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秋雨,从晨落到暮。窗玻璃发出啪啪哒哒的声响,像极了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上的红枣儿,落到地面的声音。
正是红枣上市的季节。老家院子里的老枣树上一定挂满圆滚滚紫溜溜的红枣了吧,被连绵的雨珠儿击落一地。树下有否拾枣的人?
从前,红枣成熟的季节,母亲便挎了一篮子红枣给我送来。不厌其烦地和我絮叨小时打枣的事儿。如今,这样的情景,于我成了一种高不可攀的奢望和梦想。
母亲早就不记得那棵老枣树了。母亲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枣树是否还记得我和母亲?哦,一定会的。如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和老枣树。
我是老枣树看着长大的。除了母亲,我和老枣树最亲。每年燕子飞来的时候,我就围着老枣树转悠。终于看见青蒙蒙的芽儿了。终于开出黄盈盈的小花了。老枣树上长出一颗颗青粒儿的时候,我就闹着要母亲去够。母亲说,枣红了才好吃。
绿碧碧的枣儿终于有了红意,我找来一根长棍子递给母亲,拉着她来到老枣树下。母亲仰头朝树上望一忽而,举起棍子就打。落地的枣儿仿佛一只只欢蹦的兔子,满地撒欢。我小跑着来来回回追赶着去捡。心里浮泛着欢喜的泡泡。当我将一颗枣儿抓在手里时,快乐的泡泡便从心里溢出来,飘满一院子。墙根的狗尾巴花也在笑。
可是,才捡了几颗,母亲就停下不打了。母亲说,枣熟好了才好吃。等树上的枣儿全都变红的时候,母亲却又换了说法,得留着,过年时好给你蒸花糕吃。从此,红枣成了一道过年时才能吃到的美味。
然,母亲也有破例的时候。
八岁那年,一天,放学后我一口气跑回家,哭闹着给母亲要爸爸。母亲见哄弄不下,突然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更加起劲地哭喊起来。母亲把我按到怀里搂了一会儿,说,走,妈妈给你打枣吃。
那天,母亲的力气大得很,只一会儿功夫,树上的枣全都被她打光了,地上青蒙蒙一片。我抬头看母亲,她眼睛里湿润润的。
十三岁那年,红枣刚刚收获下来的季节。一天,同桌因为我阻止她上课吃东西,便告老师我拿了她的橡皮,还骂我小偷。我向母亲哭诉一阵子后说,我不上学了。母亲伸手擦抹掉我脸上的泪水,牵起我的手来到老枣树下,递给我一根长木棍,说,使劲儿往树上打,出来气心里就不觉得憋屈了。
真的,我举起棍子噼哩叭啦打了一阵子,心里感觉舒坦多了。可跟着,我嘤嘤哭起来,树被我打得光秃秃的了,地上落满树叶和树枝。我开始埋怨母亲,把枣树打坏了,就结不了枣了。母亲却笑微微地说,枣树越打越旺。
我想,这一定是母亲用来骗人的话。直到第二年秋天,一颗颗圆滚滚红艳艳的枣儿挂满老枣树,我才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
十七岁那年,我高考落榜。这是一个同老枣树上结了一只兔子一样让人震惊的消息。我抓起一根棍子,对着老枣树一通猛击,直到精疲力竭,摊坐在地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被一阵冷风吹醒。这时我才发现,院子里已撒满月光。起身准备回屋,身上的毛毯掉落地上,弯身去拾,一眼看见母亲,坐在地上睡着了。顿时,我的眼泪叭叭嗒嗒掉下来。
一次次,我用打老枣树的办法,平息了心里的委屈和怨愤。但我不知道,当我拚命抽打老枣树的时候,母亲的心有多疼。
忽而觉得,母亲就是一棵老枣树,含辛茹苦,将我拉扯成人,我却因为生活中的风吹草动或种种不如意一次次向母亲哭诉和发泄,而每一次哭诉和发泄都会像刀子一样剜割着母亲的心。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母亲对我的爱就越浓烈,越茂盛。
后来,我离开了母亲,离开了那棵老枣树。然,无论我到哪里,每年收枣的季节,母亲总会挎了一篮子红枣给我送来,不厌其烦地和我絮叨小时打枣的事儿。这让我觉得,我从没离开过老枣树,就像从没离开过母亲一样。
夜深了。秋雨依然淅淅沥沥,窗玻璃发出啪啪哒哒的声响,像极了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上的红枣儿,落到地面的声音。
伸手按灭台灯,叮嘱自己,睡吧,好去老家院落里,捡拾那一颗颗圆滚滚紫溜溜的红枣儿,以及,像阳光一样散落一地的斑驳流年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