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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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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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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风险

零风险

●峰回路转

1

我顺着一个斜坡慢慢走下池塘。

我从地上爬起来,跌倒,又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枯枝败叶,两条腿哆哆嗦嗦,一步一步挪到池塘边。这是一个长五十多米,宽二十多米的不规则水塘。我看到水中的那个人衣衫不整,瘦骨嶙峋,发如蒿草。“唉”,我长叹一声,捡起一枚黑色的小石子,双手用尽全力抛向空中,咕咚掉进水里,溅起几朵美丽的水花,水深大约三米吧。池塘左岸插着一根柳木棍,顶端钉着一块长方形木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切勿游泳”八个殷红大字。我盯着木板,哼了一声,心想我不是来游泳的,我是来清洗灵魂的。

凌晨四点十四分,我在噩梦中惊醒。二十个人拿着棍棒,他们喊着别跑,抓住他,快抓住他!我没命地跑着,两只鞋子都掉了,我光着脚跑,碎玻璃割破了脚。更要命的是,我摔了一跤,左脚崴了,我还在拼命地跑。我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干涩疼痛,嗓子冒烟,大脑极度缺氧,一片空白。我没有力气再跑了,想停下来缓一口气,我抱住路边的一棵白杨树,脸贴在树上,冰冰的,凉凉的,很舒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肠子要被抽出来了。我刚闭上眼睛,忽然觉得眼前明晃晃的,抬头一看,警灯闪烁,十多名警察荷枪实弹,其中一名警察朝我开了一枪,正中眉心。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湿透,头皮发麻,骨头散架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树林,听不到任何声响,四周一片静寂。

2

池塘的水冰冷冰冷,可我觉得冰的惬意,冷得舒服。我用双手抓住头发,撕下一大把,丢进水里,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如果我没有犯浑,这时应该睡在母亲烧得暖和的老土炕上,旁边是老婆林一诺和儿子谢明明。如今,我只能睡在野外。我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是一个叛逃的士兵。

这些天,我像一具幽灵一样,东躲西藏,昼伏夜出,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饿了,在垃圾堆里翻腾,吃别人丢弃的残羹冷食;渴了,河水塘水就是最好的饮料;困了,树林里草丛里随便倒头就睡。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野狗一样,四处流浪。宾馆不敢住,怕警察抓我。话说回来,就是想住也没钱。我给二十个家庭带来了灾难,使他们蒙受经济损失,使他们夫妻不和家庭破裂。六十六万,六十六万人民币呐!别说穷人,就是有钱人,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为了偿还六十六万元的赌债,我四处借钱,但亲戚朋友和生意伙伴都像躲瘟疫一样,没人愿意借给我一分钱。三十四天过去了,按照杨花的算法,连本带利达到了一百万元。为我担保的二十个老师,还有杨花天天跑到我家讨债。他们砸坏了我家的窗玻璃、电视、茶几、桌椅,有的拿走了我收藏的字画文物古董,有的住在我家赖着不走,有的扬言要卖掉我的石料场,还有的说如果还不上钱,就要绑架我的老婆孩子。我苦闷极了。

有一天出去在街上闲逛,见到了前进中学的胡老师。他叫胡忠,是我初中同学,还是同桌。看到胡老师,我眼前一亮,一个计划在我脑中袅袅升起。我去“春晖”门市部买了两瓶五粮春、两盒软中华,在“一品堂”饭馆买了一个猪肘子、两个凉菜,星期六晚上直奔胡忠家。“嘿,老谢,谢继恩!你怎么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胡忠看到我,显得兴奋而又惊讶。“哎呀,这不是想老同学了嘛!”我在极力亲近胡忠。“你知道我不抽烟不喝酒,花这么多钱干啥呢?”胡忠笑着说。我听了,赶紧说:“我说胡老师,你不喝,但胡叔叔喜欢喝酒,我孝敬一下他还不行吗?”胡忠听我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让他媳妇去厨房拿来四双红筷子、三个白瓷圆碟子,将凉菜、肘子拌好。我拉着胡叔叔坐在沙发正中间,拆开香烟,给他递上一根。“胡叔叔,您抽一根软中华,这一根可要值人民币三十五元。”胡叔叔听了,大吃一惊!瞅着我说:“我不信一根烟三十五元,我一个月都花不上这么多钱。”“胡叔叔,看您说的,您尽管抽,这烟,这酒都是人白送的。”胡叔叔听了,笑了,脸上的皱纹就像盛开的荷花一样灿烂。他用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烟,慢慢地吸一口,又慢慢地咽下去,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紧接着鼻孔里喷出两根乳白色的烟柱,又轻轻地转动脖子,左右闻着,嘴里不停地说“香,真香。”

