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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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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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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看吧,在故乡的韵味里

 

走吧,看吧,在故乡的韵味里

●曲延安

1

深秋,近冬,我回到故乡。这个“故乡”的概念是:我的爷爷奶奶及后代瓜瓞绵延的生息地;我的父亲生命中前21年及后27年的居住地;我的出生地,虽然在此我仅仅生活了7个月。

故乡叫梨树夼。现在的全名是山东省烟台市牟平区水道镇梨树夼村,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村口有碑,简述村名来历,当初确是梨花满沟而名。两边青山,中有一溪,村舍傍山依水而建。村很小,“一瓢可盖”。

村很小,正放大了田野之宽敞。迎面袭来的山风,逼近的寒意是不容争辩的。却有红火的涌动在内心悸动,催使我不敢停下脚步。于是,走吧,看吧,我成了一个贪婪的窥者。但我知道,在这时“贪婪”拥有着美好的意义。

2

秋愈深,荣枯转换,是四季轮回的准时、有序。产后的田间空阔沉寂,安恬平静,就像诗歌里的留白,似乎除了鸟儿飞动的扑棱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我想起了峻青的《秋色赋》。大地像高深莫测的哲人,不知在思索什么;像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难以窥见其内心的微波轻澜;像推开记忆的门窗,轻抚被风霜渐渐浸染的秀发。人生安澜,静水深流,尘埃落定,宠辱不惊,应该就是这个风度。

却依然开放着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花儿,路侧,溪边,土堤上,树脚下,在那竞相开放。黄的,红的,白的,蓝的,一片温馨。野菊花葳蕤旖旎,牵牛花见缝插针,苔藓长满了旮旯。少不得还有那么些自生自长、味蕾各异的天然野果,密密麻麻的酸枣与枝节上的坚刺叫人爱恨交加。憨头憨脑的松塔挂在枝头,粗陋的外表里有精致的美味。更有“小枫一夜偷天酒”,树树红叶亢奋如火。而剋蛹、蜂蛹、菠萝蛹、松狗子蛹、大头黄、知了猴,它们共同具有着美味、原味、高蛋白的稀罕,“绿色”的赐予,土地的宠儿。林中有这些,多么好。

3

渐进初冬,喧嚣与浮躁已悄悄归隐,留下的是天籁之声。枯枝跌落的声音,风摇曳起伏的声音,蹦跳的蚂蚱,敏捷的蝴蝶,潇洒的蜻蜓,很多以前有的现在都还有。忽见一撮树丛的根部,有一个山雀子编织的小窝,竟有着三四颗圆润的鸟蛋。不远处,有菌子羞答答如倚门的少女,有蜂巢衰败如失势的贵族。虫声和草声从寂静里扑簌而来,清冽而美妙的声音柔柔而来,汇进了阳光泼洒的声音、星光跳跃的声音,将我拥护,以至身体失去了重量。秋风从身上滑过,我的听觉随着它们的声与影,期望而又快意,飘忽不定而又暇思无限。

高远的天宇,有南飞的雁阵整齐掠过,秋被衔走了。七上八下的麻雀啁啾着打着旋儿,像片片树叶在舞,它们在舞给自己的灵魂看。一只喜鹊从枝头飘到地上,跳几步,尾巴翘翘,又如是,还是忍不住撒着欢儿上了天。又一只小鸟,先是在面前驻足,倏然掠起,枪弹般射向远方,携带着风动。一只灰黑色的野兔不知从哪儿窜出,瞬间又钻入山野不见了,留下惊扰的草儿在那发呆。我临走时,外甥送我一只野兔,说是亲手在山上网到的。它是我见到的那一只吗?肯定不是。但可以确定的是封山禁牧、退耕还林还草、保护生态环境等举措的实效。堂姐吿诉我,如今山上连两指粗的松柞柴禾都不可擅伐,过去上山砍柴如同到自留地摘菜的放任与随意,真的过去了。

