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翅膀
●陈东亮
A
逃到槐香镇的第三天早上,马衣丽在镇北槐树林碰到个男孩。他骑跨在三米多高的槐树杈上,抱着树干睡觉,绿叶和簇拥的槐花几乎藏起了他,阳光有些肆无忌惮,像极了臭男人不安分的手,拂开了槐花的香气。男孩身子向右倾斜,幅度有些大,看着随时都会掉下来。
其实这天,马衣丽照旧醒得很早。她平躺在木板床上,身子懒得动,只有不断转动的眼珠证明她还活着。那事儿出了后,一切似乎都慢了半拍。睡觉对马衣丽来说,已变成挣扎和恐惧的事情。明明觉得已睡熟,却总感觉有人藏在黑暗角落,眼神闪电般劈着她的身体。好多次半梦半醒中,马衣丽觉得床被人抬到了大街上,衣服忽然逃离了自己的身体。她浑身哆嗦,胸脯如强震中的山丘剧烈起伏。四周男人们的眼睛里喷着火苗,蛇信子般舔舐她近乎透明的裸体。接着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情,她的两只胳膊忽然变成了一对儿翅膀,整个人腾空飞起……她“哎呀”大叫着醒来,上下摸索着衣服和发烫的身子,努力“嘘”一口气。好久以来,马衣丽一直穿着两个内裤睡觉,外面这个是加长束腰内裤,上厕所虽麻烦些,但会让她感觉心里安稳,那是她抵御世界的最后屏障。还有那把黑色折叠水果刀,一直带在身边,休息时它也在床铺里面躺着。
来槐香镇的这两个晚上,马衣丽醒后仍习惯赖床,似乎等身体彻底醒透了,才有力量爬起来。这天凌晨,她盯着屋顶发乌的苇箔和木檩发呆,日光正把四周慢慢点亮。老屋内的陈设糟透了,墙皮斑驳得不成样子,像人割去皮肤裸着内脏。八仙桌是个瘸子,右前腿下垫着个厚木板。桌上红白相间的旅行包摆放姿势很特别,像塌陷了的人脸,上面“旅游”两字有些脱色。
马衣丽叹了口气,声音迅速灌满屋子。她开始对着旅行包说,你别吓我,咱们无冤无仇。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这絮絮叨叨的习惯常让她心慌。昨天,她还冲着被刻了“人眼”的槐树皮说话。风和阳光从槐花间流淌过去,它们似乎在交谈,声音窸窸窣窣的。好久了,她感觉心坠落得很低,听觉也变得异常灵敏,连世界缝隙中幽微、细小的声音,她似乎都能听得到。
接着,她又“唉”了声,叹气声是响亮的。
“人渣”出狱后,又狗皮膏药般贴上了她。她想找人教训教训他,但又觉得不妥。辉城待不下去了,她躲到了槐香镇。临时住的这老屋,是文友李亮的。
这里比想象的要好。空气被清水滤过似的,向南五百米有座水墨画般的矮山。镇南石拱桥长二三十米,河水从镇子东侧蜿蜒向北,有白鲦鱼在河边游来游去。中心大街南北走向,石板路两侧是仿明清建筑,旅馆、饭店、澡堂、超市、棋牌室等,干什么的都有。黑色招牌配上烫金雕刻字,统一的古色古香。她辗转打听到街西这座老屋,几间旧砖房,院里有十几棵榆树和槐树。推开屋门,灰尘在光束里跳舞,上个租客遗落的气息还残存着。李亮说过,从镇西半里地处有个中学,在镇上租房的多为陪读家长。
昨天,镇上的槐树突然开了花。黄绿色的槐花连片侵占了镇子上空。马衣丽忙了多半天,里里外外清理卫生,去超市买了点生活必需品,还在中心石板大街上走了个来回。槐花的香气浸染在身上,她感觉心情很复杂,身体里面依然重着,但后背却像甩掉了久负的大包袱。她甩着短发褐色波波头,紫色套裙裹着身体在镇上飘,揪住了一串好事者的目光。她快三十岁了,却像个没结婚的女孩,有点像演员马伊琍,皮肤有白瓷的光亮。这名字其实是笔名,她在当地晚报发表文字时,忽然就用了“马衣丽”。
