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

葱

●冯哲

葱,很寻常的蔬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家里有了翠绿的葱，这个家才有家常的味道，才有生活的气息。

 对葱，我是情有独钟的。

 回忆的湖面上不禁泛起朵朵涟漪，时光追溯到了从前。儿时的我，不爱吃有葱的菜。可母亲却喜在做饭的时候，撒上一把葱花。一盘菜，立刻有了生气，好看得很，连热气里都沾染了葱的香气。可对于这样香气惹人爱的葱味，我是抗拒的。

 母亲烧的西红柿蛋汤，有时会放些青菜，和西红柿般配，绝了。红红绿绿的，很像是蔬菜们赴了一碗汤的约会，在一起缠缠绵绵，心里也不觉泛起了腾腾热气。端起来，尝一口，唇齿留香，鲜得快要把舌头都馋掉了。可是唯一令我不满的是那葱。母亲喜欢把葱切得细小。每次喝汤时，我极易吃到葱，快乐品汤的感觉顿减，甚至有点作呕。有时，我会耐着性子，从汤里把葱花一个个挑出来，却也极烦。

 我曾经多番要求母亲做饭时葱不必放太多，甚至是不要放。母亲也只是笑而不应，依旧如常。我也因此念叨好长一阵儿。

 我们家的早饭都是父亲一大早起身去买的。那一次，刮台风，甚是吓人的台风漫天卷地侵袭了我们这座小镇。父亲嘴里呢喃道：“台风刮得这么猛，早餐店应该都没开，这咋办。”这时，睡眼惺忪的母亲走来，轻描淡写地一说：“我有办法，别急。”

 母亲踅进厨房。我不懂母亲又有什么妙招来解决一家的肚子问题。在餐桌旁静静地等着，只听得见油在锅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很享受，把它当成了晨间进行曲来听的。对食物的期待，一点一点在心里滋长。这样的感觉，很美妙，值得铭记。人生每天要是都有那么一点期待的喜悦，那该多好啊。等着等着，我的心仿佛就要蹦出来，欣喜得很。

 厨房门一开，周遭的每一方空气，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这香气简直成了泛滥，很快便占领了整个家。一看盘中物是一张张烙得金灿灿的饼，活生生像一个个小太阳，讨人欢喜。我迫不及待地抢下一张品尝。热乎乎，香喷喷，外酥里脆，简直是人间佳肴。我不禁浮想联翩：这一张张太阳样的小饼，就是太阳里的神仙吃的仙味吗?想到此，我噗嗤一笑。这样的美好幻想，让我在浑然不觉中把几张饼下肚了。

 我问母亲这是什么美食，让人吃得打嘴儿不放。母亲还我一朵微笑，娓娓说道：“这个呀，主要是用面粉和葱花做成的葱油饼呢！我们那个年代，这样的东西吃下肚能让我们高兴好几天呢！”

 听了母亲的话，我怔了一怔，心上仿佛有根弦，被谁拨了一下，震颤得很。我着实没有想到，这佳肴美馔竟是用那葱做成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照在盘子上，好像就是给盘子绣上了细小的葱花。刹那间，我明白了：葱虽然普通，却是每道菜必不可少的灵魂！那一刻，我也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她让我自己去悟出这个理。即使这个道理沾染着凡尘俗气，沾染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但它不会妨碍美好温暖的花朵在世人心间绽放。

 岁月无情地夺去了母亲的容颜，却也让最美的品德烙在了母亲的条条皱纹里。

 之后，对于葱，我便是爱了。

 自古在文人墨客的眼里，什么寻常事物经他们的口，都有了素雅高洁之感，亦变得不同寻常。葱也被世人好好地吹捧了一番。在欧阳修的眼中，它是“玉指纤纤嫩剥葱”，把秀美琵琶女的纤细手指喻成嫰葱。经这么一绘，仿佛在一张宣纸上立刻有了美人奏琵琶的一幅图，有了千娇百媚的味道在其中。如果没有嫰葱一般的“玉指”在其点缀一番，那便成了凤凰折翼，少了几分神韵了。又有人喜欢把一个人一生的年轻时代比作“青葱岁月”。在这十分简短的四个字中，我看出了感动。是啊，用青葱岁月来比喻人的青春年华，多好。

