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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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08年春天，展晴与罗樱和楚家川开始真正熟悉起来。那年，她30岁，还像一朵正在盛放的雏菊。
最初，她和他们夫妻只能说是再普通不过的邻居。在这个市委常委以上级别的高官及家属才有资格入住的联排别墅式小区里，她家与楚家的距离只有不到100米，可以说是隔楼相望。站在自家的露台上，展晴就可以看到楚家三口的日常活动。不过，她和丈夫陈子樵与楚家的关系仅能算是点头之交，打个招呼而已。
罗樱常年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来往，而楚家川则很少将自己的朋友、同学、家人、下属带到家里来。他们家要么静悄悄的，要么就吵架、打砸声不断。展晴猜测，楚家川和罗樱的夫妻关系肯定势同水火。否则，以楚家川C市市长这样一个响当当的身份，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状况呢？这个小区住的都是高官，以各种目的前来的人络绎不绝。以楚家川今时今日的地位，身边不可能少了攀龙附凤之人。何况，C市为了摆脱落后面貌，吸引各方投资，正在前所未有地加大城市建设力度，同时在修建地铁、轻轨、城市环线，对各个主要街道进行拓宽，下一步还将连续几年对小街小巷予以改造。而作为城市氧吧的绿地公园，也在有条不紊的规划中。楚家川为官多年，一向以硬朗粗暴的工作作风闻名。他任职过县长、市长的X省几个县市，正是因为他这种强势作风，使当地的城建面貌都有极大改观。此次由现任省长极力举荐、省委常委共同研究决定将他调回省会城市C市，就是希望通过他的调职给C市注入新的活力，使C市的城市面貌得到大幅提升，增强核心竞争力，吸引更多外来资金，使C市由二线中等城市向二城发达城市靠拢，争取未来能早日进入新一线城市的序列。作为一市之长，眼下不知有多少人想从他这里分一杯羹。即使在这个小区，也有不少人眼红、羡慕他的权利，想与他攀上关系，搭上他的便车，以便赚得盆满钵满。
楚家川在外工作的那几年，因为工作繁忙，好胜心切，并未将妻子罗樱和稚龄的孩子带在身边，两人也鲜少在公众场合一起露面。当他调回C市之后，更是早出晚归，忙于各种事务性工作。就算偶然休息，小区里的邻居也未见过他与罗樱相携出行，可见其夫妻关系冷淡到了何种程度。即使洒脱不羁、超凡脱俗如展晴，听到他们两人之间家庭关系的八卦传闻，也不免心生好奇。尽管从小生长在高官家庭，听多见多这类家庭的生活形态，她还是不禁会猜测，这夫妻二人究竟是谁的问题，让家庭走进了如此困境。罗樱虽然不爱说话，看起来有点高冷，却像是个温文有礼的女子。楚家川工作作风硬朗粗暴，想必在家也很霸道，问题大概率出在他身上。不过，即使婚姻关系再怎么恶劣，也是一个利益共同体，需要维持表面的和谐。这两人，里子面子都不顾了吗？
2008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展晴正独自在家悠闲地看电影，门铃突然响了。罗樱梨花带雨地站在她家门前，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展晴吓了一跳。她和这位女邻居素无来往，她怎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家门前？无论如何，这个样子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是有些失礼的。她这样做的原因，要么是性格本就冒失，要么就是实在无法承载精神上的痛苦了。展晴赶紧把罗樱让进屋里，给她沏了杯热茶，又拿了块热毛巾，让她赶紧敷一下那已经红肿的双眼。
罗樱似乎与展晴一见如故，丝毫没有心理上的距离感。
“我知道我这样来找你有点冒昧，也显得有点奇怪，可我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倾诉。很多次我都想找机会和你进一步交往，又不好意思。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太痛苦了，再不和人说说，我都快要爆炸了。希望你没觉得我过分失礼。”
展晴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继续。
罗樱啜了一口热茶，便开始急切地向展晴讲述她和楚家川之间的种种矛盾。
“我们今天又吵架了。反反复复争吵的，都是一些琐事。对这个婚姻，我心里没有一丝安全感，因为他不肯给我安全感。但比吵架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的冷漠，好像我的存在已经完全不能惊醒他所有的感觉，在他面前，我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对我都视若无睹。我只能凭借打砸吵闹来提醒他，我还是一个大活人，还需要来自男人的热量与温存。可是，他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日复一日地将这种冷暴力进行到底。你可能也听说了，他在外工作时根本不管我和波比的死活，我们过得怎样无所谓。你说，我也是个正常的女人，怎么能常年累月无怨无悔地忍受这一切啊？”
罗樱讲到最后泣不成声，她那柔弱动人的样子，让展晴本能地站在她的立场上，讨厌起那个只有点头之交的楚家川：没想到，这个为众人称道的市长大人，在一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下，竟然会有一颗如此冷漠坚硬的心。