晨风从后窗溜进来扑在身上,她忽然想起昨天清扫卫生后,竟稀里糊涂忘了关后窗。掖了掖被角,她混乱的眼神开始专注。时间好像突然停止了,她开始用力盯着楔在房梁上的半截钉子,上面拴着一小截儿绳子飘来荡去。她眼珠一动不动。钉子开始是清晰的,一个黑点。但一会儿就模糊了,她脑子里同时也蒙了层水雾。
几声尖锐的“二踢脚”响,让静止的时间开始运动。马衣丽爬起来踱出门,踩着有些硌脚的石板路,来到镇北槐树林。那片林子有几十棵槐树,槐花的清香味儿飘得到处都是。南北大街穿林而过。她最初并没发现男孩,当时只想在槐树下石凳上坐一会儿。阳光穿过槐叶把她的衣服涂成迷彩。那一刻,她正托着下巴看远处,冷不丁就有堆槐花跌落到身上,湿嗒嗒的,似乎被人用手使劲攥过。她浑身哆嗦了下,站起来迅速躲开,右手打着眼罩往树上看。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贴着树干,骑跨在树杈上,眼睛是闭着的,有细如丝线的唾液,伴着他用红色背心兜着的槐花,正往下飘。男孩怀里还抱着个土蓝色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露出黑的黄的布。
她想问,怎么在树上睡,不怕掉下来?但到了嘴边却变成“哎——”
男孩慌乱地睁开眼睛,腆肚抱着包袱伸懒腰。他头大,脸上肉乎乎的,四肢却瘦长如几根小麦色木棍。男孩张了张嘴没说话,盯着马衣丽看,眼神清澈透亮。
炮声接着响了,男孩抬起脖颈。远处有辆桑塔纳系着红绸花,把男男女女抛在后面,正向南行进。男孩忽然抽搐起来,肩胛骨不断向上耸着,膀子一抖一抖的。他脸上满是泪水,在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马衣丽不知所措地张开双臂,胳膊一乍一乍地问,怎么了?本来是泥菩萨过河,她竟忽然有了关心别人的冲动,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男孩抹了抹眼泪,往树下“呸呸”地啐着唾沫。
她惊慌着跳开,突然想起昨晚有个年轻女人,围着镇子扯开嗓子喊,“叶果,叶果——”她问男孩:“你叫什么?”问完后又觉得话有些鲁莽,赶紧捂了下嘴巴。
男孩迅速下了树,向她犹犹豫豫伸出手说:“给点钱行吗?”他右脸上有个豆粒大小的红色胎记,跟着抖了抖。
马衣丽惊了下问:“要钱干什么?”
男孩摇摇头,好半天才说:“俺妈嫁人了。”
马衣丽心里猛地一紧,差点汪出眼泪,下意识地往南望了望,车队已经看不到了。
“俺妈坐着轿车飞了!”男孩接着说,“现在,我只剩下爸爸了。”
“你爸……在哪里?”马衣丽感觉这句话是挤出来的。
男孩没回答。她掏出十元钱。
男孩接过钱,鞠了个躬,竟迅速“穿”上那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原来是个布艺的蝴蝶翅膀,黑底布面上缝着几道不规则的黄布。翅膀撑开,有软钢丝支撑着。男孩双手伸进左右两侧的绳扣里,翅膀就巧妙地套在了男孩的背上。
她忽然想到自己梦中的那个翅膀,眼睛瞬间就直了。
男孩在马衣丽面前忽闪着翅膀舞动了几圈。她感到那对儿翅膀活了。
接着,男孩迅速“飞”走了。
B
几天后,马衣丽在镇快餐店做起服务员。店老板姓邱,是附近桃花村的人,走路肥肉乱颤,笑起来几乎看不到眼睛。马衣丽慢慢安下心来,她琢磨着给旧食谱改朝换代,换成带点“功能”的新名,改成“竹笋减肥饼、胡萝卜降脂饼、养颜木耳饼、补血鸡蛋饼、养生瘦肉饼”,又特别增加了白面煎制的“槐花饼”,在店门外用纸袼褙贴张红纸,拿毛笔写了个小牌子。附近县城赏槐的人多起来,“槐花饼”成为必点的主食。
