是否高考以及考试的意义,这似乎是她的天职,小玉自己也觉得这极其正常。只是在心里极隐秘的地方,藏着一个迫切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山村,也离开这个家。似乎晚一点,她就永远也没办法离开了!
意料之中却是情理之外,父亲终究把她叫到母亲身前。坐在母亲身边的杨二福靠着连炕的那面墙,双腿曲起,脚就踩在了炕沿上。低倾着头,手指缝儿里的烟火在烟蒂边缘忽隐忽现。他眯起眼睛嘬了一口烟,沉着瘦削的脸,慢悠悠地开口了,“你妈病得这德行,拿啥给你买资料,我看这学…”说到这里,以往说话粗重的父亲又将头更低倾了些,声音窝在了喉头里,犯了错的孩子给自己壮胆儿似的,父亲使劲儿敞开了嗓门儿,接着说“这学,你不上也行了,识的字够用的了!”声音大而没了筋骨,听在杨小玉耳朵里,嗡嗡地响着。
好一阵子,杨小玉应了声,
“嗯!”
转身出去了。
这一声回应,杨二福没有心思去想更多的意味,一天的劳累使年近六十岁的他有些顶不住。左腿下了地,右腿也跟下来,趿拉着沾满泥土的鞋子,擦着地面,从暗黄色的柜子里抓出被褥,铺在媳妇刘巧花身边,便睡下了。
小玉回到自己窄小的房间,躺在木板拼接搭成的床上。一个个学习到东方发白的夜晚,一行行整洁清晰的笔记,在她的脑海里都变成了一群演戏的小丑,大声地笑着,跳着,不曾停下来。她看得累了,沉沉地睡着了。梦里,薛振峰来了。那个总是把笔记主动拿给她,嘱咐她早些睡的男孩子,咧开嘴一口整齐的白牙,憨实地对她笑着!随即,薛振峰牵起她的手沿着一条小路向远处奔跑……她心里雀跃着,像鸟儿一样欢乐。可因为跑得太快,她呼吸也快跟不上,一个深长地呼喘,她惊醒了!
她惊醒了,看到满院子说笑的人们,热情地推让着酒菜,酒杯“叮叮…嚓嚓…”地碰响,不正是她梦里那些跳着、笑着的小丑吗?小丑们比梦里大得多了,衣服的颜色也多了,那么拥挤,他们那么快乐!她看得有些眩晕,几乎摔倒,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
这人她知道,是她的新郎!初次见面,他细白的皮肤,细长的印了皱纹的眉眼,戏谑地看着她,她便无端地嫌恶起来。
(三)
辍学后,小玉给母亲翻身和擦拭的次数增多了,母亲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肚子因积水的增多一天大似一天。看着炕上母亲瘫软无力的身体,小玉常常忍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给母亲擦着。她尽可能轻柔地擦拭每一个部位,生怕一用力,就触破了母亲鼓胀的肚皮。
当年刘巧花嫁给农民杨二福以后,头胎生了儿子,杨小平;中间也曾生育过,但都为各种原因夭折,杨小玉出生已经是十二年后了。略识文字的她知晓女儿为了自己退了学,精神好到能说话时,就哭哭啼啼地对小玉说着,“玉啊,妈这不争气的身子拖累了你吧…”。小玉心里的委屈被这一说,眼泪就要出来。眼看着母亲受病痛煎熬得已够承受,小玉只哽咽着安慰刘巧花,“你别想这些,没了妈,我学得再好也没什么意义!你好好养病,你好了我再学也不迟!”刘巧花听了心里安慰,又多流了些眼泪下来。
快19岁的小玉只是天真地想着,有妈妈理解自己,自己多幸福!要好好照顾妈,少让她受苦,将来她好了,自己再接着学。那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病是怎样的严重,未来的自己是怎样的处境。
那天,给母亲擦完身体,一盆热气缭绕的水已经泛起一层凉意。就在小玉刚端起水盆要走,父亲和哥哥前后进来了。
哥哥杨小平幼时性情顽劣,不爱学习,混到小学毕业,家里人怎样说教打骂,他就是不肯再踏进校门一步。去外地打几年工,因没有什么本事,就只好回到农村跟着杨二福务农。如今早到了婚娶的年龄,几次相亲,都因拿不出彩礼而没能谈成。杨小平眼看着同龄的小伙子都娶了媳妇,孩子都抱在怀里,顶在肩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每次独自喝醉酒后,酒精使他的脸变得黑而涨红,握着酒杯的手迟疑地悬在半空,从心窝子里叹出长长的气。最近又有人介绍,父亲暗下决心,怎样借取,也要给哥哥娶回这一房媳妇。哥哥已快30岁的年龄成了压在父母心头的一块大石,家境的贫困使这大石更重了。
小玉看着这父子的愁容,想自己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有时候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子,受苦累挣钱,也能给家里分担些。可终究是个女孩子,体力活儿能做得有限;可也幸好是女儿身,才能照顾母亲,因她的细心照料,减轻了母亲许多苦痛。想到此,小玉心里宽松些,还有锅碗没洗,她便抬腿要走。父亲却忽然开口,
“山后村儿的给你提亲了!”