4

道路两旁的山地里,并非是一切与成长有关的话题都已经画上了句号。这边刚耕完的土层泛着黑湿油亮的光泽,远远望去如一幅水粉画,清亮的颜色就在这季节定格。那边新播的冬小麦才出苗,平平展展、方方正正覆盖在田野之上,青碧养眼。一边是休息,一边是萌长,都蕴藏着希望,只不过路径不一。年年相似,又年年不同。

整个南坡延伸至河滩,方圆18公里,有密云不雨之势。那些乔木、灌木丛生的地方,原先花生、地瓜与苹果生长的地方,已是新栽板栗树的天地。听说它们是北方优质板栗品种河北迁西板栗的同胞,时届6年。它们像刚进一年级教室的小朋友,彼此张望着,噤声不语,总有些生疏感。但都挺着年青的腰身,是拔节的节奏。翻过年来,节气的接力棒传递,便是花季,便是盛期。树树笼烟,山山悬金,繁复交织,挂果累累,那将是气势浩瀚的排比句在故乡的词典里倾情书写,浓墨重彩,酣畅淋漓,漫漶无际,未来可期。

5

走在路上。车开始多起来,迎面驶来一辆,又驶过去一辆,是那种常见的农用车。男的掌着方向盘,女的端坐旁边。身后一车红光晃眼,亮彤彤欲燃天,映着红光满面。他们要上哪?循迹而去,啊,好一个露天大舞台,好一番红火的秋收图!

田野里,是一片一片堆叠涌起的红,那些红是要卷地而来的样子,村庄也在涌起的红浪中沸腾了。那样的红是惊人的,山坡剪辑成一帧明快的油画。天地间一片动感:是丹霞地貌移此定格?是西域火焰东临燃烧?是南国红豆相思泣血?是残红委地,紫陌千层?是朱砂鲜艳,软红十丈?抑或是红薯蒐集,那是农人曾经的主粮。

都不是。是苹果。这里是中国著名的苹果产地。

在阳光下,在山地上,漫山遍野硬生生燃就一地火。我原以为此来只会是感知秋凉,却意外发现见到的是炽烈。那一个个吮吸阳光燃烧的乳而积攒、累聚凝成的果实,那一只只圆圆的脸胀得通红的激情记忆,那经历风吹雨打而坚守的红色诺言,那丰腴饱满的惊艳,一经与秋结合,便不是简单的季节了,便有了深刻的涵义。是被山风吹拂过的精灵,是被山雨抚摸过的尤物,是出身朱门被红扑扑的喜庆迎娶的新娘。这阵势,仓库、囤围哪里容得下,怪不得树上已不见红,原来都在这儿席地幕天呢。收购、聚拢、分拣、集散,聒噪喧嚷声里丰饶与芬香遍及四面八方。土地真是幸运儿,己然收获过一茬丰硕,又转来新一轮收获的欣悦。只有看惯了绿色转换为红色的乡亲们,眉梢间藏得住这些他们意料之中的红。他们创造了所以也就熟悉着这样的红,他们是这红色波浪上的弄潮人。

6

登上山腰,银白色的风力发电桩近在眼前,同时目送一根根玉柱悠然遥向山谷,玉树临风般。风止云轻,叶片静寂,不动声色,仿佛一切没有发生。金属的质地和刚性奢华而柔软,又显得有些单薄,它们身后是蔚蓝而又高邃的天空。一旦风起,风吹云动,硕大的叶片转动舞作花瓣,漂亮的弧线在天地间舒展自如,风叶便是驭手,要驾天风欣然而来。科学加自然,合建新世态,一切是那样简单、自然、和谐。钢铁也有蓝色的遥远和洁净的畅想,这是唱歌的风,它们是将农人的梦想装了进去,去向诗和远方。

在此高处,我能够看见村里大多数的屋顶上有太阳能热水器覆盖,取代了杂七竖八的电视天线。山村的童话与梦、文明与进步看来并不比城里差。在这莽莽苍苍的昆嵛山腹地里,在这小小的梨树夼村上,目睹现代文明与传统耕耘的嫁接,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的心放飞了一群白鸽,鸽群翩然幻化成一片祥云。