我拧开一瓶五粮春,满屋子立刻被这浓浓的酒香侵占了。“这么香的酒,一瓶多少钱呀?”胡叔叔问。我说:“不贵,也就二百多块钱。”“二百多!”胡叔叔又一次惊叹道。我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胡叔叔,您尝尝。”胡叔叔接过酒杯,先放到鼻子跟前,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 “真香呀。”然后睁开眼睛,抿了一小口,舔了舔嘴皮,又抿了一小口,舔了舔嘴皮,然后一口喝下去。“啊,真香。小谢,来,给叔叔再倒一杯。”我拿起酒瓶给胡叔叔又倒了一杯,双手端给他。紧接着,我给胡忠和他爱人各倒了一杯。我知道胡忠平时不喝酒,就把重点放在胡叔叔身上了。我给他敬了一杯又一杯,不大一会儿,十几杯酒下肚了。此时,我感觉有点儿头晕,我心想胡叔叔也应该喝好了吧。胡忠早已不胜酒力,被他爱人搀扶着回卧室休息去了。只剩下胡叔叔和我两个人。

“胡叔叔,这五粮春酒香不香呀?”

“香……香……真个香……我活了快七十年……这是头一回……喝这么好的酒。”看来,胡叔叔快要醉了。

“胡叔叔,只要您喜欢喝,我以后每年送您两瓶。”

“那……那怎么行呢,我就是个种庄稼的……我咋好意思……白喝你的好酒呢?”

“胡叔叔,您别忘了,我跟胡老师可是同班同学,还是同桌呢。”

“那……那也不行呀。” 

“怎么不行呢?胡老师的父亲,就是我谢继恩的干爹。”

“干爹?干爹……好……干爹就干爹。哈哈哈哈哈——”

“胡叔叔,不瞒您说,我今天来确实有点事想求您帮忙。”

“啥事?你说。”

“是这样,胡叔叔。您知道,我这几年经营石料厂,生意特别好,一年收入二三十万元。最近有一个项目,国家投资四十万元,个人要投资一百万元,我想利用这个项目扩大生产规模。但是,手头钱不够……”

“你……你的意思是要借钱吗?你知道……我就是个在黄土地里用手刨着吃饭的……哪有那么多钱呀……没钱……真没钱。”

“不不不,胡叔叔,您误会了,您误会了。您听我说,不是借钱,不是借钱,是我要贷款,只是想请胡老师给我做担保,签个字就行了。”

“签字……签字就能够贷款……有……有啥风险吗?”

“没有,没有。胡叔叔,您放心,贷款在我名下,本金和利息都是我每个月按时偿还,与其他人没有一丁点关系。”

“这……这……这我做不了主呀。再说……万一出了问题,我也没法向我家胡娃子交代呀。”

看来胡叔叔心存顾虑,怕出问题。我迅速拉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五百元,故意一张一张分开,拿在右手里,轻轻地上下摇着。我笑着说:“胡叔叔,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您可别嫌少。”

“这……这……这不合适。”胡叔叔说着,打了一个酒嗝,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钱。我赶紧把钱塞到他手里,他一下子攥得紧紧的。“好吧……明天……我给胡娃子说一声……让他给你做担保。”

我又给胡叔叔倒了满满的一杯五粮春,他双手颤巍巍地端起酒杯,“香……嗯……香……真香……一饮而尽。”

3

池塘里的水开始渗进我的骨头,渗进我的毛细血管,我冻得牙齿咯咯咯的响,毕竟是九月份了。水刚好淹到我的小腿,我忽然有点儿害怕。我不知道整个人被水淹没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可以想象出来,咕咚咕咚喝够之后,或许肺就被呛得炸裂了,不久窒息而死。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不甘心,我不想放弃自己。哪怕一个人犯了天大的过错,如果让他选择惩罚自己的方式,最残忍最痛苦最难选择的莫过于放弃生命了。