展晴和罗樱忽然就成了闺密。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交换多少秘密来定性友情的厚薄亲疏的。既然罗樱把最隐私的一面暴露给了她，她有什么理由把罗樱拒之于千里之外呢？更何况，孤独的罗樱一旦找到一个愿意听自己倾诉的人，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抓着她不放。
罗樱几乎天天会和展晴联系，打电话、发信息。展晴一下班，她就带着儿子波比去展晴家里呆着。那时波比只有5岁，皮肤白白，眼珠黑黑，头发还有点自来卷，可爱得像个洋娃娃。可是，这个洋娃娃的脸上却总是盛满忧伤。展晴常想，一个5岁的幼儿，竟然要背负幼小生命里不该背负的忧伤，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悲哀的事。生活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环境里，什么样的孩子都难以快乐起来。
“这孩子为何起了这样一个外国名字呢？”对于波比这个名字，展晴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生波比的时候，我陪楚家川驻外工作。入乡随俗嘛。我觉得没什么，但回国之后，总有人觉得好奇。”也许是想起在国外时与楚家川相处时的甜蜜，罗樱苍白的脸上不禁浮起红晕。
“要这样说也没什么，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
“是啊，可是一涉及到个人的政治前途，楚家川就变得格外紧张。他曾跟我说过几次给波比改名的事儿，说有人反映他的生活过于洋化，不仅体现在生活作风上，工作上也有点洋派思维。驻外人员多了，都给孩子起洋名儿了吗？楚家川是个官儿迷，别人这样一说，他就精神紧张，就要给孩子改名儿。”
看着罗樱脸上流露的不屑，展晴不知道怎么和她交流这事儿。或者是自身条件优越，罗樱根本无法体会楚家川那种从底层一路爬上高官之后的心路历程。《红楼梦》的《好了歌》里唱：“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尽管很多人明白功名利禄转眼成空的道理，但世人对名利的追逐却从未停止过。尤其像楚家川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于偶然中靠婚姻裙带跻身于一个高官家庭，仅靠自身的努力，那他这辈子的上升通道简直微乎其微，而当他坐在高官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也就会格外谨慎，以免跌回从前的生活当中万劫不复。同样出身于政治家庭的展晴，对从政者所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再清楚不过。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如履薄冰，再认真仔细，依然会被人找到工作中的漏洞，借此攻击。尤其是楚家川，他的工作作风大鸣大放，事事又要求完美，在官场及商界树敌者众，哪个起来告他，都够他消受一阵儿的。
波比对展晴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每次去了展晴家，他都习惯性地腻在她身边。当她倾听罗樱说话时，他就仰头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渴望与她亲近的意愿。每当此时，展晴总是微笑着摸摸他的头，或者用手指在他的手臂上摩挲。波比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举动。他的眼中闪现出温柔的光，与平日里总有些阴翳孤独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樱对此很感慨。
“你说这孩子，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宠他，想给他我能给予的最好生活。可是，你看，尽管这屋子里除了保姆，常年就只有我和他，他对我还是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就像楚家川一样，怎么都捂不热。可他怎么对你就那么自来熟，一见你就喜欢。或许，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吧。你想，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只有你能让我产生倾诉的欲望，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会拒绝我，更不会嘲笑我。对吗？”
展晴点点头。她心软，见不得别人对自己示弱。
在罗樱的许可下，波比认了展晴做干妈。波比开心极了，雀跃不已。展晴很喜欢波比，这孩子太忧郁了，她希望他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童真。接触久了，她发现罗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甚至堪称糟糕：她总是习惯性地把对楚家川的怨恨与不满，发泄在这个5岁孩子的身上。波比在替楚家川受过！
在与罗樱相处的5年里，展晴是真心把她当作姐妹的。她一度认为她和罗樱的关系坚不可摧。对于罗樱，她似乎有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只要罗樱找她，不管在哪儿，她都会立时三刻赶去。在她心里，罗樱脆弱得犹如婴儿。出于与罗樱之间的友情，尽管她不曾当面说过楚家川，内心对他的态度却颇不以为然。
作为X省原省委副书记的女儿、央企高管妻子的展晴，对于官场中人的生态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这些官男永远是忙碌的，永远没有时间陪伴家人，他们已经不自觉地成为一种政治生物，政治前途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唯一目标。他们不是在这里开会，就是在那里考察。有时，展晴觉得自己见到父亲和丈夫的次数，远没有见到外人的次数多。
