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花开文学》的头像

《花开文学》

内刊会员

小说
202012/04
分享

默儿

默儿

●田红梅


这是京城一条很浅很浅的胡同,风在经过的时候似乎都没有看清它的样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胡同记住了经过它的每一缕风以及风带来的每一粒沙尘,每一片飞鸟遗落的羽毛,每一张彩色的糖纸,每一片枯干的红叶。

这里是京城典型的四合院,郝大妈家就在胡同东侧的第二家。郝大妈的老伴五年前去世了,儿子在美国,她自己住着这么一个大院子,很是冷清,所以她就想到了把家里的房子出租。

东厢房租给了松。松二十多岁,安康制药厂的一名工人。西厢房租给了默儿母女。

说起来默儿与郝大妈家还是亲戚。默儿母女到这里来也是投奔郝大妈来的。郝大妈也就不想收她们什么钱了,只当是找个与自己聊天解闷的人,但默儿的母亲还是执意每月给郝大妈二百元钱。默儿的母亲年轻时,是个俊俏的女人。皮肤白皙,一看就知道是江南女子,现在虽然已是四十出头的人,还是显年轻,精神,干净利索。默儿长得很像她的母亲,一个秀气而充满灵性的女孩子。她身上透出的那种安静的美是很有磁力的。

然而太美,太出色即会被造物主所忌恨的,如此美又善良的女孩子却是个聋哑人。其实默儿不是个天生的聋哑人,她成为聋哑人是在十七岁那年。那是在她升入市重点高中读书的一个暑假里,所以她看上去没有很多聋哑人表现出的那种呆痴的样子,如果不知道的话,你不会想到她是个聋哑人。默儿成为聋哑人只是在一个很突然的瞬间。

十七岁的那年暑假,默儿被市重点高中录取了,母亲又喜又忧,喜的是进了这所高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重点大学的门槛上,忧的是学校的学费,住宿费很高,费用还没凑齐。默儿家条件很差,父亲在一家小厂子上班,厂子虽小,可也还发的出工资。但默儿的父亲每天喝酒打麻将欠下的债就像撒落在路上的种子,一到发工资的日子它就发芽,到了月头家里见不到他一分钱。整个家都是靠母亲做衣服苦苦支撑着,有时父亲没有钱了就管母亲要,母亲不给,父亲的声音就像涨潮一样越来越响,最后噼哩叭啦地一阵声响过后,母亲被父亲的风浪打翻在地,像一颗摇曳在暴风雨半生半熟的葡萄。

一天黄昏,默儿从同学家回来,刚走进院里就听到父亲疯狂的叫骂声和叽哩咣当的响声,默儿的心像拉起的橡皮筋一样一下绷紧了。母亲的尖叫声就像是一把闪着亮光的尖刀在一下一下刺疼着她的心。默儿忍不住了,猛地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啊”地尖叫一声,捂上了耳朵。父亲举在空中的刀掉在地上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这声音从地上蹦起来又从默儿的耳朵穿进去,穿到了心脏,“啪”的一声割断了那条已快绷到极限的橡皮筋,默儿一下子像一朵蔫萎的花瘫软在地上。母亲伸出淌着鲜血的手抱住了默儿,她像是被吓的缩成一团的小兔子。默儿捂着耳朵的两只手迟迟不肯放下,过了好长时间,当母亲把默儿的两只手轻轻地拿下时,默儿只看到母亲的嘴一张一合的和她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夜色在渐渐地包围了她的家,默儿感到一团黑雾向她袭来,在她的心里弥漫环绕。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觉得母亲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母亲就带着她离开了家,来到了北京。

郝大妈很喜欢默儿,默儿母女和郝大妈相处得很好,郝大妈蒸的包子常给默儿送去,默儿妈妈也常给郝大妈缝个被罩什么的。默儿从耳朵听不见以后,就再也不肯说话,成了一名聋哑人。默儿的母亲带默儿来北京除了是要离开她那没有人性的父亲,还想给默儿治病。医生说默儿的病是因受了强烈的剌激,要想治好默儿的病还是需要外界的剌激,当然也有慢慢恢复的可能。但从离家后,默儿一直随母亲平静的生活着,再也没遇到过剌激她的事情。来北京后,默儿的母亲依旧干她的缝纫,她手很巧,做的衣服也很合体,加上脾气好又实在,找她做衣服的顾客还真不少。不久,一家服装厂招女工,默儿就去那里上班了。母女的生活就像白开水一样没什么滋味的过着,但它有益于健康。

院内有一棵老槐树,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也像是老人一根根枯黄的胡须,但依然枝繁叶茂,精神抖擞。每当春天来了,树上就挂满一簇一簇的白花,散发出甜丝丝的清香。整个院子都会弥漫着这种香气,郝大妈他们每年的春天都会省了空气清新剂这笔开支。

树下有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墩,是郝大妈家祖传下来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宝物。槐花飘香以后的日子里,黄昏的石桌边就会经常有人在这里坐坐。

松是个喜欢写诗的人,写了他也不往外投稿,只是自己留着。闲暇的时候自己念自己的诗,有时还把诗唱出来。厂子的同事偶尔听见了就问他:“谁刚出的流行歌曲呀,怎么没有听过?”松笑着说:“我,不行吗?”