我为什么说“青葱岁月”这个词好，是有原因的。你想啊，葱的根系如人刚睡醒时的头发，杂乱无章，还掺和着些许新泥，有些人也许看不惯。可在我看来，它是好的，是葱这位学者对生命的思索，令人敬畏。你看，像西红柿这样的蔬菜，像是个心事很多的姑娘。在没成熟之前，什么也不想，就一个劲儿地把自己的脸憋青。大了些后，忍不住自己在那暗自琢磨着，心事也就多了起来，把自己的脸都给想通红了。人们吃西红柿，酸中带甜，甜中带酸，那些可都是西红柿纷杂的心事和秘密呢。你说，女孩子，谁的青春心事不是酸酸甜甜的呢？

而葱却不像西红柿那样，有什么心事脸上都写得一清二楚。它默默地在深黑的土地里，暗自思忖着生命，暗自想着未来的日子里自己要怎样生长，颇有点智者风范——深藏不露的。就这样，它把梦想包裹起来，埋在土地里，扎根。阳光雨露的恩赐，它丝毫不客气全部照收。葱的生命思考，令它自己顾不得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只是一个劲儿地疯长，去完成自己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听到那些文人这样夸赞自己，它没有像牡丹一样，到处显摆，把自己的花朵撑得大大的，雍容华贵之态，仿佛这样才能禁得住世人对她的赞扬。

 葱干什么都喜欢默默无闻的。冷不丁地给你冒出团绿来，让你防不甚防。啊，葱已经长出来了。你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欢喜早已按捺不住，像爆米花一样炸开来了。这样的葱，怎能不惹人怜爱呢？亦听说过吃葱可以让孩子变得更聪明的说法，这当然纯属无稽之谈。可有许多人为了图个吉利，也是照做了。我也觉得做这样的事又未尝不可？也许大家都觉得葱是蔬菜里的智者吧，才流传出这样的传说。平淡无奇的日子，也因此罩上了童话一般的神秘色彩，美好无限。

 所以，现在你是不是觉得用青葱来比喻人的年轻岁月，是不是一种别样的好呢？现在的年轻人，无论乡村都市，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闯劲。这正如葱一样，虽然一开始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种子，却也有自己身为种子的梦想，这也恰恰是我们难以做到的。世人在凡尘中劳累奔波，而极容易在繁忙中忘却自己的初心所在。我认为，这样是可怕的。我们有时候，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俯首低眉向葱学习。怀揣着一颗梦想的心，一路向前，最后冲破土层，终见阳光。在这个世上，坚韧挺拔，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葱，不正是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吗？和葱一样，敢闯敢干。又以蔬菜智者来比喻年轻人无穷无尽的智慧与创造力，恰当地好。我认为，“青葱岁月”这个词，有别致的风景在里头，值得我们去咀嚼品味。

 父亲是农家出生。他经常带我回老家，不看别的，就看那一排排葱，剑拔弩张，风一吹，往这边倒；风再一吹，又往那边倒。那扎得实实的根，却不容易露出土壤。青翠欲滴，郁郁葱葱，满是焕发着生命的丰饶，让我为此乐了大半天。这时，爷爷就会望着一排排葱，时常感叹道：“想想小时候，有时都饿得快要啃树皮的地步。哪有机会吃上葱油饼这样的美味。所以小时候，吃上这样有葱花的饼，对于我来说，就是极大的奢侈了。”听了之后，我很惊讶。现在，在华灯璀璨的大都市里，物质生活是丰富的。葱油饼，要吃，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在那样一个久远的年代，吃上一回，日子竟然生出了奢侈。望着那一排排的葱，迎风生长，生生不息，我想落泪。葱原来也有一颗赤子之心，让贫瘠的岁月里，多了些期待的欣喜；让空虚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这样的故事，爷爷肯定也给父亲讲过。而勤俭节约的美好品质，也因此像葱一样，在父亲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

 后来，爷爷去世了。对我们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见父亲哭过。那一次，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得像孩子一般。至今回想起那画面，恍如昨天发生。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是拍拍父亲的肩，小声提议：“爸，我们去奶奶家看葱吧。”我不敢提及“爷爷”这个词，生怕触碰到彼时彼刻父亲那颗伤痛的心。父亲无力地应道：“好，好。”

 到了奶奶家之后，我这才注意到，才不久，奶奶那头发中夹杂着许多的白发。眼早已都哭肿了，我们来了之后，奶奶依旧拿着手帕在擦泪。离别的痛苦，剪不断，理还乱。父亲搀扶着奶奶，缓缓走到门前。看葱，爷爷生前经常打理的这些葱。也许，这些葱上还残留着爷爷的味道吧。望着那些葱，一团一团的绿，很是晃眼。父亲开口说道：“妈，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好好的。”闻此，心那么一痛，如被草尖划了一般。眼角，不自觉地被泪濡湿了。爷爷操劳一生，一直是一个质朴厚道的好农民。现在，我想爷爷他一定在那个叫天堂的好地方种了好几排葱呢。辛勤耕耘之后，爷爷肯定也坐了下来，点支旱烟在抽，和我们一样，也在赏葱。烟气缭绕，却始终遮掩不住爷爷操劳一生为儿女辛勤耕耘的爱。这爱仿佛只要青葱一把，就足以温润时光，有种感动人心的大美深在其中。

