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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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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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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第三章)连载

第三章

展晴与楚家川的关系产生微妙的化学变化,是在2013年的仲秋。

那天晚上,已经10岁的波比突然给展晴打去电话,哭着喊:“干妈,我害怕,你快来,妈妈要跳楼!”波比的声音饱含恐惧,展晴慌了,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到罗樱家。

家已不成家,能砸的都砸了,一片狼藉。波比被罗樱打得鼻青脸肿,使劲抱着妈妈的腿不撒手。见到展晴,他哭喊着说:“干妈,你劝劝我妈吧。爸爸要出差,她说什么都不让去,说如果走了她就要跳楼。结果,爸爸还是走了,妈妈就成了现在这样。”

展晴当时气急了,喊了一句:“楚家川,你不出差会死啊!”当时,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楚家川的身份,只把他当作是普通男人一般愤怒。她跑到一边拨打他的手机,怒问:“你知道你们家现在什么情况吗?你连安慰她一下也不会啊?她差点跳楼,你就这么想让她死吗?”

楚家川沉着地回答:“放心,她不会死,她已经玩儿过无数次这样的把戏了,轻车熟路。而且,我的身份允许我拿工作当儿戏吗?我要带队去南京学习他们在城市绿化方面的一揽子方案。你知道,C市现在正处于城建高速发展时期,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在争取国家对我市园林城市的评定,但一直得不到认可。我相信你知道其中的原因。现在既然我是C市市长,就要积极改善C市的面貌,早日让C市成为国家级园林城市。作为市长的妻子,罗樱是不是最应该支持我的工作?可她就是拎不清,永远以为她自己才18岁,永远在纠缠之前发生的那点破事儿,你说我安慰得了她吗?我现在有精力去跟她谈情说爱吗?就算她今天真的要跳楼,我也必须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何况还有你陪在她身边。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是C市市长,是C市的形象,是一个城市的领导者。罗樱不清楚,你应该清楚。她听不明白的,你应该能听明白。我现在马上就要登机,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拜托你了。”

说完,楚家川就把手机摁掉了,剩下愣在那里的展晴,不知如何收拾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楚家川说的没错,他是一市之长,他之所以有今天,全赖工作上认真肯干、大刀阔斧、备受上层及百姓肯定。如果他总惦记着儿女情长,还能爬到今天的高位吗?

罗樱披头散发、眼神迷乱地盯着茫然、错愕的展晴,猜到丈夫的回答一定很无情,很决绝。她使劲挣脱开波比的小手,趴在地板上痛哭。展晴无奈地看着伤心欲绝的罗樱,不知该怎么劝她。猛然想起一次曾在罗樱委托下打过楚家川司机的手机,便赶紧调出来打给对方,想问楚家川归来航班的时间,然后直接去机场,把他带回家来解决问题。谁知,楚家川的司机口风实在太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虽然在电话里对她十分客气,但分明刻意在他们中间竖起了一道防火墙。挂断电话之后,展晴悻悻地想,如果有一个奖项叫“中国好司机”,她一定要推荐楚家川的司机入围。

没办法,她只好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要母亲调动个人关系,帮她查到楚家川归来的航班。

“她可不好招惹。你别看她外表柔柔弱弱的,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说她是心里做事,狠着呢。”

“您又没有亲自和她接触,怎么知道别人的意见不是有失偏颇呢?别总拿经验主义衡量一个人,对人家不公平。”展晴下意识地反驳。

“小晴,虽然你自己开着两家大公司,在经商方面也有一些天分,但你为人太过善良,容易轻信于人,这是致命的弱点。你明白吗?而且,这个罗樱据说有抑郁症,老这样闹腾,也许是生病的症状,你应该建议她去看看。楚家川是去工作,又不是去干别的。她这样不分场合、不分原因、不分青红皂白地闹腾,合适吗?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她一直这样闹,那她这叫不识大体,真不配做这个市长夫人。这次妈妈可以帮你,但你要离罗樱和楚家川远一点,切忌引火烧身。”

母亲很快就帮展晴查到了楚家川的航班号。展晴知道母亲是怕自己吃亏。可是,普天之下,有哪一个母亲不是护仔的母鸡?她不信如此无助的罗樱,会像别人口中的罗樱那么不堪。


整整一夜,展晴都没有睡觉,一直陪着罗樱,听她诉说她与楚家川的那些往事:楚家川曾经对她多么温柔体贴、关心呵护,她的家人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帮着楚家川升迁,直到他坐上C市市长的位置。