拿下了胡叔叔,就等于拿下了胡忠。因为胡忠是一个至孝之人,胡叔叔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哪怕胡叔叔是错的。第二天我给胡忠打电话说起担保贷款的事,他满口应承。当我说贷一百万元,就得找二十个担保人的时候,胡忠笑着说:“这算啥事,凭我的人缘,我随便在学校给你再找十九个老师,这事包在我身上。”第三天,我给胡忠打电话,我说请担保的老师们吃一顿饭,把时间约到下午七点半,胡忠高兴地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在“鸿运”饭庄订了两桌饭,算上我,总共二十一个人。大约七点,胡忠第一个到达,其他十九名老师陆续到来。每桌六个凉菜,六个热菜,两瓶五粮春,两盒软中华。而且,我点的菜都是“鸿运”饭庄最贵的菜。他们看到招待的规格这么高,都显得很亢奋。在酒足饭饱后,我清了清嗓子,笑着说:“大家都知道,我的石料厂生意特别红火,年纯收入二十万元。为了扩大规模,争取政府投资项目,我个人要投资一百万元,用不了五年,我就能赚回来。劳烦大家给我做个担保,大家放心,我这儿有公证处的‘零风险担保书,’大家可以看一下。”我说着,掏出一张“零风险担保书”,胡老师和其他十九个老师轮流看了一遍,看到上面有公证处、宏达律师事务所的公章,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担保书的最前面赫然写着一行一号小标宋加黑字:“此担保书仅为贷款之用,属于零风险担保。”正文总共九条,每一条写的是让担保人一万个放心的话。当然,这是我精心炮制的,每一条的内容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上面的公章是我在“诚信”工艺店刻的,总共花了一百元钱。看到大家没有意见,我从包里悄悄拿出正式的银行担保书,他们谁也没看里面的条文,稀里糊涂的签了字。临走时,我给每人发了一盒软中华,他们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了。我又说感谢大家的帮忙,今天回去以后请大家把身份证复印件交给胡老师,等贷款批下来,我请大家到县城最好的饭店吃一顿,而且是一条龙服务。

三个月后,贷款批下来了。当一百万人民币打入我的账户时,我兴奋得快要发疯了。

4

水已经淹过了我的膝盖,我有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是心虚了,还是没底气了,我不知道。我的双腿快要僵硬了,脚下是烂泥潭。再往下走,我可能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一旦出不来,我就结束在这荒无人烟的池塘里了。也许,这块池塘就是我的墓地。

唉,你说人为啥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呢。本来我的石料场生意很红火,说句实话,一年至少赚六万多元。手头攒了几个钱,我就拿捏不住自己了。每次到外地谈生意,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高档白酒红酒洋酒,晚上还要找个小姐放纵放纵,我想神仙也不过如此罢了。

更可怕的是,后来我染上了赌博,越陷越深。记得那一年四月下旬,我去外省进一套新设备,带了三十万元,住在皇朝国际酒店。和我同行的还有生意伙伴徐玲玲,三十多岁的她风姿绰约,漂亮迷人。黑色的长风衣,褐色的披肩发,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戴着一副变色眼镜,双眼秋波涌动。吃晚饭时,她要了一瓶白酒,我们一人一杯,一直喝完整瓶酒。当时我很清醒,可刚一出门,风一吹,我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的厉害。“我怎么这么晕呀,”我说。“没关系,我扶你到宾馆休息,睡一觉就好了。”徐玲玲说着,扶着我走向宾馆。到宾馆后,我一头倒在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十点多了。我头疼得厉害,口干舌燥,只想喝水。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徐玲玲一丝不挂地睡在我左侧,她白皙的皮肤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尤其是双乳外露,挺拔高耸,我看着看着,咽了好几次口水。她还在熟睡之中,我低下头,嘴慢慢靠近她的脸。那是一张多么好看的脸啊,一颗痣都没有,白嫩光滑,比例匀称。我偷偷亲了她一下,我的嘴立刻奇香无比。我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准备摸一下她高山一样的乳峰,她醒了。我吓了一大跳,猛地一下抽回手,藏到自己的被窝里,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我又咽了一次口水。徐玲玲侧过身,对着我笑着说:“昨晚,感觉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我……我醉的啥都不知道。”我紧张极了,做好了挨骂甚至挨巴掌的准备。“别装了,你在我身上快活的时候咋不说啥都不知道呢?天亮了就不认账了。”听她这么一说,看来是真的。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愿是真的,我也希望是真的。既然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顾虑的呢。我猛地掀开被子,把徐玲玲如玉如酥的酮体紧紧地抱在怀里……大约一小时后,我和徐玲玲起床洗漱,然后出去吃早饭。回来我俩相拥午休,一直到下午六点。晚饭后,徐玲玲和我闲聊了一会,她突然问:“你会打麻将吗?”,我说:“会,但技术不精。”她说:“没关系,打麻将靠的是手气,跟技术没多大关系。这儿有我的几个老朋友,我带你去玩玩。”“算了吧,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看设备呢。”我想了想说。“你这人咋这么磨磨唧唧的,走,姐陪你去打几圈麻将,乐呵乐呵。”她说着,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右脸上亲了一口,我被她俘虏了。

