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医柳叶

柳叶只知道石疙瘩卫生院是全县最偏僻的山区卫生院，但没想到石疙瘩卫生院比她想象的更偏僻，偏僻的像一棵没有生机的枯草，深藏在深山沟壑的莽莽丛林里，让人无法寻觅到它孤寂的身姿。

柳叶医学院毕业后，正好赶上县卫生系统公开招聘，就前去应聘，并且以优异的成绩顺利通过了考试和面试。柳叶被聘用后，原本想着自己成绩那么好，应该安排在县人民医院或是县城内的城镇卫生院工作，可是她没想到自己却被分到了最偏僻的石疙瘩卫生院。得到消息，柳叶觉得很委屈，心里不痛快了好几天。

柳叶虽然没去过石疙瘩，但从一个朋友嘴里得知，石疙瘩是全县最贫困的偏远山村，经济条件极其落后，再加上石疙瘩卫生院经营效益差，新招聘的职工根本没人愿意去，即使去了也是找门路、托关系很快就调走了，甚至有的新聘职工一听说自己被分配到石疙瘩卫生院，就主动放弃了，宁可留在城里的医院继续做实习也不去石疙瘩卫生院当正式工。

柳叶不痛快归不痛快，但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是个农民家的孩子，没关系没门路，能考上卫生院已经很不错了，不管去哪里，自己总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父亲也再不用为她操心了。柳叶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父亲一个人把她姐弟俩拉扯大不容易，而且患有多年的心脏病，为了供柳叶姐弟俩个上学舍不得看病吃药，身体越来越差，自己也该挣钱为父亲分忧，给父亲好好治治病，让他老人家健健康康安度晚年了。父亲也劝柳叶说，只要是卫生院，就是医生和护士该去的地方，咱们农民看个病实在不容易啊！你妈生你弟弟时，要是抢救及时，也不至于难产而死。

母亲的死也是柳叶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更是她去念医学院的动力源泉。柳叶不仅对乡亲们看病难深有体会，而且心中对乡亲们永远充满了感恩，柳叶考上医学院那年，家里没钱，是乡亲们你几十我几百地筹钱让她上了学，所以柳叶最大的夙愿就是毕业后当一名乡村医生为乡亲们看病，如今夙愿实现了，可自己却因为分配不好就委屈想不通，至于吗？到哪里不是给农民看病，而且越贫困的地方老百姓看病越难啊！柳叶这样一想，心里也就释然了，倒不觉得卫建委的领导对她的分配含有任何隐情，更不觉得有逆来顺受的无奈。

石疙瘩位于大山腹地，距离县城有百里之遥。原来石疙瘩是乡政府所在地，后来撤乡并镇后，随着中学、工商税务等驻地单位的撤并，石疙瘩又复原了一个偏远山村的宁静和冷清。前几年，县卫建委因为石疙瘩卫生院历年亏损，也想将其撤并，但消息刚传出，许多村民就去卫生局和县政府上访，说石疙瘩卫生院虽然医疗条件不好，可也是方圆三十公里内唯一的医疗机构，假如撤并了石疙瘩卫生院，当地农民就连最基本的医疗服务也享受不到，看病更难了。如果村民们没有了健康保障，怎么能走出贫困，实现共同小康？县政府最头疼的就是群众上访，最后还是决定保留了石疙瘩卫生院。

柳叶到石疙瘩卫生院报到的那天，老院长王杏林叹着气说：“咱这儿好几年从没分配过年轻的医生，我向卫建委申请了好几回也没调来一个，咱这儿是偏远山区，环境最差，条件最苦，没人愿意来。你来这儿可不要后悔自己把铺盖放错了！”柳叶听了王杏林的话，只是礼貌性地在圆圆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也没讲什么话。

柳叶报到后，就去安排自己的宿舍。宿舍是连门带窗的窑洞，油漆斑驳的房门已经变形，而且门上的插板也裂开了缝，柳叶推开的时候费了很大劲。窗户上虽然安了玻璃，但玻璃缝隙很大，冷嗖嗖的西北风见缝插针地往进钻。