闲暇时,马衣丽会想起男孩,那对翅膀总在眼前飘来飘去。说来奇怪,那天见了男孩后,她再没做“胳膊变翅膀”的梦。相反,男孩给了她说不出的亲切感,有种想和他聊聊的冲动。
每到傍晚,总有老妇人在街上喊“叶果——”,绵长尾音随风灌满镇子的大街小巷。邱老板说:“这老太太老年痴呆,别管孙子在不在身边,到了傍晚就满镇子玩命地找。”前天半夜,马衣丽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阵辱骂声:“操你妈的野狗熊,敢偷槐花?揍死你!”愤怒声里藏着歇斯底里,是前邻院内发出的,刀子般割破了槐香镇的夜晚。接着听到木棍“砰砰砰”的打树声,和“咚咚咚”的逃跑声。她的心揪起来,像被人攥紧使劲揉了揉。忽然明白,这里的槐树虽多,可都是有主人的。偷槐花的人是谁呢?她再也睡不着了,望着院里的槐树发呆。满树的槐花,在月光下安然熟睡。
昨天晚上,有人闯进了马衣丽住的这老院,是翻墙过来的。“咚”的一声响,她攥紧水果刀,屏住呼吸爬起来看。借着月光,看清了正是男孩。他身手灵巧,猴子般爬上了槐树,提着个空化肥袋子。马衣丽嘴角浅笑着放下刀,目光穿过玻璃窗,和月光一起抚摸着男孩。过了会儿,男孩忽然“哎呀”叫了声,大概是槐刺扎了手,他手捂嘴朝老屋这边看。马衣丽赶紧侧身向窗子后面缩了缩。她安静地呼吸,背靠墙静坐着,两个拇指轻巧地绕着圈,似乎担心扰到男孩。过了会儿再伸脖子往外看时,男孩已不见了。她坐在床上,心“怦怦怦”敲起鼓。四周弥漫着一种隐隐的不安。
今天上午,马衣丽又看到了男孩。男孩正在表演,他先是连着翻了十几个跟头,翻成一个半圆形。人群陆续聚拢过来。接着,他进行着眼花缭乱的单脚跳、双脚蹦、俯冲、倒立行走,动作流畅利落,能看出来有人专门教过。他抓住街边的槐树,上蹿了一米多高,蹬树下来时,双手伸直,似乎是飞下来的。更好玩的是,他还装傻子,眼神斜盯着右前方,流着口水,拖拖沓沓地走路。人群哈哈大笑。
表演完后,陆续有人往他面前的盒子里放钱,男孩就不厌其烦地冲人九十度鞠躬。翅膀似乎长在他背上,配合着舞动,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男孩并不看对方的脸,脸上挂着让人心疼的笑。马衣丽感觉男孩像把频繁折叠的水果刀,心里就有些隐隐地疼。
他好像很需要钱啊。马衣丽在心里说。
后来,男孩靠着棵槐树,抬起脖颈开始唱歌。他竟然还会唱歌。翅膀忽闪忽闪的,像只静立停飞的蝴蝶,下巴上珍珠般的汗珠反射着阳光。男孩反复唱安琥的“天使的翅膀”:
那熟悉的温暖
像天使的翅膀
划过我无边的心上
相信你还在这里
从不曾失去
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男孩的声音,清水般灌满石板大街。看热闹的人群又开始鼓掌叫好,但这些声音钻到她耳廓里,却在心里蓬松起来,像塞着团棉絮。
中午,男孩出现在快餐店门口。他把翅膀卸下来,用土蓝色包袱包上。那翅膀很神奇,可以左右闭合,也能上下团在一起。他静静站在门口,骨碌着大眼盯着食客就餐。有几个顾客起身,他便迅速冲过去,把人家吃剩的焖饼倒进红方便袋里,接着蹲在店门外吃起来。马衣丽用纸杯端了热水走过去。男孩迅速站起来,冲她摇头,但还是接过了水杯。他右脸上的红胎记又跟着动了动。
“要钱做什么?”马衣丽凑上去轻声问。男孩扭了扭脸,没回答。她顿了顿转了话题:“你要槐花做什么?”男孩拍了拍短裤口袋,抿嘴笑着说:“县城饭店都要,我赚了好几十呢。”他牙齿很白,颇有些自豪的样子。马衣丽感觉心一沉,县城离这里四五十里地呢,莫非他晚上弄了槐花,白天再送过去?