7

我信步进村。这个村就势造屋,高高矮矮,错落有致,碰面而至。石块为基,石壁主体,只是近屋脊处才用砖砌,承受日精月华的滋润,时光的咀嚼,与那嶙峋巉岩、黑质白章的山体互为映衬,有心教你领略坚固与笃定的表情。

山道、溪边、村头、路口、井旁、田塍、瓜架,有先祖的润泽,有乡风的磨蹭,在梨、柿、枣、椿树间留连,叫人不敢造次。碾盘、石磙、石凳、簸箕、箩匾、笆斗、竹篾,这些器具上有一种磁性的光芒,一种依靠沉淀、浓缩和结晶凝成的宝贵,天然而非刻意,古老沉实且生气蓬勃。

老房子上有稀疏或粗鲁的炊烟袅袅,是村庄轻轻的或沉沉的喘息。它清晰地告知,哪里的人在家。如今山村用上了电饭煲和燃气灶具,但柴禾煨着的灶台依然是过日子的得力助手,匆忙而有暖意,是老百姓的烟火日子,家常味道。

院落自成一统,有与世无争的静。我进了北坡顶上一家,论辈分应该叫他叔。屋檐垂下一颗颗金色的苦瓜,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与一把把辣椒红霞般晃眼,一束束大蒜鼓鼓囊囊,点缀富足日月。铝合金门窗映出室内养着花,在窗前红的炽烈。浓郁的花香,灌得满屋都是。院内,自来水与手压机井并存,水源来自山泉,且免费使用,清水里面有着梦里的甜。

8

村中家家屋顶建有平台,不为居高,而是实用。拾级而上,迎面黄色如金,紫色如绛,亮的逼人,饱满的丰硕与冷清的秋野恰成对比,漫溢出绚丽的写意,却是好一个山村晒秋图。未剥粒的玉米棒在大囤的怀抱里安睡,胖嘟嘟傻乎乎可爱;更(像)强劲敦实的壮汉,在炫耀丰盛的同时守卫着门庭。己剥粒的玉米颗粒铺晒满眼金黄,有富贵的气息。花生从一粒种子的萌动,经过了母亲般的温柔和呵护,已从不见天日里破土而出,眉眼中全是笑意。地瓜虽品相粗陋,更接近土地的本质。还有芋头、黄豆、南瓜、萝卜、白菜,七七八八,东一摊西一堆。总之,他们想要的,一样都不会落掉。

节令霜降后,或篱院或沟沿或荒野,到处都是野菊花。它们恬淡素净,药食两用,秀色可餐;清肝明目,解气消躁;菊花枕头;胸前香包,世代有序相传。这给了平台上另一种收藏,采摘、洗净、摊晒,把阳光的呼吸悉数存留,那上面便满是日月的味道。

平台下,街道边,圆圆的粮囤尖尖的脊,耸立家家院落,与成垛的秸杆、豆荚交合在一起。是太阳光辉的积蓄,是谷物成熟的色泽,让平常的庄户日子演示出生命的真实。季节在季节中穿梭,日子在日子里走过,内心安宁都是好时节。

9

我不禁扪心自问,故乡好看吗?

好看!

它的好看,朴素的、理性的、情怀的、美学的、宗教的,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洋溢在我所认识或不认识的庄稼人脸上,黏结在每一处我所触碰的或未触碰的红火之中,怎么擦都擦不去。

站在出生我的祖屋前,石壁砖墙,房眼椽缝,是被岁月风干的褶皱,时间锁在幽深里。这座建于1945年的五间平房与院落,曾经挤满日光月影、言谈举止、聚散离合,盛放着锅碗瓢盆里的寻常日子,琐碎沉潜在时光深处。我确定,我的生活里必须有这样的一个存在,乡思的寄托才有着落。我与妻约,俟退休后回来安居。她以能够传递的温度颔首而笑,我觉察到了秋水长天后春天的临近。

