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花开文学》的头像

《花开文学》

内刊会员

小说
201910/17
分享

​虞美人

虞美人

●孙玉虎

 

天蒙蒙亮,小八就被娘唤醒了,睡眼朦胧中看到天窗切割出一块桑葚紫的夜空。

他听见爹在院子里推三轮车,车轮吱呀吱呀地碾着月光。每天早上,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车链子上机油。早上出门,链条满嘴油光,晚上回来,就变成了饥肠辘辘的饿死鬼。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小八要跟爹去乡下接姐姐。

那一年,娘生下了第三个女儿,一心想要儿子的爹脸痛苦得变了型。祖父给这第三个孙女起乳名唤作“小七”,说若不这样,非得生完七仙女,才会来男孩。

果然应验了祖父的话,娘下一胎生了小八。

而小七,还在襁褓里就被爹送去了乡下。那时候计划生育的风声突然紧得很,为了生第四胎,爹娘不得不这么做。后来生了小八,还是被狠狠罚了一笔款。但爹心里舒坦。

小七长大了,娘想把小七认回来。可乡下那边舍不得,说小七已经是他们的女儿了,舍不得啊。爹娘只好在寒暑假接小七回城里住几天。

一直以来,爹娘带着小八和两个姐姐住在沂河大堆上。大堆就是河堤的意思。夏天,大片大片的紫穗槐分三层成梯状在河堆上热烈地生长;秋天,落叶凋零在泥土里,其间能发现旱龙的空壳;到冬天,伐木工人把长满尖硬树刺的枝条砍走,一眼就能望见河堆下浩浩荡荡的新沂河。大堆的另一边是一片菏塘,菏塘前面就是住在小城边缘的人家。

昨天晚上,照例是小八把金黄的玉米稀饭喝得唏溜唏溜响,两个姐姐一声不吱地埋头吃饭,只有爹絮絮叨叨地跟娘说白天的见闻。爹是这个小城的人力车夫,每天载着乘客满城跑,总能遇到各种奇闻轶事。

“小八,”听娘在叫自己,小八从蓝花瓷碗中抬起头来,“明天跟爹去接你姐姐。”

小八很少这么早起过,他坐在爹的三轮车上,撩起布帘子朝外看去。房子剪影般贴在黛青色的黎明里,星星像蓝色的萤火虫一样在天上飞舞着,菏塘里传来欢快的蛙鸣,还有蛐蛐的叫声。穿过小城,一条环城河托举着十余座石拱桥,两岸杨柳依依,有一种江南水乡的味道,但决计是见不到乌篷船的。

小八侧身躺在蒙着人造革的座位上,很快睡着了。

 

一阵刹车声把小八从梦乡中惊醒。三轮车蜻蜓一样轻巧地停在一座草房子前。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情景。那时候,小八比现在要小许多哦。爹把小八从车上抱下来,牵到一个打朝牌的大师傅面前,说:“叫红叔。”

“红叔。”小八乖巧地叫了一声,看见门后躲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睁着水灵的大眼睛在朝自己看,他觉得这样的面庞似乎在哪里见过,便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爹和红叔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女孩子也笑着从门后跑出来,走到一个废汽油筒改造的炉子旁,接过红叔手里的活,把长方形的面饼蘸了素油沿炉壁贴上一圈,不多一会儿工夫,散发着芝麻香的朝牌就出炉啦。女孩子取出一块朝牌给小八,说:“小弟,先吃着,姐去买几根油条给你。”这里的早餐,最佳搭配就是朝牌夹油条,苏北的油条格外细、格外脆,夹在热乎乎甜兮兮的朝牌里吃别具风味。

小八在家里管姐姐们叫大姐二姐,只管小七叫姐姐。小七比小八大五岁,也许是因为在四个姊妹中俩人年龄最接近,很容易玩到一起。

这日午饭过后,小七喂了猪,把羊群从圈里赶出来,和小八来到潺潺的虞姬沟边。

河沟边是一片洁净的草地,羊群像天上落下的白云一样散在草地上。小八嘴里嚼着一根青草,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太阳,小七在一旁用狗尾草编着什么。