松有时也把诗稿拿给默儿看,默儿也很喜欢诗,但她从来没写过。默儿把松的诗放在枕边,有时在夜晚拿出来看。默儿觉得松的诗是一种很情绪化的诗,很容易感染人,让你的周围也会包围着诗中的情绪。

就像松的那首《一个人》,诗中透着深深的孤独感。

《一个人》

一个人

总是踩着自己的影子

走路

踏飞落叶和尘土

踏黄秋天

一个人

总是听着自己的呼吸

失眠

回忆着去年的那场雪

回忆着她的红纱巾

默儿有时也会在松的诗中某一个字下划一条线,或在诗旁写下二三个字,但松知道默儿懂他。松有时会想,老天真是不公,像默儿这样的女孩子,她的生活应该同她的外表一样美丽。

郝大妈是个热心人,今年的槐花开过之后,郝大妈便忙着给松张罗对象。松也不拒绝,很多只是一面之缘,二面之份,时间稍长一点的就是晓梦和杨杨。晓梦和杨杨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这个四合院的,只不过晓梦是郝大妈给松介绍的,杨杨是松的同事,因为看上了松,自己送上门的。每到黄昏院子里多了两个人就显得热闹多了,郝大妈的心里却觉得不太舒服。心想这个松,脚踩两只船,这是干的什么事啊!

晓梦与杨杨都比默儿活泼,她俩总是抢着在松面前表现自己。今天晓梦给松带来了肉夹馍,明天杨杨准会给松带来驴肉火烧。今天晓梦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裙子问松好看吗,松说好看,明天杨杨准会也穿一件浅蓝色样式更新颖的裙子出现在老槐树下。

杨杨做的一手好饭,经常下厨做几个拿手好菜给松。杨杨的信条是: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先要拴住男人的胃。晓梦也不示弱,虽然自己的菜做的不比杨杨,但她喜欢室内设计,经常看室内设计方面的杂志。她买来花和装饰品,把松的房间布置的浪漫而温馨。她的信条是:写诗的男人都喜欢浪漫,浪漫才能生出灵感。今天杨杨送松一件自己织的毛衣,明天晓梦送松一条毛裤。郝大妈看了直咂嘴:松这小子,真是交了桃花运了,两个姑娘都这样对他,也难怪他不选择,伤害哪个都不是啊。

默儿在桌边坐着,有时一看她们来找松,默儿看着她们有点尴尬,打个招呼后就回自己的屋了,但默儿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不停的透过窗子穿过树叶的间隙看着她们说着笑着,看的心里酸酸的。有时两个姑娘又会把默儿拉出来与她们一起玩,默儿也只能尴尬的呆着。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槐树上开始有了蝉,每天知了知了的叫着。默儿发现最近有段时间,松在两个女孩走后依旧坐在石桌边,目光从默儿窗上方经过,呆呆的望着夕阳和晚霞,坐到很久,坐到默儿的窗口已有了灯光。

一天两个女孩同时问松,到底喜欢她们两个谁,松说,对不起,我觉得你们两个都不适合我。两个女孩都瞪大眼睛:为什么,你说我们俩都不适合?松摇摇头只是说:对不起。两个女孩急了,一边一个拉着松的胳膊说,到底为什么?你说呀!

松挣脱她们说,好吧,松拿出两张画分别送给两个女孩,画上画的是同样的两只小黄鹂,然后说:是因为你们不懂我,不懂我的……

松没再往下说,只是把书稿拿起来又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走了出去。

在这之后,晓梦退出了,杨杨依然有时间就来照顾松,做饭,洗衣服,她以为总有一天会让松感动的。晓梦虽然退出了,却成为了默儿和杨杨的朋友,依然常来这个四合院。

一个周日,晓梦在默儿处坐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下雨的日子好沉闷,看着雨从槐树叶上珍珠一样滚落下来,看一段时间是风景,一直看就是撒癔症(原文是景风,但景风指四时祥和之风,在这里不合适了。正在无聊之际,东厢房窗口杨杨探着头喊:过来打牌吧!打升级。