走了不到十分钟,来到一家名曰“再回首”的棋牌室。上下两层,装潢十分豪华,一楼是会客喝茶聊天的地方,二楼是打麻将的地方。二楼面积很大,被分割成两排,每排十几个雅间,每个雅间摆着一张高档自动麻将桌,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墙壁金碧辉煌,摆着一张欧式双人床,灯光暧昧,墙上贴着几张欧洲女人全裸像。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头发脱得厉害,头中央光芒四射。女的很年轻,大约二十几岁,瓜子脸,高挑身材,烫着金色卷发,白色的上衣,浅蓝色牛仔裤,清爽动人。

“来,张总,小杨,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生意伙伴谢继恩。”我和那个叫张总的男人握了一下手,看到小杨,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主动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脸贴到我的脸上,绵绵的软软的香香的。悄悄说:“我叫杨花。”我和徐玲玲对坐,张总和杨花对坐,而且杨花坐在我的上手。在摸牌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碰一下杨花的手,她只是嫣然一笑,我的心醉了。刚开始,我的手气很好。第一圈我赢了五万元,我的妈呀,这比做生意来钱快多了。第一次上大战场就赢了这么多钱,看来我得好好感谢一下徐玲玲,当然还有杨花。也罢,今天就玩个通宵,说不上能赢百十万元呢。第二圈我赢了六千,第三圈赢了四千,第四圈赢了两千,我乐坏了。谁知到了第五圈的时候,我光是包庄就输了两万多,总共输了八万元。我傻眼了,这麻将桌上的风向咋转得这么快呢?我把赢来的六万二千元全部输掉,还把一万八千元的本钱搭进去了。不,决不能就这样输掉,我一定要捞回来,一定要捞回来。我心里开始发毛了。第六圈更惨,输了十一万元。老天爷呀,救救我吧,这可是我买设备的钱呀。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我胡牌,菩萨保佑我胡牌。我一边摸牌,一边心里默默祷告。心诚则灵。第七圈赢了三千元,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一定要把输掉的钱全部捞回来,我给自己鼓劲加油。第八圈,我又输了,这下更惨,输了整整十六万!我想哭,我真的想哭。我一算,三十万元的进设备资金剩下一万五千元了,我回去咋给老婆交代?可是到了这步田地,我不能退缩。罢了罢了,今天死就死在麻将桌上。我咬了咬牙,狠下心又开始第九圈的大决战了。第九圈对我直接判了死刑,输了九万八千元。也就是说,我身上所有的钱掏光,倒欠八万三千元。我额头上的汗扑簌簌地流下来,眼睛麻了,看不清桌上的麻将是什么颜色,也看不清麻将的形状了。我恍惚看见杨花就是一只白色雪狐,徐玲玲是一只红狐,她们在灯光下,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尽情地撒欢。我的心脏突突突地急速跳着,血压嗖嗖嗖地上升,血管急剧膨胀,好像要破了。

“老谢,是不是没钱了?”我隐隐约约听见徐玲玲问。“我……我……我没钱了,我……我不玩了。”我已经神经错乱,语无伦次。“我说谢总啊,赌场上的规矩你可要清楚,那是绝不欠钱的。”对面的那个满脸横肉的秃顶老男人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没钱……没钱我咋玩?”我哭着说。“没钱,借呀,你要想着把输掉的扳回来。”杨花娇滴滴地说。