(2018年度“忽然花开·散文(乡情)”征文一等奖)

我们的约定开始启程。

 

风中的蒙古村庄

●孛尔只斤·斯琴琪琪格

 

每年的春天,蒙郭勒津部落的风卯足了劲儿刮起扬沙。这时,会有很多人畜和物件途径我们村——喇嘛艾里。每天最先经过的,会是我们村北的一台破客车,它风雨无阻的拉着一些西裤底下穿着运动鞋的农村人往城里跑,像在追什么、找什么。那车晃晃悠悠的经过巴力各艾里陡峭的山岗,然后在一处泥潭里陷住迈不动步子,人们把自己和这台破车黏在一起很少中途下车,没人愿意待在风里看着车屁股扬起沙尘,把自己落在别人后面。每个人都在春天里向前奔跑,比风还快。

我骑着二八自行车从夏日敖包的山脚下向着家的方向走,山上飘来的野鸡毛或者村南村北的一些垃圾从我头上呼啦啦地飞过去。汉民的公驴偷偷来到我们村寻找一头正值青春的蒙古母驴,一些外村的鸟和鸭子顺着巴仁高勒的水势到我们村闲逛。外村的汉人总要跟着他们的家畜来到我们村。畜生知道,无论它们多么任性,走了多远,人还是会把它们找回去迷不了路的。庄稼人把自己的生活系在畜生身上,跟着畜生鼻子走,这是畜生给人定的规矩,人不得不遵守。

下午的时候,我们村的蒙古人看见外村的畜生和主人终于会面了,人和畜生一起扭着肥硕的屁股往回走,他们在路上把肠胃里的屎和尿均匀地留在我们村,这让我们村的庄稼比别的村的庄稼丰收了不少。

北风进村的时候,首先刮响我们家北面的院门,它穿过我们家的玉米垛、房顶和猪圈,然后刮到我们家西南墙角的白杨树上。那树不是我们养大的,是风,一场接一场地刮过它,让它刚硬铿锵地立了起来。

风在喇嘛艾里不光吹大了树,还吹大了人和庄稼。许多时候,我都是顺着风往前走,然后看见成片的玉米在风里沙沙作响的疯长。我吃着风吹过的粮食,迅速的长大,记住了包括刘罗锅和村长在内的很多人。

喇嘛艾里的蒙古人,是一群任重道远的农民。一百多年前,他们跳下马背,心甘情愿地守着河流、大山、土地和庄稼,他们甚至还像汉人那样死死守着蒙古先人的一片片坟茔,他们要替茫茫草原上仙逝的蒙古人活出不一样的日子。

这些年,风除了把我们家的院墙吹矮,把一村子的筛子和笸箩吹到远处的墙角,并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喇嘛艾里的蒙古人不允许风肆无忌惮的到处乱吹,他们把风过滤到树上、房梁上和院墙上。荒野里吹来的风,反倒让喇嘛艾里的一切保存得更加完好,它还让庄稼和野草学会了顺从。然而,喇嘛艾里人一点儿都不清楚自己在这恒远的风中为村庄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也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对这个村庄偌大的意义。

十四岁之前,我经常在风里慌张甚至惊恐。风在晚上吹来夏日敖包的黄鼠狼和村西的野狼,让整村的鸡和狗骚动。野生的动物总是悄无声息的潜入某个它们一定要到达的地方,它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猎手,王二家的鸡和羊被它们收拾得一干二净。事实上,黄鼠狼和狼在一个晚上只对一户人家感兴趣,整村的鸡和狗彻夜不眠的发出惊恐敌视的叫声那都是瞎担心,人也跟着瞎担心很多个晚上。