小玉受了惊吓一样,双手端着洗脸盆,僵直地立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似乎早就知道,这话总有一天会从父亲口中说出来。她照顾着母亲,日里夜里盼望着母亲能有所好转,能自己起身做饭,像以前一样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在她拿回好成绩时,依然是家里唯一一个以赞赏的目光看向她的人。这样,父亲口中的话也许就永远不必说出来了。
此时的杨二福坐在她左边的炕沿上,哥哥坐在她右后边靠北墙的老板凳上。没等小玉反应过来,杨二福接着说,
“人家彩礼一开口给十五万,年纪大是大了点儿,可你嫁过去,小平子那头我再借个五六万,够用的了,这媳妇这次准能娶下!”
心头的大石即将卸下,杨二福本来不圆的眼睛露出了轻松且带着些许骄傲的光芒,瘦削的脸上也多了些红润,随着这目光的闪动不时显现着。
听了父亲的话,小玉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一样,使她不能说话,更不能动弹。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挣扎着想冲出心底的阻碍,对父亲说些什么。
几分钟过去了,小玉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她轻轻地转过身,把脸盆放在炕根底下,噗通一声就斜趴在了炕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着的哭声抽抽噎噎地在这间暗淡的小屋里弥散开来。
与其说是父亲将这消息突然告诉她,不如说她自出生起就承载了某种不可抗拒的使命。
她哭着,哭着,心里产生了一个浅浅得盼头,她盼望着,躺在她身体旁边的、一直心疼、理解她的母亲能说一句话,能劝阻下父亲,扭转这个局面!母亲能告诉父亲,她杨小玉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为哥哥换取婚姻的器物;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人生,甚至,有自己爱的人!
她感觉等了很久……
当母亲无力的手抚上她的头顶时,那样轻柔、温暖。她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风雨到来时有一双宽大的翅膀护住了她!她感觉心在一点点下沉,刚刚涣散的灵魂在慢慢聚拢……抬起头,她抹干了眼泪,一双哭红的眼睛祈求地望着妈妈。
她看见刘巧花又哭了,眼泪顺着她浮肿的眼睑流在脸上,落在枕边,灯光的阴影里留下清晰的一条水痕。她伸出难以伸直的手指,努力地想要摩挲着小玉,小玉立刻握住了母亲的手,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只听得刘巧花费力地嗫嚅着,
“咳……咱们女人都是生来的这个命呀,玉,你总不能让你哥打光棍儿吧?啊?”刘巧花再一次要流出的眼泪跟着她望向屋顶的眼睛汪在了眼眶里。
小玉的心里被猛地倒进了冰块一样,冷痛的感觉迅速窜满了身体。
她像个木头一样走出房门,没忘端走那盆凉透了的水。
屋里,父亲、母亲、哥哥三个人心里掺杂着某种不可言传的轻松,静默着,挣扎着,伤感着。忽然,门口传来“乓啷啷…”盆子摔在地上的声响,盆子任性地打着滚儿,最后稳稳地扣在了地上,紧接着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嗒嗒嗒…”地跑远了!他们挣扎着的心也随着消失的脚步声踏实了!