“现在的他是如此风光,统领着千军万马,一呼百应,所以他就忘了自己曾对我许过的承诺。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前几天夜里,我提着刀站在他床前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在心里跟两个自我做斗争。一个我说:杀了他!一个我说:这是我最挚爱的人,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如果当时的情绪再失控一点,楚家川这个人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我也彻底解脱了。”

说到这里,罗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已经在自己卧室里睡着的波比顿时被吓醒,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的卧室,害怕地看着母亲,怕她又会跳楼自杀,或者是其它过激的事情。

展晴冲着波比摆了摆手:“睡觉去。”

波比走了。展晴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多么可爱的孩子,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该会多么受到的家人瞩目和重视。

罗樱完全不关心波比,对他的到来和离开无动于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展晴站起身来,准备去给哭了很久的罗樱倒杯水喝,罗樱却一把拽住了她,接着,把头整个埋进她的怀里,喊着:“展晴,你别走,你别走,你抱抱我吧。”

展晴只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让罗樱趴在她的腿上。她的裙子很快被泪水打湿,罗樱喃喃低语:“抱抱我,抱抱我。已经很久了,楚家川吝啬得连一个拥抱都不肯给我,我就像是他感情的弃儿,已经被他轰出了他的感情世界。这些年来,我努力要讨他欢心,想让他重新爱上我,可他拒不接受。看来,他完全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了政治婚姻,不需要我了,就像扔一块破抹布一样地抛弃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挽救我的婚姻。展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的罗樱,特别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或者,她的心理年龄比波比大不了几岁。罗樱算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五官可以用清秀一词来形容。四十几岁的人,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皱纹。除了楚家川的冷漠,她几乎没有需要烦心的事。

展晴拥抱了罗樱一下,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说:“罗姐,我觉得你如此烦恼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你长期陷在这一个问题里,又没能很好地解决它,所以精神上有点抑郁。如果需要,我可以陪你去趟医院……”

罗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立刻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有精神病?”

“不,不,罗姐,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长期这样,会把自己的身体搞垮。”展晴着急地向罗樱解释着,生怕她误解。

“那你要说的另一个原因呢?”罗樱平静下来,好奇地问道。

“另一个原因,我觉得你可能是因为总在家休息,不上班,精神上没有寄托,才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楚市长身上。也许你有了自己的事业方向,就不会执迷于自己的感情生活了。”

罗樱认真听完,想了想,慢吞吞地说道:“可我现在还不想上班,我没法集中精力。我的问题我知道,我就是太爱他了。”

展晴无奈地看着罗樱,想:这个女人在楚家川这里彻底沦陷了,沦陷到甚至要彻底放弃自己。

为此,展晴对楚家川的不解又多了一分。

“她这么爱你,你怎么就忍心这样伤害她?”展晴打算在机场拦住楚家川的时候,先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以此作为他们谈话的开场白。


展晴在电视里跟踪关注了几天楚家川的新闻。他的工作行程安排得够密集的,大到南京市政府的高层领导,小到某一职能部门的普通工作人员,他都不辞辛苦地与之交流。怪不得他的工作效率高,原来就是这样拼出来的。

展晴不禁把自己放在罗樱的位置上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有楚家川这样一个老公,是否也会如她一般无助、绝望呢?

“应该会觉得孤单,但不会走极端。一个女人,如果没有事业,不关心孩子、父母双亲,全部重心都放在男人身上,就会产生罗樱这样的心理落差。”她在心里暗自作答。可罗樱和她之间,不是隔着爱情与事业的双重距离吗?如果她有这样一个铭心刻骨爱恋的男人,还会把全部精力放在事业上吗?她是否也会像罗樱一样放弃自我呢?