 小雨纷纷落下，润酥了土壤。青葱，也得到了雨水的关怀，仰头接受自然给予自己的馈赠。美好的生命力，得以彰显。我暗自思忖着：这一定是爷爷在天堂那边看葱。看着看着，爷爷也肯定就想到了我们，也在思念着我们呢。这雨水，便是天堂那边爷爷的泪水。

 虽然无法相聚，可心在一起就是幸福的。这样的暖爱，亘古不变。各自安好，便也就好了。

 大家都喜欢说句话来感慨时光之快：“人生在天地之间就如白驹过隙一般，其实就是忽然间而已。”我也喜欢挂在嘴边念叨。现在的我，已经步入人生的青春时代，为此却爱上了养葱。

 众人皆知，葱是极容易养的。只需要留下根须和一部分葱白，净水半瓶，便可以养成。母亲买了把葱回来，我拿了一些，不知供养在哪儿好。思来想去，翻出一只玻璃瓶，照样把这葱当宝贝似的供养，它也对你感激不尽，不知道拿什么回报你的恩泽，便长出了一瓶子的绿供你观赏，足矣。抽出几片新叶后，很快变成了绿汪汪的一团了，很是养眼，仿佛把一年四季的美好，温暖，感动都装在这个瓶子里了，很有诗情画意。

 葱，没有独特诱人的花香，相貌也是平平的，不突兀。它却给人一种清新，秀美的感受。时光也因有了一把葱的存在而美得惊心动魄，美到地老天荒。一次，在朋友圈里，我看到他拍的花花草草，美。在所有的形容词中，我只能用“美”来形容它。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不觉地在下面评论：真美，给我带来了视觉上的享受。可要是能用水瓶里嫩绿的葱去点缀，那才是画龙点睛的美。朋友回复道：好好，现在就去养碗葱，把快乐也一起养进去。

 是啊，养葱又何尝不是在养快乐呢？一个人下班回家很累，这时看到客厅里那一抹绿直撞入你的眼，甚是一惊，感叹于自然的美好，累亦满足。又或者努力为梦想拼搏的学生，学了一天习，夜深人静，还要在书桌旁埋头苦学。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写字间隙，抬头看一眼书桌上的葱，绿意蓬勃，立刻精神抖擞，接着埋头，这或许是葱为学生们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新能量！

 我经常心血来潮做一些事，想更多了解有关葱的故事。翻书，上网，翻阅许多资料，都没找到令我满意的结果。去找老一辈的人问问。聊起葱，他们可就比互联网强多了，活像是行走的知识宝库，令心儿不禁虔诚起来。

 他们很热心肠地告诉我许多有关葱的知识，而且听起来也不觉其乏味枯燥。我了解到：葱，根据葱白的长短可分为大葱和小葱。大葱可以用来炒肉片，炒鸡蛋，炒韭菜等；小葱，又名香葱，一般都是生食或拌凉菜用。香葱拌豆腐，本已是一盘令人垂涎三尺的菜了，滴几滴香油在其中，能香一整天呢。晚上做梦，说梦话嘴里念着的，也是今天吃到的好滋味。好像什么与葱搭配，就变得有滋有味了起来。

 我却不舍得吃。种的目的也很单纯，就是这么养着，让我每日都可以收获欢喜和幸福。每天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小欢喜和幸福，那么人生何苦来哉？

 你想，葱的心是智慧的，是默默的，是善良的，是坚韧的。你说，这样的葱怎能不让人打心底儿怜爱一番？

 像葱一样的农民永远是朴实，厚道，实在。我们应该对他们心生感恩。他们用那一双粗糙的手，把种子耕植于深黑的泥土里，让岁月深处的泥香，芬芳了整个世界。葱一样的他们，但愿永远不会被时代所淘汰。

 辗转数个春秋，我一直坚持每个季节里都种植着一瓶葱。对葱的怜爱和对日子的美好、温暖和感动，全收藏在这个简简单单的瓶子中。我们所需要的，不过是在为名利富贵而劳累奔波时，能够低眉看一瓶葱，让不知归程的灵魂能够在一把葱上停歇，继续启航。那便是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