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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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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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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暗香

●何丽

鸡还没叫,鸟也没醒,世界还浸在朝雾里。文甫想着父亲刚才离去的背影,再也睡不着觉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拉开大门,拔腿就往对面山上跑。站到山顶,能望见小镇的客车停靠点,他想目送父亲一程。

昨晚,父亲在火塘边说:“文甫,还是跟我去广州打工吧,你看,我的木匠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死不活的。如今添置家具的,都讲看相,不是网购就是到家具铺里去买。你嘞,花钱费米,读了个美术专业,找工作也派不上用场,成天猴在屋里画些老古董,又当不得饭吃。家里就靠这两亩田,赚不到活钱。我们爷俩木菩萨一样地坐屋里,心里发慌,坐吃山空呀。”

“我不去,大学毕业时,跑遍了全北京城,都没找到合适的事做。广州街上又不流金淌银,你以为有钱捡呀。我还是想在村里找一条出路。”

父亲把脸沉下去,“你既不会扶犁掌耙,又不会插秧播种,连牛栏粪都不会撒,在村里能找到什么出路?今夜睡到床上再好好想想吧。”

今早临出门时,父亲来到床前,最后一次问他去不去。

听到他的回答后,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脸失望地走了。然后,他听到父亲出门时带拢大门的声音,还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一骨碌爬起来,蹿到窗前,从糊着报纸的窗户眼向外张望。清冷的朝雾里,父亲拎着一只笨重的木箱,佝偻着背,步履踉跄,孤零零地向前蹿着。不一会,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便消失在门前那条越来越瘦的小路尽头。

文甫沿着灌木林中的小路向上攀登。半路上,他抬头望了望山顶,只见几团乌云在头顶盘旋,瞬间聚变成一块黑色的幕布,把刚露头的一抹晨曦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一看,整个镇子浸在黑压压的云雾里,像一幅山水画,只依稀看到山峦、田畴和屋宇的轮廓。

他失落地往回走。走着走着,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刺眼的闪电劈开天幕,随即,豆大的雨点从空中砸下来,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速射向大地。雨点打在树上啪啪作响,疾风肆虐,花草树木一齐在风雨中狂舞,不一会,水流成河,山上便挂了无数的瀑布。

这时,天空的深处又杀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把天幕撕开一条银蛇般的口子。轰鸣的雷声,由远而近,突然撞向山崖,发出巨大的爆烈声,把山崖上一株紫色叶子的山椒树炸去了一块。随即,大风裹起一团黄色的物体抛向山崖下。

文甫发现刚才挺立在山崖上的那棵紫色的山胡椒树,经雷电一劈,瞬间变成一簇耀眼的黄色,很是诧异。他听父亲说过,雷公打过的树木,叫雷击木,珍贵堪比黄金。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雷电击打树木的壮观场面。他慌不择路地往对面的山崖下跑去,抱起那一块被雷电劈下来的山椒木,欣喜若狂地扛回了家里。

本来只有两个人的家,父亲一走,家里突然变得清冷起来。无聊之时,文甫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山道上闲逛。

旁边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从对话中知道他们是去白龙庙看皮影戏的。于是,文甫夹着摩托车就拐上了遮天闭日的泥坯子山道。山路盘旋,车子就像一颗胶囊在弯弯曲曲的肠道里穿行。

庙门口搭了一个唱皮影戏的台子,但观众不多。文甫没心情看戏,就在戏台子前徘徊。这时,他忽然看到庙旁边的厅堂里有人在雕菩萨,于是,抬脚就往那边走。脚还没跨进门槛,守门的老头拦住,“对不起,同志,庙管会的领导说了,任何人不准进去看。”

“我是山下白江村的文甫,和你们是邻居。我大学学的是美术,专门画菩萨的,我想办木雕厂,特地来请大师傅去教我雕菩萨。文甫临时想了个主意。”

老头听说是来请大师傅去雕菩萨的,这不是来挖墙脚吗?越发不让他进了。争吵声惊动了那个被称为大师的老者,他走了过来对看门的老头说,让他进来吧。

文甫一打量,这哪像个大师?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应该是童颜鹤发、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那种。眼前的这个大师,却是个矮小的瘦老头子。没等他开口,大师笑了笑说,刚才听你说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你会木雕吗?