当楚家川在机场出口处见到展晴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很自然的诧异。展晴早就预料到他会做此反应。

“哼,他一定怕我在他的下属面前给他丢人,破坏他在人前的威严形象。”展晴嘲讽地想到。

展晴挤进楚家川的随行团队里,直接将身体堵在他面前。楚家川的眼神在刹那间显露出一丝尴尬,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用惯有的威严语气对身边的秘书说道:“我这儿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就不用等我了,一会儿我自己回家。”

秘书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而别的下属诧异地看了展晴一眼之后,立刻从两人面前悉数散尽。楚家川冷冷地笑了,对展晴说:“其实我不是怕你当场灭了我,我只是怕你在机场审问我会引起围观。”

展晴没笑。她并不喜欢楚家川的这个冷幽默,也不想跟着他的聊天节奏走。她要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保持严肃,以便于呆会儿有一个好的谈话氛围。


离开机场时,楚家川直接向展晴拿了她的车钥匙,二话不说,就将车子开到了市郊的一家酒店门前。一路上,他都很沉默,专注地开车。展晴也一言不发,专注地盯着窗外的夜景。她在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对付楚家川。她在心里模拟着她与他的对话,想出好几种模式。总之,绝不能让楚家川占了上风,一定得说服他,让他对罗樱改变冷漠的态度,对挽救他们的婚姻做出一些努力。

车停在酒店门前时,展晴突然有点犹豫。

“我今天是来找你谈话的,干嘛来这里?”

“小姐,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你有什么非份之想吧?我已经3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每顿饭都是在工作,与人交流也都是聚精会神,吃得很累,又总是吃不饱。这家酒店的老板我很熟,吃着放心,绝不会泄露我的行踪。现在,我真觉得饿了,你行行好,能不能让我一边吃饭一边接受审讯呢?”楚家川笑着说。他的眼睛和波比的特别像,都很明亮,都很专注,都会时不时地闪烁着一丝小委屈。展晴被打动了,什么也没说,抬腿进了酒店。


酒店经理一见到楚家川,立刻毕恭毕敬,喊了一声“楚市长”,就将他们领进二楼餐厅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内坐下。展晴环视一下,想:这包间的隔音效果应该非常好,如此以来,无论她怎么对楚家川大声喝斥,外面的人应该都听不到。“当官的男人就是谨慎啊。”展晴在心里嘲笑楚家川。看来,这里应该是他长期吃饭会客的一个私密据点,否则,他不敢带她到这里来。

四菜一汤上齐,酒店经理关门离开之后,展晴开始装腔作势地在餐桌对面冲着楚家川咆哮。

“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你知道她有多伤心吗?你知道她是真的丧失了生存的意志吗?即使你贵为一市之长,前呼后拥,在家里还是要扔掉自己的官架子,考虑一下枕边人的感受吧?”

展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她努力回忆罗樱匍匐在地哭泣时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促使她更加声嘶力竭地讯问楚家川。然而,他只是埋头苦吃,对她的咆哮置若罔闻。展晴终于停了下来,废然地坐在那里,沉默了。

10分钟后,重新蓄足了能量的楚家川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展晴身边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展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在你刚才的陈述中,我也听明白了你的意思。罗樱一直就没什么朋友,她的个性太极端,很难有人能走近她。你这么帮她,是她的福气。不过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好人经常没好报,做好人做得太主动,将来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只是对她的脾气性格太了解了。”

展晴认真听着楚家川的话,知道他说的有些话是对的。而对于楚家川把她的咆哮描述为“陈述”,她觉得汗颜。看来,这就是领导的说话艺术,既讽刺了她,又让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行为不妥。

楚家川率先起身,拍了拍展晴放在桌上的手:“好了,这两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在回去的路上,展晴感到又冷又累又沮丧。她的双手冰凉,交叠在一起仍觉得冰冷彻骨。车窗外,树木的叶子都快要落尽了,一派萧瑟肃杀的景象。展晴顺手将车上的空调打开。楚家川突然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问:“你这么冷吗?你的手都是冰凉的。”

展晴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警惕地把手给抽回来,连声道:“你想干嘛?我不冷。请你放尊重点。”

楚家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生气,但是不再说话。展晴也紧闭着嘴巴,故意望向窗外。可是,她回想起刚才楚家川握住她手的那一刻,竟然丝毫没觉得自己被侵犯。

“我这是怎么了?他是罗樱的丈夫,我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不应该立刻打他一巴掌吗?”

展晴对自己的反应分外厌恶,而且,她也不理解自己的想法。她开始强迫自己回忆罗樱哭泣时的样子,回忆波比那可爱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时的样子。

“就是这个男人造成的,是他伤害了那对母子!”