风中的蒙古村庄,杂乱、模糊、神秘,但最后又只剩下一片风声,仿佛被谁忘记,风还在朝着一个方向不停的刮。

我们家只有三只鸡,一只公鸡,两只母鸡,公鸡一妻一妾,逍遥快活,它们晚上睡在我们家密不透风的鸡窝里,永远不会被黄鼠狼或者野狼给吃掉。阿爸在热炕上舒舒服服呼噜打得很响,阿妈把安详熟睡的呼气呼在我的耳边。只有我一个人目不斜视的醒着,听着风,想着村庄里的夜。

南坡上的鬼火时不时就滚来跳去,几个贼偷偷溜过我们家的后院儿和偷食的老鼠撞个正着,马厩里的马刚刚生下一匹小马,它用蹄子踏响地面,唤回被风吹远的马驹。我们家陈旧的窗玻璃噼里啪啦的被沙粒撞响,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都发出不同的声音和发生着不一样的事情。这是真正的喇嘛艾里,在风中千姿百态的还有些荒凉的一个蒙古村庄。我是村里唯一醒着的孩子,我没办法冲出去大喊大叫喊醒每一个睡着的人,如果要全村人都醒过来看看喇嘛艾里深夜里的风,就必须要有个人用生命作为代价进行交换。死人的讯息,无论多深的夜,多大的风,都会传到大伙儿的耳朵里。

我出生那年,风给我把喇嘛艾里的路吹得干干净净,又把喇嘛艾里我们家的门大大的敞开。

我坐在我们家的院落里,一动不动的等着风从我们家的门上吹过。我从不知道,那么多年,风一直让我们家的门虚掩着并没有狠狠关掉它。我从门缝里就那么跑掉了,顺着那条风吹净的路走出去很远很远。我搬到一个风更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这里的风是不是喇嘛艾里那些风,我也不知道,这些风会不会吹过许多的山川和河流,最终抵达蒙郭勒津部落我的蒙古村庄——喇嘛艾里。

穿过西部,我看见喇嘛艾里的门,在风中,朝着我重重的关闭了。

喇嘛艾里早已深入我的骨髓,这让我更深的眷恋和喜爱着我的村庄,它总是在大地上呆呆的等着一场又一场风经过,而风吹了又停,停了又吹,却始终没有更大的力气把吹走的时光再吹回来,而人,也永远地被风吹远了。

人都老了,也许,风还会老吧,吹不动了吧。(2018年度“忽然花开·散文(乡情)”征文二等奖)

 

灯花

●靳继德

 

牡丹花开有富贵,菊花最能傲秋霜,梅花雪里扑鼻香……但,真正让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是故乡的灯花。

每年正月十五晚上,我们家家户户都要点灯盏。灯盏又叫面灯,是用荞面、玉米面做成的。第一步是和面,接下来是将和好的面揉成长长的圆柱形,用刀切成一个又一个小段,再把每一小段捏成酒盅形,或根据年份和家里人的属相做成十二生肖的样子。直径大约两寸,高一寸多。然后双手握住擀面杖,在灯盏上面正中心旋转出一个小窝窝,深度大约是整个灯盏的二分之一。不能太深,要保证在插灯芯的时候,不会把底部穿透,否则灯油就漏出来了。当然也不能太浅,太浅的话装的油少,燃烧的时间就会缩短。接下来的工作是最有艺术性的工作,要在灯盏的上半部分(就是灯窝的外围),用剪刀剪出非常细小均匀的三角形图案,要剪出两圈或三圈,就像农村人摞成的麦垛一样,非常漂亮。这时候,把所有的灯盏置于笼中蒸熟,然后放凉。再从家里的扫帚上折一些很细很细的竹子,长约两寸,缠上棉花,灯芯就做好了。灯芯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粗。太细了蘸的油少,容易燃尽,而且灯花小;太粗了,不好看,油烟太大,呛人。最后将灯芯插在灯盏窝窝里,把胡麻油从灯芯顶部慢慢往下浇,油要湿透棉花,直到灯盏窝窝里快满的时候就行了,燃烧时间越长越好。