而官男太太通常有以下这三种：
一种是像展晴的母亲那样，本身亦身居要职，凡事以大局为重，保住丈夫的官位要紧。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真正的感情是互相扶持，同风共雨，患难见真情。对丈夫的所作所为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嘛，难免有个应酬。”展晴知道母亲是在暗示她不要犯女人的通病，什么吃醋耍心眼儿之类的，对丈夫要给予一定的宽松。母亲哪里知道，陈子樵喜欢的不是女人，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名义婚姻，主要是为子樵真实的性取向打掩护。
另外一种则像罗樱这样，出身良好，惯于养尊处优，性格傲骄，对丈夫很少关心，在家庭生活中也不愿付出，只知一味横加指责。丈夫厌烦之后，又因为长期得不到关注而逐渐抑郁，把自己往死角里逼，仿佛不闹个自杀或玩儿个什么么娥子，就引不起丈夫的注意，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每次看着罗樱折腾，展晴都觉得她特别可怜，她早已把自我给弄丢了。
还有一种出身低微，一心一意巴望丈夫有朝一日一展鸿图。一旦丈夫仕途得意，恨不得全家得道鸡犬升天，贪欲无限膨胀。往往这类女人是官男的仕途杀手，即使他们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碰上这样的老婆，也迟早得掉坑里。
上述这三种官男太太的生活形态，都是展晴所不喜欢并不屑为之的。就算她的婚姻生活正常，她仍然会选择给对方以足够的自由，因为她本身热爱自由和散淡。她的性格最为不羁，无法忍受约束谁或是被谁约束。
展晴第一次见到楚家川，并没有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一个普通的官男而已。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为人过于严肃，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那天，罗樱要展晴去她家里喝茶，展晴不大乐意。一是出于对楚家川的恶感，不想在他家里碰到他。二是为了避嫌，既然罗樱对于楚家川那么没有安全感，作为闺密，她最好还是不要太介入他们的生活，与楚家川保持较远的距离为好，免得惹祸上身。
可那天罗樱坚持要展晴去品尝她新买的新会陈皮：“已经是12年的陈皮了，和茶一起泡着喝也好，单独喝也好，都有非常好的口感。你那里又没什么象样的茶具，还是来我的茶室里喝比较好。放心，楚家川那么忙，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家，你不用担心会碰到他。”
结果，展晴刚要离开，楚家川就回来了。看到家里有客人，楚家川先是愣了一下，礼貌地颔首之后便上楼去了。展晴想，他可能已经习惯了家里的清冷。在他的概念里，罗樱就没有朋友，也不应该有朋友。而他对她的冷淡，也只是习惯性地对罗樱冷淡，顺便殃及了她这个罗樱的朋友。内心深处，他已经放弃改善与妻子的关系了吧。由于对他心存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展晴也懒得和他说话，点个头作数。
后来熟悉了之后，楚家川曾问过展晴：“当初对我到底什么印象？”
“没什么印象。”
他不服气地：“你怎么可能没印象，我就长了这么一张普通的脸？我好歹也是C市市长，经常在报纸、电视上露脸啊。”
“难道你以为你是美男子啊？”展晴揶揄道。
“当然没认为，别开玩笑。说说，到底什么印象。”
“印象挺差的，觉得你是一个特别冷漠、自私的男人，只知道研究自己的仕途经济。家里放着那么清秀端庄的妻子，居然还对她那么冷漠。而且，还在外面七搞八搞。”
楚家川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这种印象，罗樱灌输给你的，只可能是这些东西：冷漠，自私，不负责任，乱搞男女关系。你怎么可能去想像这种恶劣印象背后的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你试图研究过我吗？丈夫这个角色之外的我，和市长身份之外的我，究竟是什么样。”
展晴摇摇头，她确实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恶感已经深入骨髓。况且，楚家川是罗樱的丈夫，她有必要深入研究别人的丈夫吗？
接下来，换了她问楚家川：“那你不是也很讨厌我吗？除了微笑点头，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
“那只是表面。我能在罗樱面前对你表示好感吗？那你们俩还能做朋友吗？我还能再堂而皇之地见到你吗？”楚家川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原来，他早存狼子野心，只不过她自己迟钝而已。
等展晴和罗樱、楚家川之间的关系发生质变之后，她常会在深夜仔细梳理自己和他们两人之间这奇怪的关系。他们之间究竟谁错了？从世俗意义上说，网络上有句话可能是对的：防闺密，防姐妹，防同窗。作为三防之守，自己这个闺密的确是对不起罗樱了。可从人性、感情上而言，罗樱早在她出现之前就已经输掉了楚家川的爱，她又何错之有？人生的很多事都分A面B面，而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分A面B面，所以，是非对错，有时并不那么明晰，只因带了感情色彩，才使它变得泾渭分明。她本意是想帮罗樱走出困境，让波比的脸上多些笑容。然而，一切却走向了更深的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