我只会画图,哪会木雕啊。我想办个木雕厂,是专程来请大师出山去当师傅的。

我老了,雕不动了,主要是我姑娘在雕,她叫桂芳,看她愿不愿意去?大师说着,手往厅中央一指。

文甫的目光追随大师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姑娘正低头在聚精会神地雕着菩萨,木屑以一种飞扬的姿势飘落。

她的脸形秀丽端庄,浓密的黑发松松地披在肩上,耳轮白皙而优美,仿佛是温润的玉做成的,耳朵上有个小孔,大概是为戴耳环作的准备吧。(不符合实际情况,考虑删掉)她的脸颊丰润,鼻子端正,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妩媚动人,文甫觉得她从头发、前额、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都蕴含着一种特别的魅力。

文甫跟随大师走近,一看,发现她的手与刚才看到的整个人的轮廓有些不协调,那是一双骨节凸出、颜色发灰、手掌很厚、长满硬茧的手,粗糙得像山坳里挖出来的老树根。她左手拿着刻刀,右手攥着拳头,一拳一拳地锤着刻刀的刀柄,发出一种奇异的闷闷的响声。大师走到面前说,桂芳,这位小伙子找你。

桂芳似乎没有听見老爹的话,仍继续雕着她的菩萨。过了一会,她好像不是因为客人而是累了想伸个懒腰一样缓慢地站起来问道,有事吗?

文甫上前一步,准备去握她的手,自己的手伸出之际,突然想到,她要是看见一个男人长这么一双白嫩、纤细、秀气的手,骨子里会瞧不起的。他趁她还没看见,便把手缩了回来,迅速藏到裤兜里。

文甫结巴着说道,桂……桂……桂芳大师,我……我要办个木雕作坊,想……请你出山去当师傅。

桂芳侧脸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桂芳,天色不早了,这位小伙子去我们屋里住,你先带他回去,抄近路走,回去先烧火煮饭,我收了场再回家。”大师这样吩咐女儿。

桂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伸了个懒腰,舒缓一下筋骨,然后面无表情地瞟了文甫一眼,抬脚就往门外走。

文甫有点手足无措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野鸡路,杂草倒伏在地上,荆棘挺立在两边,像一条壕堑。桂芳手里拿一根树枝,一边打探一边前行。

走到半路上,文甫看到路旁躺着一截干枯的棍子,想捡来当手杖用,可脚刚跨出去两步,就听到“嘭”的一声闷响,他踩着了一个捕猎野兽的机关,眼睛一黑,一根绳子就捆住了他的双脚,被两根楠竹强力拉起,倒立着吊在三米多高的空中,像老鹰叼着一只小鸡一样在天空晃荡。

这一带有野猪、野鹿、狐狸、黄鼠狼等很多野生动物,经常有猎人到山上来偷偷地装这种捕获猎物的机关。

桂芳回头一看,鼻孔里哼哼了两声,神情似乎有点不屑。她从挨着楠竹的一棵树上爬了上去,缓缓地解开绳结,轻轻地松开绳子,让文甫的身子慢慢着地,然后又爬到另外一棵树上……

折腾了十多分钟,文甫才从天上回到人间,可能是倒着挂久了的缘故,坐到地上的文甫,脸色通红,手脚冰凉。恢复过来后,他自言自语道,吓死我了。

两个人寂寂地走着,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才到达桂芳的家里。一栋杉皮小屋,掩映在半山腰上的灌木林里。

吃了晚饭,三个人坐在火塘边烤火。电灯泡被烟熏得乌黑,散发的光显得有些幽暗。远处的树林里偶尔有野兽悠长的叫声传来,山野显得异常的寂静。文甫打破沉默说道,桂芳师傅,我是专程来请你下山去办木雕厂的。