咋办,咋办?我问自己。三十万元,那是我五年的血汗钱哪!不仅如此,还倒欠八万三千元。我脸色蜡黄,双手抖得厉害,心跳加速,腿已经软了,口干的就像冬天的木柴一样。往后的日子咋过呢,我回去咋向老婆孩子说呢?我咋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赌鬼,堕落成一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蓦地升腾起来,我朝自己的脸上扇了十几巴掌,脸烧疼烧疼。舒服,真他妈舒服。我嘲笑自己,我痛恨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就不信手气一直这么坏,一定有翻盘的机会。我开始逐渐冷静下来,再次鼓励自己。借就借,怕什么。我想了想说:“好,你给我借二十万元,把欠下的扣过,你给我十一万七千元就行了。”我盯着杨花说。杨花听了之后,从一个玫瑰色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上面写着四个醒目的黑体字:借款凭条。下面是六项条款,具体是什么内容我没心思关注。可正是这麻痹大意害了我,几乎要了我的命,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杨花阴笑着说:“那就签字呗,签完字当场付钱。”“我签,”我说着接过借款凭条,签了字,按了手印,递给杨花。她从另外一个黑色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整扎人民币,从厚度上判断,应该是十万元。她又从包里一整扎中抽出一小扎,肯定是一万元。再从另外一小扎中数了七十张一百元,当然是七千元。她笑着说:“帅哥,给你,这些都是你的。”

有了钱做后盾,老子还怕你不成。我心里恶狠狠地想。这样,新一轮搏斗开始了。第一圈我赢了一万七千元,第二圈赢了六万元,第三圈赢了六千元。我心里一想,本钱输就输了,把二十万赌债还了,不玩了。于是,我说:“把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我不想玩了。”杨花听了,抿着嘴,笑着说:“你想得挺美。”那个老男人忽地站起来,两眼放凶光,“什么?赢了钱就想走,你说能行吗?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必须战斗二十四小时,时间到了,不管输赢,你拍着屁股走人,谁也不拦你!”

5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水淹到我的大腿根部,感觉更加冰冷。我把双手放在胸前,因为我怕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两只胳膊酸疼酸疼,困乏无力。

如果当时我坚持放弃最后一轮的赌博,或许就没有后来的灾难。如果当初不是徐玲玲怂恿我,我就没有后来的悲惨下场。可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是不能假设的。是女人害了我,是金钱害了我,是我害了自己。赌场上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让人心惊胆战。当他们拦住我,不让我走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这是一口精心编织的陷阱。徐玲玲此时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你个婊子别装好人,就是你害了我。我在心里骂道。

既然是他们共同对付我一个人,我心里清楚,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我悲惨收场。我只好拼死一搏了。我点了一根烟,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从晚上七点半开始,到现在已经战斗了八个小时了,也就是说,还要坚持十六个小时,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命运。或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葬送在赌场上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三个是一丘之貉,是一个窝里的三只野狼,凶恶残忍歹毒卑鄙下流。第一圈出师不利,我输掉了九万元,第二圈输掉六万元,第三圈赢了四千元,第五圈赢了六千元……第十一圈输掉三万元……第十九圈输掉十一万元,第二十圈也是最后一圈,输掉七万元。当长达二十四小时的煎熬结束的时候,我最终欠账六十万元。

“帅哥呀,咱们赌也赌了,乐也乐了,你要知道你目前欠我六十万元,这是本金,利息是六万。一周之内连本带利六十六万元必须还清。”杨花那个骚娘们说着,朝我走过来,把我紧紧拥抱,还在我的额头亲了一下。在我耳边说:“我的财神,谢谢你,帅哥。”我头昏脑涨神志不清,心脏难受极了,眼睛被烟熏得泪流不止,只觉得脸上紧绷绷的又痒痒的,像是有一万条虫子在脸上慢慢蠕动。我知道这是熬夜造成的,这是透支生命的必然代价,我该休息了。“啥时候说利息的事了,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有气无力地问。“帅哥,你看看这借款凭据上面的第六条,写的清清楚楚。”她说着,把借款凭条递给我。我一看,第六条写着:“十万元利息一万元,还款期限为一周;超过一月,每天一万元;超过一年,每天五万元。”我当场倒在地上,昏过去了。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十分了。我一看,徐玲玲趴在麻将桌子上睡着了。我一个人睡在地上,我一摸,身份证不见了,应该是杨花拿走了。