楚家川把展晴送到家门口之后,把车停好,把钥匙交给她,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随后几天,展晴都没有再见到楚家川。

罗樱不小心将腿烫伤了。展晴只好让自己的副总全权处理两家公司的各项工作,自己则带罗樱去医院,陪她换药,给她煲汤,帮她修电脑,每天从早到晚在一起,成了二十四孝闺密。

罗樱在一家出版社挂着闲职,也不用上班,每个月到点领工资。她活着的任务似乎就是抑郁、生气、数落楚家川的不是,或者下雨天闲着没事打孩子玩儿。展晴总是鼓励她四处走动走动,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她就是不愿意。

这几日,在展晴的悉心照料下,罗樱的烫伤好多了,情绪也好多了。虽然她走起来路还有点跛,偶尔还是会哭,但歇斯底里的时候少了。她在生活中像个笨小孩,什么家务都不会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个性又孤僻,和人相处不来,家中有个小保姆,因为她总是发脾气,小保姆也被吓得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做不好家务。勉强能给波比吃饱饭,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过,她也有极为可爱的时候。虽然她不会做家务,却在研习茶道、花道。什么样的茶是好茶,怎样泡才好喝,朱泥紫砂壶可以泡普洱,锻泥紫砂壶只能泡绿茶,一把壶最好只泡一种茶……听得展晴备感新奇。虽然她平日里也喝茶,却不像罗樱这样讲究,这样有仪式感。看着罗樱穿雅致的茶服泡功夫茶,实在是一种享受。只可惜,那些精致的茶器和花器时常被她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碎片,叫展晴觉得好生可惜。近来情绪平静,罗樱常会在自家茶室里坐定,给展晴沏上一壶好茶,给展晴讲述她和楚家川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她的用意,只是想告诉展晴,她心里到底有多爱楚家川。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楚家川的一切都是好的,她说起他的样子,完全像个少女。在她充满怀疑的时候,就会一遍一遍地问展晴,楚家川是不是已经彻底厌倦她了,她究竟应该如何挽回他的心。展晴无从回答,她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楚家川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只能把耳朵借给罗樱。

展晴与罗樱正好相反。从读书时她就离家,样样事亲历亲为,锻炼成了一个非常正点的女汉子。无论遇到什么让她愤怒的事,她都不会像罗樱一样情绪化。而且,越是遇事,越是冷静。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中性人。尤其是在工作中,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波比开心得不得了。每天放学回来,他都缠着展晴陪他打羽毛球。有时,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只要波比用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睛盛着一点小委屈恳求地看着自己,展晴的心立刻就像要被融化一般。本来她就是喜欢孩子的,无奈与陈子樵的婚姻只是表面婚姻,无法生育。波比让她满足了天性中的母性成分。


每天晚上,在楚家川回家之前,展晴会迅速回到对面自己的别墅里。虽然如此,她知道楚家川一定能感受到罗樱的变化。他的生活应该风平浪静了许多。

谁知,这不过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猜测。一天下午,展晴正在陪广告公司的一个客户吃饭,楚家川突然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展晴,我现在在县区考察工作,两个小时以后回去,你赶快去把波比带出来!”

这个客户是国外一家汽车公司驻中国的大区经理,想在C市做一系列的汽车广告。如果能拿下这个大单,对展晴的广告公司而言,无疑将是2013年最大的一单生意,即使她余下的两个月没有任何订单,也能很好地应付各项开支。尽管楚家川电话里说事情紧急,展晴还是不得不和这位大区经理把合作事宜谈完才往回赶。等她赶到楚家时,楚家川已经回去。家里又已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一扇门上的玻璃被砸碎了,地上满是花盆、碗碟的碎片。楚家川蹲在地上,沉默地清理着。展晴二话没说,蹲在地上与他一起收拾。波比听到展晴来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他的胳膊上全是淤青,且肿胀得厉害。展晴知道,罗樱又发疯了,她对波比的家暴越来越严重。

“可怜的波比。”展晴一边说着,一边将波比紧紧地搂在怀里。波比小声地哭泣,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

自从那天之后,楚家川只要到外地考察或是开会,就要打电话给展晴,要她去家里把波比带出来,或者抛下公司的一摊事儿,呆在家里陪着罗樱和波比。波比毕竟是小孩子,正处于顽皮的年纪。即使忌惮自己的母亲,还是忍不住小孩天性,会在家里和展晴打打闹闹。罗樱患有抑郁症,出奇地喜欢安静。只要波比的笑闹声把她激怒,她就会拼命地殴打波比,展晴只好拼命地护着波比。

“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去医院咨询了医生,医生说,从她的症状看来,她有罹患重度抑郁症的可能,应该及早介入药物治疗、物理治疗和心理治疗。再这样下去,对她和波比都不好。尤其是波比,他不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

楚家川在电话里无奈地回答:“首先,你觉得罗樱会配合吗?其次,你觉得,她得抑郁症的消息难道不是一个很大的丑闻吗?你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吗?”