“我听爹的。”冷场了好一会,桂芳才硬梆梆地回答道。

大师接过话茬说,“桂芳,你娘过世得早,从小就跟着我学木雕,吃了不少苦头。以前有人请你出山去做木雕,你怕我没人照顾,没答应人家。文甫是山下白江村的,离我们屋里很近,回来也容易。你还是去吧,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在这庙里守一辈子呀。”老人说着,声音开始哽咽。

文甫准备接着大师的话说点什么,不想桂芳蹦出一句,“爹,我听你的。”

文甫说,“桂芳姑娘,太感谢你了。你去了,木雕厂我们合伙办,不要你出钱,利润一人一半。你负责雕刻,我负责销售。”话还没说完,桂芳起身进屋去了,留给文甫一个谜一样的背影。

文甫与大师坐在火塘边继续聊天。文甫问道,“师傅,你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吗?”

师傅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起身从房里拎来一个布包,交到文甫手上说,这就是祖上传下来的。

文甫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个木菩萨。他把菩萨从布包里扯出来,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样地小心捧着,仔细地端详起来。

看起来黑不溜秋的木菩萨,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表面光洁、平滑,如一块玉石,隐隐约约能看见内面筋脉般的血色纹路,感觉这菩萨很奇特。更奇特的是,这菩萨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山胡椒香味。他耸了耸鼻子,确定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暗香。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么大一尊木菩萨,体重却是如此轻飘飘的。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这个木菩萨的不同寻常。他挺了挺身子,虔诚地盯着大师,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大师哈哈一笑说,“这菩萨之所以这么轻飘,因为是雷击木雕刻的。雷电击打木材的时候,温度高达两千多度,木料瞬间失水,它就变轻、变硬了。它通体透亮,是因为秘方里头有一味药,溶在水里,用药水将菩萨一煮,就有了这种透明的效果。这种山胡椒的香味,也是那个秘方调制的药水煮出来的。他在回答完文甫的疑问后,接着说,起先我也搞不明白这些事情,后来我在菩萨身上的腹腔里找到了一片白布条写的秘方。比如那种山胡椒的香味,我试过,就是这秘方起的作用,无论它是什么木材,都是这个香味,如果木材本身是山胡椒树,香味就更浓、更纯一点。我的上几辈人,一直没有发现这个腹腔的秘密,我也是无意中看见的,冥冥之中,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第二天早晨下山的时候,文甫将寄存在庙里的摩托骑到父女俩面前,桂芳将老父亲扶到文甫身后坐好,自己则坐在最后的行李架上,用自己的身子紧紧护着父亲。

摩托下坡跑得快,中饭时分就颠簸着到了文甫的家里。一进门,文甫就指着东厢房说,“桂芳,今后你就住这间房,晚上,我让堂妹过来陪你,给你做个伴。那边两间偏房是连通的,准备用来做木雕作坊。”

“我不要伴。”桂芳硬梆梆地回答说。

“那好吧。”文甫说。

将父女俩安顿好,文甫带着她们来到东厢房。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山胡椒香味扑面而来,他弯下腰,用力去拎上次捡回来的雷击木,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失去重心,差点仰翻在地。他记得上次扛回来时,正下大雨,人也跑得很累,这块木头好像很重,这次拎起来,感觉它的重量只有一、二斤。

他拎着雷击木对父女俩说,“前几天,我在对门山上亲眼看到雷电把一棵紫叶山椒树劈了,这块香喷喷的木头就是雷电从树上削下来的,我把它捡回来了。”

大师接过这块雷击木,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激动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我现在就去对门山上把这棵雷击山椒树砍回来。”文甫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桂芳,你同他去吧。”大师说。

于是,桂芳拎一把锄头就往外面走。文甫拿着镰刀和铁锯,急忙蹿到她的前面去带路。

爬到山崖上,桂芳看着这棵雷電击打过的大树,心情特别激动,她曾听爹说起过山胡椒雷击木,但自己从没见过,平时在庙里雕菩萨,用的全都是樟树和梓树,今天见到这么大一株雷击山椒树,欣喜万分。