接下来,也是我们最期待的时刻——点灯盏。母亲让我们熄灭所有的电灯,把我们兄弟姐妹叫到一起点灯盏。母亲用一根较长的细竹子缠上棉花,蘸上清油,作为火种,然后开始燃灯盏。其实,灯芯燃烧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要从灯芯最上边最细的部分点火,直到火苗旺盛地燃烧,才能开始为下一个灯盏点火。一盏,两盏,三盏……不一会儿,将近二十个灯盏全部亮堂堂地燃烧起来了。火苗攒动,油烟袅袅,暖暖的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灵。我看到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庄重,那么严肃,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他们略带微笑,又信心满怀。点完灯盏,母亲用点灯盏的长竹子,在我们几个耳边一边念叨一边转圈,说“送呀送蚰蜒,送呀送蚰蜒……”这时候,我们心里觉着非常踏实,经母亲这么一念叨,那讨厌的蚰蜒肯定不敢钻到耳朵里去了。母亲让我们各人挑个灯盏,每人一盏,不多不少。该挑哪一盏灯,我们心里都没数。因为,灯盏熄灭之后,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要互相比一比,看谁的灯花大。按照父亲、母亲的说法,谁的灯花大就意味着谁今年能够实现好多好多愿望。但是,就像谁也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一样,谁能知道灯盏熄灭后是大灯花还是小灯花呢。听天由命吧。于是,我们把各自选择的灯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端到自己房间里,毕恭毕敬地放在窗台上,看着火苗窸窸窣窣地燃烧,才放心离去。边走边默默念叨“灯花,灯花,保佑我的大灯花。”不光是自己的房间,还有厨房灶台、粮食房、大门楼、水缸、树上、牲口圈、鸡窝等地方,都要放灯盏。我家老黄牛一看到灯盏,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照出灯盏的影子,嘴巴在不停地左右蠕动,它正在反刍草料。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显得悠闲从容。它此刻会想什么呢?我想,老牛肯定是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因为老牛知道,好年份才有好收成,人类吃饱了它也不会挨饿。人养活老牛,老牛养活人。谁说不是呢。家里养的十几只鸡看见灯盏,先是咯咯咯地叫唤着,显得兴奋异常,骚动了一阵,很快保持了安静。它们望着灯盏,仿佛在说,多么祥和的元宵节呀。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当所有的灯盏放置结束,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静静地想着。灯盏的火苗是淡淡的黄,黄里透着微红,内焰是淡蓝色的,静静地,静静地燃烧。火苗的外围有一个朦胧的光影,如果你眼睛不眨的话,盯着它看,那光影会越来越大,仿佛一个灯盏就能照亮一间房子、一座院落、一个村子。微风吹拂,火苗轻轻地左右摆动,我看到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脸被灯盏的光芒映红了,就像盛开的芍药花一样美丽动人,每个人显得平静、内敛、安详、虔诚。满屋子,满院子,空气中弥漫着缕缕油香,越来越浓,越来越香。看着看着,那一盏盏面灯,如同盛开的金黄色花瓣,在宁静的夜晚肆意绽放,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十多、二十朵、三十朵、四十朵……一百朵、二百朵、三百朵、四百朵……一朵又一朵金黄色的小花瓣,开了一大片,开遍了整个村子,开遍了田野,开遍了大山,开遍了中华大地,给人们带来了吉祥如意,也带来了平安祥和。那一盏盏灯,仿佛飞起来了,越来越高,慢慢的升上了天空。我们每个人也跟着灯盏,仿佛也飞起来了……