宿舍里虽然放着两支木床，但都空着没人住，同事告诉柳叶，卫生院本来职工就没几个，而且是本地方的，下班后都回家吃饭，卫生院没食堂，得自己生火做饭吃。柳叶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虽然在家里帮妈妈做过饭，但做得很少，尤其是上了三年卫校，对油盐酱醋之事更生疏了，似乎唯一会做的就是煮方便面。

晚上，柳叶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不知不觉有了想哭的感觉。

二

柳叶在石疙瘩卫生院干了不到半年，就赶上了非常时期。

2020年春节的鞭炮快要炸响的时候，全国打响了新型冠状病毒疫情阻击战，石疙瘩卫生院也开始一天比一天紧张忙碌起来，柳叶被卫生院安排配合乡干部到村里排查从外地回家过年人员。卫生院没有交通工具，柳叶就从家里带来了自己的电动自行车。有时候排查回来会很晚，柳叶一个人骑着电动自行车走在山路上，老是觉得身后紧紧的，山风吹得荒草呼呼作响，还夹带着尖锐的声响，她心里惊怵发慌，头皮发麻，有一次柳叶紧张地把电动自行车骑进了路沟里，爬起来后也顾不上推车，一手护着医疗器械包，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卫生院，回到宿舍，心还是咚咚跳。有时候，柳叶心里就萌发了想调离的强烈念头。可是往哪里调呀，自己又有什么门路能调走呢？柳叶痛苦而迷茫地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柳叶心里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每当她去村民家中排查时，村民们像亲人一样待她。到了吃饭的点，村民们总是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到村里小卖部买几根平时很少吃的火腿，给柳叶他们做最好的山蘑菇小拉面。柳叶也是农村出来的，她知道农民的不容易，尤其是贫困农民更不容易，打心眼里不想给村民们增添负担，就再三推辞不吃。可村民们硬把碗塞到她手里非让她吃，并说，柳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柳叶望着村民们纯朴憨实的眼神，心里不由地在颤动，有时候都想流泪。最终，柳叶彻底打消了调走的念头，心无旁骛地投入了工作，她很快和乡干部跑遍了所有的村庄，和当地村民们打成了一片，哪户村民住哪儿，叫啥名字，全家几口人，她差不多都能讲出来。

快过年的时候，在外来人员排查中，柳叶发现一个外出打工回来过年的年轻人有发热迹象，便要求年轻人到县政府设置的隔离点进行隔离观察，可年轻人说什么也不去，柳叶也知道年轻人不去的原因，因为年轻人的母亲是瞎子，父亲是瘸子，媳妇也快生孩子了，他如果一旦被隔离，家里就没法过年了。最后，年轻人一家给柳叶跪下，痛哭流涕求柳叶。但柳叶知道疫情事关群众的生命安全，眼里含着泪水依然决然给县疫情防控中心打了电话。

年轻人被隔离后，柳叶让村干部安排好年轻人父母的生活，用电动车带着年轻人待产的媳妇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两天后，年轻人的媳妇生出一个男婴。柳叶给孩子买了毛毯、婴儿衣服和奶粉。石疙瘩卫生院效益不好，柳叶工作也不高，一下给孩子买了三百多元的东西，虽然有些心里疼，但没有犹豫。柳叶学过护理，就利用休息时间，给孩子喂奶粉、擦屎换尿布，让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媳妇感动不已。

大年三十早上，柳叶一起床就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患心脏病的父亲突然感到四肢无力，心情也很烦燥，让她赶紧回家看看。可柳叶根本回不去，她含泪嘱咐弟弟说，先让父亲喝药控制病情，她打电话让当地卫生院的同学过去给看看。