6

池塘四周静悄悄的,水已经淹到腰部,我开始重心不稳,并逐渐下沉。我感到一条鱼游过腰部,尾巴拍打着我的背部。做一条鱼儿多好,无忧无虑,没有贪婪,没有私心,有一方池塘就好,有一片水草就好,有几只虾米就好。可惜我不是一条鱼,我只是一个被骚狐狸拉下水的赌徒。

我万般无奈,只好向徐玲玲借了二百块钱作为路费,回到家里时,我觉得骨头都碎了,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我睡了两天两夜,没人叫我。我醒来时,我老婆林一诺坐在我旁边流着泪,一句话也不说。六岁的儿子谢明明拉着我的手,说:“爸爸你咋了?”我朝自己的脸上扇了几十巴掌,鼻血都流出来了。儿子拉住我的手,“你不要这样,爸爸。你不要这样,爸爸。”看着儿子哭着,老婆哭着,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我往镜子里一看,颧骨凸出,尖嘴猴腮,面容枯黄,双眼无光,头发凌乱,嘴皮干裂,蔫头耷拉。这是我吗,这还是曾经的那个我吗?我思前想后,决定离婚。一周后,我诉至法院,要求离婚。一天法院打电话给我,要求我出庭。记得到法院后不到半小时,法院通过简易程序判决离婚,我和我老婆林一诺当初的结婚证也被法院收回去了,换成了一张离婚判决书。走出法院,我头也不回走了。我老婆林一诺紧紧跟在后面,哭哭啼啼的。我越走越快,她追不上了,蹲在地上哭。我回到家里,关上大门,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我在家里又睡了五天,每天只吃两袋方便面,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再浪费五谷了。我回来的第七天,杨花到我家催款来了,带着两个黄头发的男人,戴着墨镜,身材魁梧。我说没有筹到钱,杨花仍然笑着问:“帅哥呀,你是还钱还是不还钱?”她噘着嘴,双手背在后面。“我……我……我实在是没钱,你就宽限几日吧?”我哭着说。“宽限?宽限你个头啊!说,到底还不还?”“我……我真的没钱呀。”我又哭了。“那好吧,我大哥说了,如果你不还钱,就先借你的一根手指头,留个证据,免得以后不认账了。”她刚说完,那两个戴墨镜的家伙冲上来,把我按在桌子上,其中一个从裤腰里掏出一把匕首,朝我的左手食指挥下去。“啊——啊——”我疼得大叫,半截手指头掉在地上。“听着,帅哥,十天后我们再来找你,到时候还不上钱,就不是一根手指头,而是一只手。”她说着,右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拍了两巴掌。说完,三个魔鬼风一样走了。

我不敢去医院,只好在家里找了一些棉花,烧了一些灰,用布包住手指头,疼痛减轻了许多。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呀。过了几天,我的伤稍微好转,我出去在街上溜达,当我看到胡老师时,我灵光一现,才有了后来找人担保贷款的精彩一幕。

7

水已经淹到我的脖子了,我失衡了。就在快要被水吞没,身体下沉的瞬间,脚下好像踩到了一块木板,身体不再继续下沉,有向上漂浮的感觉。难道是老天爷不想收我,对我这个可怜可悲可恨之人产生了怜悯之情?我用力拍打水面,我浮起来了。这时候,我真实地感觉到我脚下踩的是一大块木板,浮起来了,真的浮起来了。当木板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一下子扑倒在木板上。

本来,拿到一百万贷款的时候,我是想先还清赌债,然后继续经营石料场,用不了几年,我就会东山再起。但鬼迷心窍的我,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让我陷入万劫不复。在我拿到贷款的当天中午,我收到农业银行的一条短信:尊敬的客户,你的银行卡需要升级,否则无法正常使用,请打开以下链接登录。我赶紧打开链接,系统出现一个界面,我按照要求逐一填写姓名、卡号、密码、身份证号码,系统还发来了一个验证码,我也填了。系统升级完成,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