当我们看到一点点红火星的时候,才意识到灯盏快要熄灭了。我们从沉醉中苏醒过来,从幻想中回到现实。我们飞奔到屋里,急于目睹自己的灯花究竟有多大。如果灯花特别大,花瓣多,说明今年所有的愿望和心底的秘密都能够实现。再对着灯盏许十个八个愿望,据说特灵呢。我跑到自己的房间一看,啊呀,灯花黝黑硕大,我欣喜若狂,该许什么愿呢?想了好半天,心里竟然稀里糊涂地说,保佑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身体健康。嗨,忙了半天,我自己一个愿也没有许,算了,算了。我又跑到姐姐房里,一看她的灯花也很大,三个花瓣。我说姐,你给自己许了什么愿呢?姐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个嘛……不能给你说。为啥呀?不为啥!哎,我说姐,你是不是求菩萨保佑你早点找个乖女婿呀?你胡说啥?看我不打死你!姐说着,羞红了脸,追着打我。我一下子跑到母亲跟前,来,来打呀!你连羞都不晓得,才十几岁,就想给自己找个女婿么。母亲笑了,你跟你姐胡说啥子呢?妈,我姐她想女婿了。母亲笑了,假装生气的样子,对我说,你个碎娃娃晓得个啥!明摆着的事实。不然,她脸红啥。姐被我气跑了,回到自己的屋里。我听见姐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响亮。

这时候,回到院里,抬头一看,满天繁星。望着星空,我陷入沉思。刚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因为我们陶醉于点灯盏,看灯盏,执着于许愿,所以根本没机会去看一看天空。天上不知有多少颗星星,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对应着其中的一颗呢?是不是人间的每一盏灯也对应着天上的每一颗星呢?如果我们每个人是天上的一颗星,我们究竟发了多少光,照亮了多少脚步匆匆的夜行人?

母亲说每个人的灯盏必须自己吃掉。如果要分开吃,必须是三个人或五个人,也就是说必须是单数。否则,两个人吃了要翻白眼的。这种说法不知流传了多少年,尽管我们都知道没有任何科学道理,但我们还是一辈接一辈认真地遵守着这一法则。我想,应该是内心的虔诚引导着我们,是父辈的谆谆教诲感化着我们,是深厚的传统文化滋润着我们。

我双手捧着我的灯盏,看着那硕大的灯花,乌黑的灯花,美丽的灯花。我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我又想起了奶奶。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奶奶每逢正月十五,就把母亲妯娌五个叫到一起做灯盏。奶奶最兴奋的时刻是点灯盏,她亲自给我们孙子辈挑灯盏,“这是你的,这是你的……”奶奶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直至把所有的灯盏挑结束。当黑黝黝的灯花静静地绽放的时候,奶奶又高兴了。你看你的灯花多大啊,你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你看你的灯花多好啊,你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看你的灯花好几瓣啊,将来肯定能找个乖媳妇!奶奶在一个接一个夸奖她的孙子,她脸上的皱纹就像盛开的莲花一样,涌动一圈又一圈涟漪。如今,奶奶,您老人家能否在遥远的天堂看见孙儿手中的灯盏呢?你是否对着这美丽的灯花又说,你看你的灯花多大呀,你将来肯定是个攒劲娃娃!想到这儿,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那硕大的灯花、乌黑的灯花、美丽的灯花瞬间凋零了。在我高考那年的古历四月二十八,奶奶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从此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奶奶的鼓励,再也听不到奶奶讲故事,再也看不到正月十五奶奶点灯盏,再也听不到奶奶给我的大灯花点赞了……

如今,每年的正月十五,母亲在家里依旧会给我、妻子和她的孙子点上灯盏,我不知道她老人家在点上灯盏之后,为我们许了多少个美好的愿望。每年的正月十五,我只是许一个愿望,那就是祝福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及天下所有的人,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永远平安,永远快乐!当我和妻子点上灯盏后,让女儿许个愿望。她闭着双眼,双手合在一起,灯光映红了她稚嫩的脸庞。我不知道女儿究竟许了什么愿望,问她,她只是说保密。只看到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就像早晨的云霞一样。

我恍然大悟,正月十五点灯盏就是为了生命传承,为了传播祝福,为了弘扬民族精神,让一辈又一辈人拿好手中的接力棒,传递到下一个人的手中。人们点亮一盏灯的同时,也照亮了一颗善良美丽的心灵。

灯花,永远盛开在我的心底;灯花,永远绽放在乡愁深处。(2018年度“忽然花开·散文(乡情)”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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