不一会儿,小七递给小八一只淡绿色的小兔子。

“姐姐,你的手真巧!”小八由衷地赞叹姐姐的手艺。

小八也想送给姐姐一样东西,便跑到不远处的小桥边,折了杨柳编了一个柳环,又在河沟边采了几朵红艳艳的虞美人花插在上面。

“小大哥。”刚想往回走,小八听见后面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大哥哥牵着一头水牛。小八第一次被别人这么称呼,有点不好意思,脸腾地一下子烧红了。

大哥哥从的确良白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有些害羞地说:“请把这个交给你姐姐。”

说完,便牵着他的牛走了。只剩下小八愣在原地,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小七只念过小学,小学毕业之后就下来帮红叔干活。打朝牌、做饭、洗衣裳、喂猪、放羊、种地,每一样事情小七都做得漂漂亮亮。

自然,信上有不少字小七是不认得的。不认得的字,小八就帮姐姐认。小七用手把信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不认得的那个字。小八生气了,眼眶里滚动着委屈的泪花。

小七不忍心,对小八说:“姐姐给你看,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讲啊。”

小八破涕为笑。

 

傍晚,小七带着三封少年写给她的信,跟爹和小八回到了城里的家。

饭桌上,娘不动声色地把好菜都朝着小七那头。娘给小七夹菜,爹给小八夹菜,小八给姐姐夹,大姐也给小七夹,二姐站起来把筷子一直伸到小七这边,夹起一块鸡肉塞到嘴里,自顾自地吃。

小八参加了学校的书法兴趣小组,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一日,在一本杂志后面看到一个书法大赛的征稿启事,便寄了一幅硬笔书法去。放假前一天,小八收到大赛组委会通知,说已经入围了,下一步评出等级奖,需要寄120块钱的终审费。

小八知道爹娘今天高兴,便把这件事在饭桌上说了。

“120块!你杀了我吧!”二姐马上叫起来,接着小声嘀咕道,“120块干什么不好?还不如给我买条裙子呢。”

娘剜了二姐一眼,问小八:“会不会是骗人的,这么贵。”声音轻得很,像是在问自己。

小八看爹脸色有些难看,便不再做声。

娘正想夹起鸡头往小七碗里送,半路被二姐截了下来。

爹发话了,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威严:“把鸡头给你妹妹吃。”

二姐装傻:“妹妹?是弟弟吧?”说着,不情愿地把鸡头夹到小八碗里。

小八又把鸡头夹给小七。二姐往嘴里刨了两口白饭,砰地一声关上门,回自己房里去了。

小七尴尬得很,一块鸡头吃得没滋没味。

二姐只比小七大一岁,但和小七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屏障。

还是穿红肚兜的小女孩那会儿,三姐妹在一块跳皮筋,小七在乡下生活,自然要比城里的两个姐姐跳得好一些,皮筋从脚踝一直举到大顶,总是不海(方言,输的意思)。二姐不高兴了,让小七当柱子,小七心无芥蒂,也乐意,疯疯傻傻一起玩,倒也相安无事。

大了一些,女孩子反而多了一些想法。大姐有一条带百合花的白色长裙,二姐一直看在眼里,馋在心里,盼望着哪天大姐不能穿了好轮到自己。谁知娘有一回自作主张把裙子给了小七,二姐哭得悲痛欲绝,当天晚上便借着月光把裙子剪成一条条碎布。

娘那一回用扫帚狠狠打了二姐一顿,二姐倔,也不躲,咬着牙不吭一声,眼泪啪嗒啪嗒砸下来。就是那一回,二姐心里被打出了莫名的恨,硌在她和小七之间。

 

那个少年和小七不是一个村庄的,他的村庄和小七的村庄相邻。小七的村庄因为是虞姬娘娘的故乡而远近闻名。少年常常到虞姬沟来放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就一直和他的牛在一起。他说小七是他高中的校友,但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好看。

饭后,小八把小七拉到自己房间。激动地读着姐姐这些信,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在家里,每当电视里播到男女亲吻的镜头,大姐就走过来蒙上小八的眼睛不许他看,后来不用大姐动手,小八自己就捂上眼睛,只是偷偷从指缝间看,会有一丝小小的快感。

小八觉得姐姐的信跟这些无关。

“小弟,帮姐姐回一封信呗。”

小八像接到神圣使命一样,郑重点了点头。

“还有,不要告诉他我只念过小学。”