“那怎么办?就让她的病情恶化下去吗?而且,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吗?她的病根儿就在你身上,你积极一点,就能让她的病情得到缓解!”

“你知道什么是感情耗尽的状态吗?如果是你,长期受到这样的折磨,你还能假装若无其事、温言软语地去哄这个女人吗?”

展晴沉默了。她眼前浮现出那日楚家一片狼藉的景象,和波比鼻青脸肿的样子,以及楚家川脸上深深的绝望。


楚家川在家的时候,几乎不再与罗樱交谈。罗樱气不过,就会伤心地对他说:“我们这样,还不如分开的好。”如果他不回答,罗樱又会歇斯底里地暴怒。


10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展晴正在公司加班,楚家川突然发信息给她:“救救我,给她找个律师吧,我要崩溃了。”

展晴立刻给罗樱打电话,罗樱哭得厉害,说:“今天波比放学时,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叫《我的家》。回来他问我怎么写,我当场就说:这叫什么家,这只能叫房子。你哪还有爸爸,形同于无。结果楚家川就把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他从来没有这样过,都没大声和我说过话,我和他发火时,他要么沉默,要么离开。我现在觉得好害怕。”

不知为何,那一刻,展晴说不出安慰的话了,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在倾斜,向着楚家川的那一端。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很可怜。她记得曾经在朋友发给她的视频中看到过楚家川工作时的样子:暴躁、易怒,对工作不得力的下属及偷工减料的施工方怒骂甚至出手。有一段视频里,他煽过一个下属耳光,还将一个施工方负责人踹进修路时挖开的大坑里。他的表情愤怒非常,眼睛里的怒火貌似要喷薄而出。被打的人对他怒目而视,却又敢怒不敢言。身边的随从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粗暴的工作方式,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不知作何感想。那时展晴只觉得他暴戾,现在却突然思忖:在楚家川暴戾的外表下,是否隐藏了因不幸婚姻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痛苦?而正因这痛苦,才使他在工作状态中,总是以暴躁、易怒、铁腕、雷厉风行的面貌示人?


展晴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立刻赶到楚家去安慰罗樱。

罗樱像个受到伤害的小女孩一样缩在客厅沙发的一角,脸色苍白,眼神无辜,眼角还挂着泪痕。如果展晴没有见过她殴打波比时的样子,简直要认为楚家川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了。但她还是走到沙发前,把罗樱搂在怀里,轻轻给她擦掉眼泪,然后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默默陪伴着她,直到她安然睡去。睡前,罗樱喃喃地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不能失去他,没有他,我就四角不全了。”

展晴被这句话惊动了。人在最虚弱的时候说的话,往往最真诚。可是,她不明白,如此深爱,为何还会如此伤人?


展晴重新回到客厅时,波比正在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玻璃渣,他告诉展晴:“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那篇作文,他们也不可能吵成这样。干妈,我好害怕爸爸妈妈会离婚。你说,他们会离婚吗?”

展晴拼命摇头,看着波比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她只能紧紧地把波比抱在怀里,想以自己的温暖去捂热他受伤的心。


屋外花园里,楚家川坐在白色的铁艺长椅上,默默地抽烟。展晴走过去,将他的烟拿走,扔在地上踩灭了。又走进屋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出来,什么都不问,只等他开口。楚家川感激地瞧了她一眼,依旧沉默。直到展晴被仲秋寒夜的风吹得浑身冰凉,他才开口:

“当年完全是我贪心,觉得她清纯、知性,在校园里碰到她不久,就开始匆匆忙忙地追求她。后来,得知她的家庭背景后,又刻意讨好她和她的父母,一门心思要和她结婚,总觉得以她家的条件,能让我减少奋斗数十年。没想到,门第悬殊会成为婚姻的致命弱点,我们原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我的选择既害了她,也耽误了我。结婚没多久,我们俩就与幸福绝缘了。”

“你爱过她吗?”