(四)
天黑了,满院子的人都走了,所有的仪式都没能在小玉的脑海里留下痕迹。她为了照顾母亲,婚房就安在靠东边的两间房子里。新郎林志喝了不少酒,他趔趄着走到小玉身边,猛地扯下飘着流苏的红盖头!
眼前的小玉紧抿着嘴唇,高挺的鼻梁上一双深黑色的大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闪动着灵动、冷漠的光,黑棕色的眉毛蹙在一起,将自然的弯度拉直了。
她直直地看着林志,恍惚间,他变成了薛振峰的样子,温暖的笑让小玉的眼泪夺眶而出。直到一番撕扯后,林志割裂了、侵占了她的身体,嘴唇和手粗暴地凌迟着她的肌肤,脑海里,薛振峰的笑容凝住了,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小玉心底升起了难以抑制的恶心,她想忍住,可呕吐的冲力越来越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林志被狠狠地甩在旁边,小玉的眼泪和着酸涩的胃液呕吐在绣着比翼鸟的红枕头上。
新婚第一晚,羞愤交加的林志动手打了小玉。
(五)
小玉仍然每天给家里人,给林志做饭,收拾着房间,端着盆子去吴口堡村头的小河套里洗衣服。一起洗衣服的小媳妇们在杨小玉捋起袖子后,看到她胳膊上多了一块又一块淤青,隔几天又多了划痕落下的血痂。她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嘁嘁喳喳的声音随着小玉的沉默邪恶地提升着高度。可无论她们议论的内容多么荒诞,都没有再听小玉说过一句话。
(六)
杨小玉结婚半年后,母亲刘巧花去世了。她像母亲生前一样,给她擦拭身体,穿衣服,看着她躺进棺材里,被人们抬到山坡上。她熟练地把水绳栓在桶梁上,将桶斜斜地投入井中,胳膊一飘,打起一桶水——她又开始忙活起自己永不变换的生活。
唯一有了改变的是夜晚。
母亲去世后,小玉对林志的缠磨不再抗拒,认了命一般,死尸一般。直到林志的鼾声响起,她才拖着身子起来,打开薛振峰给她寄来的书,悄悄地读着。那些书像药一样,消了她身体的疼痛,还能推搡推搡她麻木的心。
也许是身体虚弱,一转眼三年多过去了,小玉迟迟没有怀孕,胳膊上的淤青和划痕也就叠加起来,新旧的伤痕混合着,形容不出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她依旧不言语,做着家里的活,洗着怎样也洗不完的衣服。
那一天,日头已经偏西,其他洗衣服的女人都回家了,她还在洗。就在她淘洗完林志的一件白衬衫,准备回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小玉!”
她一转头便对上了薛振峰满是惊喜的眼睛。
小玉呆住了。多少次在梦里,薛振峰来接她,带着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薛振峰看着小玉疲倦憔悴的面容,手臂上的淤青,盆里放着的男人衬衣,这一刻他知道,同学间疯传的消息是真的!一阵心痛使他的眉头锁了又锁。此时,小玉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撞击着,耳朵里轰响着。她多想扑进薛振峰的怀里大哭一场,哪怕只是一会儿,都能缓释她这么多年来心里郁结得无尽的哀怨。
可她没有。
自己已不再完整的身体,千疮百孔的心,该如何面对曾倾心相对的人;纵然有再多深情,已经结了婚的人,多说一句都是那么不恰当。
小玉的眼睛就那样别过薛振峰的脸,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心绪沉重,湿润的眼睛让过晌的太阳刺得生疼。太阳快落山时,她才到家门口。
(七)
她发现自家门口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边站着一个年龄大概有八九岁的女孩儿。
在看到小玉后,女人的脸由最初急切地眺望逐渐阴暗,到小玉走近了,女人的脸因为忽然缩紧而近乎哆嗦起来。她愤怒地望着小玉,开口便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林志,扔下我跟孩子,当小三,你不得好死!”
婚姻纵然不幸福,但这几年,小玉除了不爱说话,依旧拖着麻木的肢体在生活着。可女人的话还是惊得她瞪大了眼睛。
女人的话无止歇地重复着,间或夹杂进一句新的、更刺耳的骂词。小玉看见旁边的林志拉扯着,劝说着……她眼中的林志完全是一个新的人物那样,陌生又新奇。她凝神地听着,听到林志嘴里还不停地解释,“ 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你跟她嚷什么?”