柳叶趁中午休息时间，到小卖部买了点水果和肉菜，匆匆去了石疙瘩村看了看五保户王大爷。

柳叶是在给王大爷打针输液时相互认识的，并得知王大爷早年丧偶，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他好不容易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带大，可儿子在20岁的时候出去给人开车拉煤，由于过度劳累，把车开下了山沟车毁人亡了。失去儿子让愣货一下变得精神错乱，时而清醒时而疯疯癫癫，最可悲的在一次烧炕中，把自己的房子也烧了，烧了房子后就借住在邻居家的空窑洞里。

因生活不能自理，老人对生活失去信心,有好几次跟柳叶说:“闺女,我实在不想活了。”柳叶便耐心开导老人:“您没有儿女,您就把我当成您的闺女！”柳叶只要能挤出一点时间,就带些吃的给王大爷送去,顺便给老人检查身体，换洗被褥和衣服，坐在炕头陪老人聊聊天。自从有了柳叶的帮助，王大爷心情也渐渐开朗了许多,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一次，柳叶给王大爷修剪完指甲后，老人留着眼泪说：“我这一辈子除了以前我妈给俺剪指甲，再也没人给我剪指甲！”

忙到晚上，柳叶才想起父亲的病情，赶紧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弟弟在电话里说，她当地卫生院的那个同学过去给父亲看了病，给输了液，让父亲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去。柳叶知道父亲不仅是怕花钱，而且怕耽误弟弟过了年的高考，柳叶想到父亲为她和弟弟一辈子操劳，得了病却得不到治疗，做为医生的自己也无能为力，心里一阵酸楚，就禁不住哭出声来，恨不得想马上回到父亲身边，可眼下是疫情危急时刻，卫生院人手又少，就连老院长王杏林也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倒在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由于抢救及时，才勉强保住了生命。卫生院里的其他医务人员也是忙得白天晚上连轴转，她真不好意思张嘴请假离开。

当晚，柳叶的父亲就去世了，临终也没见上柳叶一面。

三

卫建委要组织医疗队支援武汉，柳叶第一个申请报名参加，并且得到了批准。临行前，柳叶到老院长家看望了王杏林。

在石疙瘩卫生院，王杏林是柳叶最敬佩的人，她敬佩王杏林关爱职工，视职工为子女；敬佩王杏林在医术上精益求精，不居功自傲；敬佩王杏林能与山区群众打成一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敬佩王杏林扎根山区，在石疙瘩卫生院任劳任怨地奉献了三十多年！

在王杏林家里，柳叶看到老院长直直地躺在炕上，脸颊上已经瘦得是皮包骨头了，两只深陷的眼窝里盈着浑蚀的液体。王杏林伸出枯瘦的手招呼柳叶坐下，想挣扎着坐起来，柳叶赶紧按住王杏林。王杏林急促地喘着气，气若游丝地说：“你别跑了，眼下咱卫生院工作哪么忙……”

柳叶抓着王杏林枯瘦的手，把县卫健局批准她去武汉抗击疫情的决定告诉了老院长，王杏林满意地点点头说：“好样的……我没看错你！可我没这个机会了，也估计活不到你从武汉凯旋归来……”柳叶听了，心里比针扎还难受，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在王杏林枯瘦的手背上。

王杏林把目光扭向老伴，浑蚀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我没有儿女，希望在我走后，你替我多来看看你大娘……”

王杏林和他老伴原来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在女儿十三岁那年冬天，由于王杏林工作太忙，顾不上给家里挑水，老伴就和女儿上井台去抬水，女儿在帮妈妈从井里绞水时，不慎落井身亡，老伴为此伤心地好几天不吃不喝，而且由于伤心过度，导致气血受损，再也没有怀孕。后来，他们又抱养了一个，但在不满一周岁时因感冒引发急性肺炎夭折了。王杏林俩口子自认为没儿女命，就此作罢了。“我活着，老伴还有个念想，可我这一走，她连个念想都没有了……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女儿该多幸福啊！”

柳叶赶紧接过话头：“王院长，您别胡扯了，您有女儿！”说着，柳叶迎着王杏林夫妇“扑通”双膝跪倒，凄切切地喊着“爸！——妈！——”

当柳叶一声爸妈喊出口时，王杏林夫妇慌乱得不知所措，一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