小七把小八写的回信藏在袜桩里,乡下人觉得袜桩比口袋保险,常常把手绢、钥匙和零钱藏在里面。另外三封信则放在一双绣花鞋里。绣花鞋是娘新做的,一共三双,大姐二姐一人一双,小七一双,小八得到的是一双纳着千层底的黑布鞋。

那天黄昏,蜻蜓的翅膀遮满了一片一片的天,要下雨了。

两只蚂蚁穿过窗缝,走到小八的书桌上来,在书页的字里行间走走停停,像寂寞的诗人。小八正想碾死这两个小生灵,只见小七端起书来,走到屋外,把两只蚂蚁抖到阶下。阶下是一座蚁城,蚂蚁们为躲避即将来临的雨水,正忙得热火朝天。它们看上去和碳素钢笔写出的笔划一样细,一样黑,在尘土间爬来爬去,就像有人写上去的两个点。

小七从屋里拿来馒头掰成馍渣一点一点洒下去,她很好看地笑着,满足得像个孩子。

小八的心灵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击。

就在那天晚上,二姐在小七的鞋子里无意中发现了三封信。对于小七的那双绣花鞋,二姐是有意见的。小七的鞋上多绣了一朵小花,二姐觉得心理不平衡,便把小七的鞋子和自己的偷偷对调了一下。鞋码是一样的,两双鞋子轻易看不出差别。

可二姐到底是发现了少年写给小七的那三封信。窗外,雨泼下来,打在黑色的瓦片上,打在檐下的燕窝里,雨声渐渐盖过了蝉鸣和蛙鸣,只剩蛐蛐躲在墙根下孤单单地叫。

第二天,在琥珀色的黎明里,爹骑着三轮车载着小七回乡下。小七把袜桩里的那封回信拿出来慢慢地撕成碎片,她撩起帘子把碎片撒出去,就像放飞许多只蝴蝶。

 

再见姐姐,是在学校门口。小八那天要参加学校举行的硬笔书法比赛,远远地看见姐姐提着一个藤条篮子在人群里张望。他隔着一片喧嚣大声地喊了一声“姐姐”,小七也看到了弟弟,便跌跌撞撞穿过人群来。

小七今天是来城里卖鸡蛋的,为了搭上村里的小水壶(方言指手扶拖拉机),天没亮就起身了。

小七走到小八跟前,悄悄踮起脚尖,心想,他长高了呢。

小八让姐姐等他比赛完了和他一起回家。小七说现在正赶上农忙,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做呢。小七从袜桩里拿出一块包得鼓鼓囊囊的蓝手帕塞到小八口袋里,说里面是120块钱,给小八交评审费用的,并像个小母亲一样叮嘱小八用功读书。

小八听见手帕里有叮叮当当的硬币的声响,知道那一定是姐姐一点一滴攒下来的。他多想告诉姐姐,就在不久前,他收到了一张薄薄的获奖证书,原来爹在几个月前给他寄出了那笔评审费,尽管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但他还是觉得很温暖,很开心。

可是小八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傻傻地看着姐姐远去的背影,那么瘦小,又那么坚强。

比赛的时候,要书写的是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小八想到的不是南唐的纸醉金迷,而是静静流淌的虞姬沟边,姐姐戴着花环,赶着她的羊群穿过碧草芳菲的夏天……

落款时,写到最后一个“书”字,小八的钢笔没水了,就差那一笔点划没写。已经有同学交卷了,小八急得满头大汗。他心存侥幸地想,就那么一个点,评委应该注意不到吧。可是没了那一笔,整个字光秃秃的,好显眼哦。正胡思乱想着,他看到“书”字上的那一点不知什么时候被补了上去,写得有些笨拙,有些天真,仔细一看,是一只蚂蚁。

小八知道,那是姐姐派来守护他的天使。(发于忽然花开文学网\《花开文学》2019年第一期)

 

                                        

孙玉虎,1987年生于江苏沭阳,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获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国语日报》牧笛奖首奖、青铜葵花图画书奖银葵花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儿童文学》金近奖等。近年来致力于图画书的研究与创作,在第四届、第五届信谊图画书奖中共获得三项文字创作奖。已出版儿童小说集《我中了一枪》、桥梁书《遇见空空如也》、图画书《那只打呼噜的狮子》《其实我是一条鱼》等。

曾任《儿童文学》小说编辑七年,现居杭州。被列入浙江省作协青年作家人才培养计划新荷计划2014年被评为凤凰传媒中国好编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