“爱过。”

“那就学习重新爱她吧,就像当初那样爱她。她是月亮,需要太阳的光照才能闪亮。”

“不,我不行。为了波比,我曾经试图勉强自己,假装自己很爱她。可是不行,爱是不能伪装的。”楚家川转头看着展晴,他的面容很平静,眼睛里却盛满委屈。

“分开不行吗?”这句话一说出口,展晴立刻被自己给吓了一跳。

楚家川苦笑了一下,反问道:“以你对罗樱的了解,你觉得她能接受分开的事实吗?她恨我,永远都不会选择分手。”

“其实她是爱你。”

“你知道有一种爱能把人逼疯吗?知道有人总是用爱的名义来伤害她所谓的心爱的人吗?我曾试图改变这种状态,但是不能。我们两人都是婚姻的困兽,这爱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听着楚家川的话,展晴突然觉得背脊发冷。罗樱的爱,确实极端得可怕。

很久以后,楚家川才告诉展晴,在花园里,她递给他水的那一刻,他就不再为自己和罗樱的婚姻伤神了,罗樱这样折腾已经是家常便饭,除了瞬间的愤怒,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爱上了展晴。

“月光下的你那么美,我一直在强忍着内心的冲动,才没有伸出手去拥抱你。”

“你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有这种想法并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大概很久以前就有了,只是不敢靠近你。你是罗樱的朋友,天知道你们怎么能走到一起,你还像只老母鸡似地护着她。一直躲着你,还是没躲过。”

“原来是我瞎担心啊,他们家的每个人都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模式,其实是我不习惯而已。白白害我得了一场重感冒。”展晴没有接他的茬,心想,自己终归是个傻女人,会被男人的苦肉计所骗。年近五十的男人,什么没有经历过。更何况,是楚家川这样高智商的官男。官场都玩儿得转,何况一个女人?


罗樱折腾完的那天晚上,老套的故事套路开始在展晴与楚家川身上重演。

下班时间已过,展晴刚刚忙完手头的事情,楚家川就打来电话,说已经等在她公司楼下。

展晴有点错愕,不明白楚家川是何用意。

楚家川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去办了个事儿,路过你公司,就决定顺便接你一下。”

展晴连忙推脱:“不用不用,我自己开车就好。”

“我就在你楼下,你收拾好马上下来!”

楚家川命令式的语气震住了展晴,她不再说什么,赶紧拎着包向外走去。在电梯上安装的镜子里,她发现自己的脸苍白、憔悴,一副病容。前一天晚上陪楚家川在院子里聊天受了风寒,一整天都觉得身上病怏怏的。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家喝杯姜茶发发汗,睡一觉。楚家川过来接她,倒是省了她自己开车受累。不过,他怎么会突然来接她?他这是要干嘛?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思忖着他的来意。

楚家川开着一辆黑色轿车等在停车场里。展晴一走近,他立刻摇下车窗示意她上车。展晴诧异地发现,他是自己开车来的,所谓微服出行。

展晴一整天在公司忙着给员工开会、讨论汽车广告的方案,忙忙叨叨,也没觉得多难受。这时一上车,却开始没完没了地打喷嚏,涕泗交流,好不尴尬。楚家川赶紧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餐巾纸给她,趁机握住她的手,体贴地问:“你是不是昨天晚上给冻感冒了?”

展晴一边擦着眼泪鼻涕,一边觉得自己的头在那一刻嗡地一下胀大了,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心里在使劲敲小鼓。她本能地把手从楚家川手里抽了出来,又本能地开始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楚家川笑着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一路上,展晴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和楚家川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虽然她的嘴在一开一合,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估计是十足的语无伦次。

后来,楚家川告诉展晴,他很久没有见过真正会害羞的女人了,尽管之前他已经被她所吸引,但在那一刻,他还是被她吸引得无以复加。好像头顶上有一个大太阳在炙烤着他,他完全陶醉在展晴的尴尬与别扭中,无法自拔。她脸红的样子,真让他心动。

半个小时的车程,对展晴来说显得格外漫长,对楚家川而言,却是那么短暂。轿车刚一停在小区门口,她赶紧逃下车去,而楚家川灼热的眼神却始终在追随着她的背影。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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