……
杨小玉的身体不自主地晃悠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站稳,想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女人“小三”的辱骂一直在她耳边环绕着,赶不走。
“林志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打工,跟了那个女的,生了孩子,最后又不要人家。这下人家找上门来了吧!”
“看看小玉这命,哎呀……”
“贪财做小三,哪儿有那好事儿!”
看热闹的人们以简洁的方式还原着小胡同里发生的闹剧。
杨小玉再也无法站稳,吴口堡的天空就在一瞬间拔高了,膨胀了。她感到呼吸困难,一条拥堵的胡同在她眼中扭动着变了形。
眼前的他们仍在撕扯,辱骂,闹嚷,一辆车开过来了,那女人还在和林志撕扯;开近了,开近了,撕扯好像终止了。谁倒了下去,脑袋也迸出了血浆,骂人的女人哭嚎着,孩子也吓得哭起来。
在晕倒之前,杨小玉的脑子清晰了一下,她恍然明白,命运,不是你屈服了,它就会放过你。
人们参加酒席一样围拢起来,小丑一样叫嚷着,跳着…
(八)
林志死了,那个把自己当器物一样的“买卖人”就那样在自家的门前死了。第三天中午,林志的尸体放进了棺材。杨小玉隐忍着的、愤恨的、悲痛的脸上第一次流满了咸涩的泪水,无休止地流着,淹得脸颊和嘴角起了皴裂似的红斑,与她身上的孝服起着不可调和的冲突。人们想拉扯着她一同到坟上去,怎样都拉不动!看着她沉默得有些悚人的面容,人们也就作罢了。
林家的哭嚎,出殡的哀乐,曾偶尔传进过杨小玉的耳朵,但因感觉非常遥远,像他和薛振峰在树林里一同读书时,听到的山后村死人时传来的调子一样,她无法多听也无法多想,仍然从柴禾垛里抽拽着麦秸秆,然后便是机械地回屋生火做饭。
忽然,一个人影闪过,小玉的手停止了抽拽!她分明听到脚步跟着耳边的风声一点点走近了,是薛振峰,一定是薛振峰来带她走了!
她下意识地等着薛振峰那双温热的大手,等着他拿着麦秸秆在她头发上的骚痒。时间像壕沟里的水一样在她脑海里、焦躁的心里“哗哗…”地淌了很久,可那个黑影却消失了,没有声息。
终于,杨小玉感到眼前闪过一片黑暗,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一根线断了,她从一个很高的山崖上跌了下去,风在她耳边呼哨着,眼前天空的蓝逐渐变淡,白蓝色的幕布把她包裹起来。
(九)
人们在草窝里发现杨小玉时,柴禾筐还放在她身边,凌乱的头发上挂着长长短短的麦秸秆,眼睛早已没了神采。佝偻着腰的杨二福把她搀回屋里,她就坐在炕沿边上,眼睛望着一个角落,不动也不言语。第二天杨二福起来找不到闺女,一跨里屋门,就看见杨小玉坐在外屋的门槛上,脸上挂着几分嘲讽的笑,她的头不停地撞着门框,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日子久了,她撞头的位置没变,声音却变大了,
“我是原配的料子,做了第三者,糟践了……”
人们听清楚了,也就传扬开了,杨家那小寡妇又念叨呢。
小媳妇儿老婆子们口中评判着,各自絮叨着村里的新鲜事儿。
几年后,从镇里读书回来的孩子们争相传说着,市里领导来他们学校调研了,还有好几位优秀教师。其中一个大眼睛的女老师在他们学校旁边,也就是从前设立高中、现在已经废弃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
(十)
当年,杨小玉疯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人们看见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地开进了吴口堡那条狭长的胡同。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人阔步有声地走进杨二福家,接走了杨小玉。男人对送出门来的杨二福说着什么,只见杨二福一把干瘦的手从额头撸到了下巴,枯瘪的、泛红的眼皮沉重地眨动着。
人们还看到,临上车时,男人憨实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