她接着说:“我那院子里的所有槐花都归你了!”她还是愣怔了下,脑中闪过文友李亮的脸。不管这么多了,替他做回主。
男孩先是摇摇头,接着又剧烈点了点头。
马衣丽把院门钥匙取下来,交给男孩。男孩没接,转身跑了。她心里苦笑了下,他或许感觉爬墙头出入更方便。她回到店内,邱老板说:“他妈要带着他嫁人,可这小子说什么也不干。”“他爸爸呢?”马衣丽问。邱老板说:“杀人了,判的无期,在新疆监狱服刑呢。”“什么?为什么杀人?”马衣丽瞪圆了眼,像突然发作的哮喘病人,呼吸变得剧烈而急促。邱老板犹豫了下,只是摇着头反复说:“这孩子可怜啊。”
喧嚣声是午后响起来的。马衣丽忽然听到镇南石拱桥上,有几个半大孩子在骂人,小偷,再偷就弄死你!边骂边往桥下投砖头或什么东西。桥下传来对骂声。马衣丽走近后,那几个穿校服孩子就快速离开了。
她发现男孩拎着块砖头,孤零零地站在桥东河边草地上。一场对抗刚刚结束,男孩身上湿漉漉的,估计是水溅的。那几个孩子定是往水里扔了不少砖头。那片草很平整,上面躺着个红方便袋,一群野猫正抢里面的食物。她忽然想起刚才男孩提着方便袋,在镇上的饭店收剩菜。许是担心他脏兮兮的影响到生意,店老板大多是斥责的,叫骂声很犀利,追着他在街上飘着。
猫有十几只,都是本地的狸花猫和三花猫。男孩用手捧着河水喝,又用手“舀”着水泼到岸边的坑洼里。那些猫凑上去,眯着眼睛喝水。男孩看着猫,又瞥了眼马衣丽,反反复复几次,冲她笑着吐了吐舌头。阳光很烫,河面上漂着无数面小镜子,她抚着桥栏上的石狮子,用了很大气力努力掰,手都有些酸疼了。
后来邱老板告诉她,这些被遗弃的野猫有灵性。只要叶果在镇上,它们都能准时找到他。
C
五天后的下午,刮了场大风,接着飘起了雨。
陌生电话打来时,马衣丽正托着下巴发呆,她双手抓过手机看了看,然后迅速放下,身子向后趔了趔,像躲避个传染病人。手机在餐桌上“突突”震动,似乎是伴着雨滴的节奏在跳舞。她内心怦跳着接了电话,果然是“人渣”的声音:“妈的,你在哪?别跟老子玩邪的!”“你想干什么?滚!”她心里哆嗦着,迅速关了机。这样的字眼,她原来是不敢说的,这次不知哪来的勇气。
其实她已经拉黑了“人渣”的手机号,但不敢关机。丈夫在日本打工,两个月后满三年要回来了。在那里,丈夫没有加班的机会,赚钱的理想,已变成烂在泥地上的槐花。马衣丽双手伸进头发用力揪,血迅速冲向头顶,里面似乎藏着很多细小的针,正挑起全身的汗毛。
邱老板问:“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抄起把花折伞出了店门。她不知道该去哪里,雨点砸在伞面上“啪啪”直响。她先冲着个塑料垃圾箱说话,它上面被人用油漆画了个小人儿。接着,她又朝着块缺角的石板说话,上面有条蚯蚓,被人截成了几段。她哆嗦着嘴唇,感觉嗓子在冒烟,衣服贴在后背上,四周的湿冷气息溜进身体,可身前又是干燥和狂热的,这种热和冷在她体内剧烈碰撞。她四处走着,像小巷里奔逃的猫。她想离开槐香镇,却感觉有什么放不下。男孩的眼睛盯着她的心。
傍晚,雨终于停了,太阳挣扎着出来,又从西面落了山,整个槐香镇蒙了层水雾,黏在她背上的衣服悄悄支撑起来。