有人说下雨的日子是睡觉的好日子,也是打牌的好日子,四个人就打起了升级。二个小时过去了,雨停了,太阳羞羞涩涩出来了。杨杨说咱们去草地上拾蘑菇吧,很多年没去拾过了,晓梦也来了兴致说:去,好,去。杨杨问松,你呢?松说不去,那是女孩子玩的游戏。她们到了郝大妈屋里,见郝大妈还在睡觉,就悄悄地拿了三个篮子出来了。雨下得很大,胡同里也有了没过脚面的积水,水很清,水中有一片片绿色的槐树叶和苔藓。水清清凉凉的,杨杨第一个脱去了鞋子说,亲近大自然,重返童年。晓梦也甩去了鞋子,默儿看她们这样也笑着甩去了鞋子。她们先是轻轻地淌水,踩苔藓,然后是在水中跑了起来,水花飞溅,笑声落在水面上打着圈儿的转。出了这个很浅的胡同,再过一个麦场,就是田野、草地。她们一个草窝一个草窝的找,还真是找到了很多的灰色小蘑菇,有的地方叫毛窝窝。篮子慢慢地丰硕起来,太阳也慢慢地到了山头。晓梦和杨杨说起了很多童年美好的记忆,默儿只能在自己心中回忆自己的童年、家乡和小伙伴们拾蘑菇挖野菜的场景。晓梦对杨杨说,小时候多好,无忧无虑的,长大了烦心事就多起来,想躲也躲不开。杨杨叹了口气说,是啊。晓梦说,我有男朋友了,你呢?你和松定了?杨杨摇摇头,晓梦过去搂住杨杨的肩说,杨杨别傻了,你这样下去也不一定会有结果的。默儿看到有一层水雾在杨杨眼底升起,即而凝结成泪溢了出来。杨杨一只手抓住晓梦,一只手抓住默儿摇晃着喊道:“可是我爱他,我就是喜欢他那种冷傲的气质,一个女孩子如果爱了,就爱的没有了自尊,没有了自信,我要我的爱情,你们知不知道,我要我的爱情。”杨杨刚才抓住默儿的那只手,蹭了默儿的头,一下高高的扬起,扬过了默儿的头顶。默儿看着杨杨的手和她手里的那一片宽大的蓖麻叶,忽然变成了父亲那曾经高高举起的手和那把闪着冷光的刀,默儿又想用双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她捂住之前,父亲的手和那把刀又变回了杨杨的手和那片墨绿的蓖麻叶,她的手呈投降的姿势停在那里。就在此时爱情两个字像两个飞啸的子弹从杨杨的口中飞出,进入默儿的左耳朵,又从右耳朵飞了出来,飞入了远处的一片黑森林里。默儿觉得耳朵痒痒的,好像听到了“爱情”这两个字。她的脸红了,以前这两个字只是经常在松的诗里看到过,今天好像是真的听到了,默儿并不敢相信自己,她以为那是幻觉,都是幻觉。默儿光着脚丫飞快的向四合院跑去,被她踢倒的半篮子小蘑菇,散落了一地。

头发湿湿的,溅了一身泥水的她站在松的门前,像一条湿漉漉的鱼。门虚掩着,默儿犹豫了一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可松并不在家,默儿缓缓地走进去,看着松这个曾被晓梦装点的浪漫而温馨的家。默儿忽然发现这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所有曾经的粉红色的东西都换成了天蓝色,像一串串天蓝色的风铃,一朵朵天蓝色的玫瑰,一片片天蓝色的墙纸等等。最后默儿的目光落在了写字台上松的照片上,英俊略带忧伤的松。镜子下方是一叠稿纸,默儿还以为是松新写的东西,一看不是,是松父母写给他的信。信中说,松的爷爷病危想见他,也知道他谈了对象,更想看一下自己未来的孙媳妇。

入夜了,万家灯火就像一盏盏飘浮在夜空中的小桔灯,烛光摇曳闪烁,包围着坐在石桌边等待松的默儿。默儿想真美呀,天堂里是不是总是这个样子。这时一片槐树叶子从槐树上落下来,落到默儿的头上,又落下来,落到地球的头上。一个黑影从门口踉踉跄跄的走进来,默儿不用看就知道是松,赶紧过去扶住他,松喝多了酒,酒味直剌默儿的鼻子,默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她把松扶进屋里,给他倒了杯水,漱漱口,松一下歪倒在床上,默儿给他盖好毛巾被,转身刚要走,手却被松紧紧地拉住了。松喃喃地说,默儿先别走,坐会儿,他心里憋的慌,让她听听他说话。默儿静静地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松,像一尊佛,其实在松的心里默儿就是他的佛。松说,他爷爷病了,病的快要走了,要他带未来的孙媳妇回家看看,他既不喜欢晓梦也不喜欢杨杨,怎么办哪,他能带杨杨回家吗?在农村老人认准的事就不能改了,他不爱杨杨,不能带她回去啊!松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也抓起了默儿的另一只手,松说,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默儿,喜欢她的气质,喜欢她的静,喜欢她的纯真与善良,喜欢她懂他,他最爱的是默儿,可是他又害怕他的家人反对,说她是个……“唉”!松又叹了口气,默儿看到有泪从松的眼里涌了出来。他又说,默儿要是能听见他的话该多好啊!

默儿也流泪了,她一下扑到他的怀里,她说:她听见了,早就听见了,从去年槐树花开的时候就听见了,因为她的心就是她的耳朵。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