这时,杨花带着上次的两个保镖又来了,该死的骚狐狸!她依然笑着说:“帅哥呀,这回该还钱了吧。”嗯,我开始讨厌这个要人命的杨花了。她就像罂粟一样,外表漂亮,蛇蝎心肠。“我给你转账,”我冷冰冰地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的帅哥。”她百般妩媚,甩了一下秀发,扭着腰身,狐媚地笑着,走过来拥抱了我。我打开手机银行,点了一下转账,输入金额一百万,再输入杨花的账号,点击确定。但系统立刻显示:您的账户余额不足。咋回事?我以为是系统出了问题,又输了一次,还是同样的显示。不可能吧,我一查账户上只剩下八十七块钱!杨花一看,立刻追问:“我说帅哥,你是不是想骗我呀?”“你别胡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不信你看,我的贷款票据都在这儿呢。”我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些票据。她看了一眼,又问:“钱呢?”我说:“要不咱们先到银行查一下,看一看是怎么回事。”我们一行四人赶快到农业银行,让工作人员查了一下我的账户,查询的结果是一百万元已经在外省被很多人从自动取款机上分批取走了。“但是,卡在我手里,他们咋取走钱的呢?”我问银行工作人员。“现在的犯罪分子狡猾的很,可能你在什么场合被人家窃取了账号和密码。”一个女银行职员解释说。“但是贷款刚到,这几天我没有出门呀。”我带着哭腔说。“你在手机上收到过比如说系统升级之类的短信吗?这是最近新出现的一种电信诈骗方式,就是让你打开链接,填写你的银行账号、密码、身份证号码等个人信息,他就会盗取这些信息,然后复制许多新卡,很多人同时从不同的取款机上把里面的现金全刷了。你记着,我们银行是不可能让客户自己升级系统的。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来我们银行咨询,不要轻信这些骗子的话。”一听她这么说,我把收到的短信给银行职员看了,她说:“你被骗了,赶快报警。”“你,你报吧。”我说着瘫倒在银行地上。

不一会儿,公安来了,他们询问情况作了笔录,而且把我手机上系统升级的界面进行截屏、照相、取证,又在银行窗口询问了工作人员。临走时对我说:“我们马上立案侦查,尽最大可能挽回你的损失。”我点了点头说:“你们一定要把钱追回来,你们一定要把钱追回来,不然的话,我就死定了。”杨花听见我这样说,有点儿紧张,眼睛一直盯着我,生怕我告密似的。公安走后,我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杨花走出银行。我对她说:“你也看到了,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在银行贷了一百万元,准备给你们还钱,今天早晨还好好的,转眼钱就被骗走了。你给我宽限一些时间,我再想办法筹钱。”杨花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就再给你一个礼拜时间,记住一次性付清,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嗯,我知道,我知道。”

一百万元本金需要我奋斗二十年才能还清,按照借款凭据上的约定,一年利息应该是一千八百七十五万元,二十年就是三亿六千五百万元。我十辈子几十辈子一百辈子都还不清。我曾经想过报警,可是我怕那些人报复我。我想逃跑,但最终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就算你逃了,又能逃到哪儿去呢?不管天涯海角,没有人会原谅我,饶恕我,放过我。我想来想去,既然走进了死胡同,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于是,我先是主动与老婆林一诺离婚,让她把家里剩下的十万元全部转到她名下,孩子也带走。这样,那些追债的人就不会找老婆孩子的麻烦了。一切安排妥当,我还是连夜仓惶出逃。

8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块湿气很重的木板上,月亮照在池塘水面上,泛着冷清清的光芒。我抬头仰望天幕,只见满天繁星,那一颗一颗水波涌动的星星,多么像一群眨眼的孩子啊。他们此刻正在惊奇地俯视人间,嘲笑我这个龌龊的可怜虫,为什么不睡在自家的热炕上,却把床搬到池塘里来了,莫非前世是一只青蛙?

我慢慢爬起来,静静地坐着。月光下的池塘就像一面镜子,里面有树木、星星、月亮的影子。我看了半天,突然发现这个池塘是椭圆形的,就像一个阿拉伯数字“0”的样子,而我就是这个椭圆的中心。或许,我乘坐的就是传说中的诺亚方舟,会将我载向平安之地幸福之地。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使空旷的夜幕更加寂寥。我躺在木板上,觉得只有这个池塘是属于我的天地,只有这块木板是安全的。离开了池塘,离开了木板,将面临着无法预料的危险。睡在池塘的中央,我就是池塘之王。在这里,我说了算。不一会儿,我安然入眠。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岸边站着一群人。当中有学生、干部、农民,还有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停在池塘左侧的路上,警灯闪烁。七名警察、四名医护人员站在池塘边上,他们指手画脚,似乎在制定营救方案。更可怕的是,我还看见杨花也站在人群当中,尽管位置不是太明显,但我一眼认出了她以及她身边的两个流氓保镖。我发现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心里一抽搐,你个骚狐狸怎么就不放过我呢?我忽地从木板上站起来,空气里立刻弥漫着一层紧张的气氛。我心里忽然充满一种悲壮感,我的池塘我的王国,没想到会牵动这么多人的神经。