马衣丽去了男孩家。这几天,她又见过几次男孩,给他送了两次油煎的槐花饼。槐花越来越少,男孩爬上了村里最高的几棵槐树,采了槐花送给快餐店。有次男孩表演时,有个坏孩子拎来只死老鼠,男孩竟吓得抱头蹲在地上。还是马衣丽出面,呵斥走了那个坏孩子。她问男孩:“你怎么那么怕老鼠?”男孩不回答,嘴唇发青地哆嗦着。
男孩家在镇子偏西,三间砖房九成新,外墙上立着个木梯。有群野猫嬉闹着打斗,在院里的破瓷盆里抢食。有位老妇人坐在院内木凳上,她拿着把木梳在不停地梳头,边梳边用手揪着发梢吹气。她应该就是男孩的奶奶了。“叶果在吗?”马衣丽问。老妇人没回答,她似乎没看见她。
男孩出现在门口,挠着头打量着马衣丽,笑容里带着点羞涩:“你怎么来了?”马衣丽扫视着屋子,东墙上挂着翅膀,左右绳扣套在两枚铁钉上。屋里苇箔、木椽子和檩条都是新的。“这屋是俺爸翻新的。”男孩说着,眼眉自豪地向上抖了抖。
马衣丽坐在木凳上,男孩坐床边。他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边说话还边抖脚尖。马衣丽忽然发现,男孩原来是喜欢说话的——
我爸在河南一个风景区门口,天天化着浓妆演蝴蝶,也装扮成傻妇人或小丑。他会武术,没少教我。我妈在镇外贸服装店里打工。我原来在镇西这里上中学,成绩一直前几名的,去年初一下学期才不上学。那次,我被几个学生痞子,堵在了学校后面玉米地里要钱。他们拿鞋底扣住我的嘴,打得我躺到地上,还往我脸上撒尿,我满脸都是血和泥。我爸后来知道后,从河南赶了过来。有个家长横儿吧唧的,指着我爸的鼻子骂,他们就打了起来。结果,那人被我爸打死了。
男孩说:“我要拼命赚钱,我想去新疆看我爸。他喜欢抽烟,镇上的人说,他在里面也要花钱的。”
“那你妈妈为什么嫁人?”马衣丽问。
“我妈是个坏女人,嫁给她打工的服装店老板了!我爸和她见面就吵。”男孩流着泪,嘎嘣嘎嘣咬着牙说,“我会找他们算账的!”
马衣丽打断他的话:“别那样,毕竟是你亲妈啊!”
男孩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这时,屋子里窜出只老鼠,男孩吓得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嘴唇哆嗦着不说话。马衣丽拉起他,心疼地抱了抱他。男孩伏在她肩上呜呜哭起来:“我真怕呀,老鼠一出来我就怕。”
他们一直谈到月亮出来,星星满天。马衣丽帮着他做了饭,擀了面条,又让他去快餐店要了棵鲜葱,咸油整得香喷喷的。
她问:“叶果,你们平时吃什么?”
叶果说:“吃街上饭店里的剩饭,有时候拌面疙瘩。”
吃饭的时候,马衣丽真想和叶果说,有个“人渣”出狱后,又来找我麻烦,可我不敢报警。我丈夫很快就从国外回来了,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跑来你们槐香镇,就是为了躲那个坏蛋。但她没好意思说,他还是个孩子,懂什么呢?最后,她只说了句:“有个坏人来找我的事。我该离开这里了——”
“什么?别走!”叶果突然说,他有些激动,“有我呢,你藏我家房顶上!”