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胡忠,想起了为我担保的另外十九名老师,听说他们每人被法院判了五万元。当时的五万元,相当于他们十年的工资。他们到银行,问为什么拿钱的人跑了不管,却让担保人还款。银行解释说,找不见贷款人,只能让你们还款。银行的人还说,你们在担保书上签字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和借款人牢牢地绑在一起了。担保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当借款人无力偿还或无法偿还贷款的时候,担保人承担连带责任。他们又起诉到法院,法院说,只有所有的担保人还清贷款,才能上诉。但是究竟能不能抓住人,很难说。还说,这是你们自愿的,怨不得别人。他们到公安局报案,问为什么不发布通缉令抓捕携款潜逃的罪犯?警察说,请你们放心,我们公安机关一定会全力追查,为你们讨回公道挽回经济损失。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为我担保的十九名老师给我打电话都打不通,他们不知道,当我把贷款拿到手的时候,我换了手机号码,谁也不知道,除非抓住我本人。为了保密,我给我老婆林一诺也没有说。于是,他们就把怨恨发泄在胡老师身上,将胡老师起诉到法院,说他们都是胡老师介绍的,还说胡老师肯定拿了我的好处才介绍他们的,要求胡老师赔偿他们的损失。胡老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说我用一辈子的时间为你们还债。

我还想起了那天麻将桌上的诡异布局,当我躺在地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坐的位置后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稍微前倾。我坐到对面位置,我惊呆了。原来,对面的人可以从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麻将牌。怪不得我不胡牌,怪不得他们三个总是胡牌。我输那么多,也就不足为奇了。还有,就是他们三个戴的眼镜有问题。人在熬到深夜的时候,精神恍惚,其实别人出什么牌,自己打什么牌,有时候自己都不清楚。尤其是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胡了,我就麻木地推牌。究竟人家胡的是什么牌,根本没有看。在最后一圈快结束的时候,我转过头,朝杨花脸上看了一下,她对着我妩媚地笑了一下,但明显带着几分紧张。我仔细一看,她的眼镜里竟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麻将的万、条、筒的形状和数字,也就是说,她对另外三个人手里的牌了如指掌。我又看了一下那个头顶光芒四射的老男人,他戴的眼镜也一样。这两个魔鬼,刚来的时候没有戴眼镜,一定是中途乘我不备偷偷上的。徐玲玲?她总不会吧。但她的眼镜出卖了她。他们三个戴的是透视眼镜。他们狼狈为奸,早给我下好了套挖好了坑,诱导我逼迫我往里跳,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烂泥,烂泥下面是削尖的竹签,是锋利的匕首,只要掉下去,就别想活着回来。

我听说我父亲我母亲知道我的事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精神恍惚。他们见不到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了,天天以泪洗面。我曾经是一个很听话很懂事的孩子,长大后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做事,在亲戚朋友眼里,我绝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人。可命运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我,要对我下毒手了。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儿子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我们来世再聚。

我站在木板上,看着岸边黑压压的人群,悔恨的泪水刷刷刷地流下来。对不起,胡叔叔。对不起,胡老师。对不起,为我担保替我还款的老师们。对不起,我的亲人……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张开双臂,此时的我,就像一只蠢蠢欲动的老鹰,展开翅膀,双腿下蹲,纵身一跃,当我升到半空的时候,我看到人群后面有一辆绿色出租车、一辆公安局的白色警车同时停下来,我老婆拉着儿子,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一名警察从警车上下来,他们疯狂地挤过人群,风驰电掣般跑到池塘边。我看见我老婆林一诺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米黄色提包,我儿子左手牵着他妈妈的手,右手拿着一串红色的气球,用一根长长的线牵着,气球在半空中飞翔着。法警手里拿着一纸文书。他们朝我高声喊着,叫着,挥舞着各自手中的东西。而我,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下降,下降,再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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