那晚,马衣丽和叶果真的上了房顶。他们又谈了很多。叶果说:“我喜欢一个人到房顶上。晚上的星星月亮特别好看。镇上的每个人,我都能在天上找到。石板大街和庄稼地里的坟,也都能在天上找到——”
接下来的一个月,叶果似乎成了马衣丽的“保镖”。她照旧在快餐店里上班,平时走到哪里,叶果就跟她到哪里。镇上的人看到他们,有的还指指点点捂着嘴笑。闲暇时,马衣丽竟找了个木头,削成老鼠形状,上面刻上“老鼠”二字,埋在了镇南槐香山上。她对叶果说:“这都是听老人说的,你以后再也不用怕老鼠了。”叶果眼圈一红,点点头。
他们有时会在山上一起坐着,看太阳慢慢沉下去。叶果说:“是爸爸教我唱歌的。他喜欢边唱边舞翅膀,他还喊我小翅膀,我喜欢这个名字。”
马衣丽在老院晚上休息时,叶果就在房顶上睡。她说:“到屋里来睡吧,管那么多干什么?”叶果呐呐地说:“不行!外面说闲话的。我没事,我喜欢和星星说话。”马衣丽不知怎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那段时间,马衣丽睡得很踏实,再没做那个恐怖的梦。
“人渣”来到槐香镇,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邱老板拉住了他,马衣丽慌慌张张跑了出去,藏到叶果家的屋顶上。半小时后,邱老板来了电话:“他在我这里灌了一瓶白酒了,你以后别在我这里干了,我不想惹麻烦。现在……他跑到镇南桥上,骂哩!”接着,叶果就出去了,马衣丽没有拦住他,她在后面拼命地追,但很快就出了事儿。
叶果把坐在桥栏上的“人渣”推进了河里,幸好没有被淹死,是村里人救了他。
但叶果却失踪了。
后来,这事儿还上了《辉城晚报》。
D
我就是马衣丽的文友李亮,辉城晚报的记者。
我和她大概五年没见面了。今年“三八”节前夕,马衣丽在她家约见了我。她离婚后做起快餐配送,在辉城竟然做到数一数二。我们报社准备搞个“巾帼前沿”栏目,我想起了她。现在纸媒的日子不好过,我想厚着脸皮顺便拉她点广告。
马衣丽带点激动地给我讲了叶果的故事。
“我豁出去了,反抗加报警,人渣后来不再找事了。人越想捂住什么,越捂不住。”她说,“别看他身上绣了龙,哼!那是他自卑和胆怯的标志,糊弄人的!人啊,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
她领我看了看卧室,墙上挂着个翅膀,黑黄搭配的布有些脱色,很像只蝴蝶趴在洁白墙壁上,似乎正准备飞起来。她说:“我后来在叶果的书包里,发现了个日记本。我每天像读《圣经》般读它……你不是问我成功的秘诀吗?这就是。”她递给我一个湖蓝色的软皮本。我翻了翻,签字笔写得工工整整,其实就是些简单的句子:
我梦见老鼠在啃我的脸,我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
打开翅膀,我就能飞到爸爸身边。
……
衣丽姐姐对我很好,要保护好她。
……
我站在那里傻子般发愣,感觉我的心在一点点被分割。谁也想不到,马衣丽曾是我的恋人。多年前,我们恋爱时,有个满脸沟壑的“人渣”缠上她,并强奸了她。当时我们没敢报警,因为这原因,我竟然觉得她不纯洁了,还和她分了手。后来,“人渣”犯其他事进去了。出狱后,他又侵犯了马衣丽。我让她逃到我老家槐香镇,但“人渣”还是找到了她的去处。
“你认识的人多,帮着打听打听,我要等着叶果回来。”马衣丽哽咽着说——
“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陈东亮,山东省作协会员,70后。在《山花》《湖南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作家》《啄木鸟》《当代小说》《西南军事文学》《雪莲》《飞天》《文学港》《伊犁河》《小说月刊》《北方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短篇小说被《时代文学》“文坛新势力”重点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