文甫奔到那棵已经落了叶子的大树旁边,手持镰刀,砍掉大树周围的杂木,砍完,拿起铁锯就准备开始锯树。这时,桂芳拎着那把大锄边挖边说,不能锯,树蔸有用。

因为只带了一把锄头,文甫只好乖乖地站到旁边,看她挖树,也看挖树的人。

桂芳弯着腰,挥舞着锄头。两条乌黑的辫子,分别从后颈窝泻到前胸,像两个秋千,随着她双手的摆动在隆起的胸脯上荡来荡去。前额上的一溜短发,如吊在屏风上的帘子,在她秀丽的脸庞上摇摆。

挖了一会儿,桂芳把外衣脱了下来,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长袖内衣。内衣很薄,富有弹性,从侧面看,腰身被它勒得曲线分明,凸凹有致。

她不知不觉挖到了文甫跟前。文甫站在高处往下看,只见饱满的前胸随着手臂的伸展而不停地颤动。再从低领内衣往下望,看到的是圆润、秀气的乳沟。他像摔进深山峡谷一样,“哇”的大叫了一声。桂芳吓了一跳,待她明白过来时,脸就红得像一个成熟的桃子。她到旁边迅速抓起衣服穿上,到另外一边继续挖着。

文甫也是一脸绯红。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他的脑海里浮现一首诗:“双眼秋波闪,酥胸玉兔颠,两腮飞红霞,美艳若貂蝉。”

桂芳握着锄头继续挖土。没多久,树的周围就堆起了一圈厚厚的黄土,一个奇形怪状的树蔸和虬须般的一圈树根就裸露在了眼前。她挥起大锄,三下五除二,一口气砍断了几段大的树根,不一会,大树发出咝咝的响声,缓慢地朝崖下方向倒了下去。

还有几只小树根牵拌着,大树没滚到山崖下去。桂芳拿起镰刀,开始砍树枝。那些砍断的枝丫,有的就留在山崖上,有的呼啦啦滚到了崖下,惊飞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没多久,一树层层叠叠的枝丫就被她砍光了,只剩一棵光秃秃的树干像巨蟒一样地趴在山崖边上。

树的直径大约半米,长约二十米。桂芳侧头看了看刚才上山来的路线,又勾着脑壳看了看崖下,感觉从崖下扛树回家比在山上扛回家要轻松省事,于是,对着树干一脚踢去,只听“咣当”一声,树就朝山崖滚下去了。

他俩来到山崖下,却没有看到那根大树。正纳闷时,桂芳仰头看到那棵大树被卡在悬崖中间,树尖插在一小团长满荆棘和茅草的泥巴里。

文甫也看到了,皱着眉头说,山崖这么高,我们从上面下不来,从下面也上不去,悬在上面怎么办啰?

桂芳走到崖壁前,朝上一望,看见卡住大树的泥巴里长着几根红藤。红藤又称大血藤,有几十米长,外表粗糙,质地坚纫,富有弹性。这些红藤缠缠绕绕吊到大约二十多米高的地面上。她一把抓住红藤,双脚往崖壁上一蹲,顺着红藤开始向上攀爬。

文甫先没注意,突然看到她爬到了十几米的高度,身子吓得筛糠似的颤抖,脸色也变得惨白,此时他不敢喊叫,怕她受惊掉下来。他的眼睛盯着崖上,心想,几根红藤怎么吊得起一个人?阿弥陀佛,这个女疯子,千万莫摔下来呀!

红藤扯松了崖上那本来就稀薄的泥土,桂芳爬着爬着,上面开始有细碎的泥土滚落。突然,那棵被卡住的大树,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朝她凶狠地梭下来。文甫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傻傻地呆立着。而此时,桂芳看到文甫和自己都在同一条直线上,她清楚,如果这树直接梭下来,两个人都有可能被砸中,轻则受伤,重则送命。她眨了眨眼,冷静冷静头脑,一只手使劲抓住红藤,另一只手抠住崖边上的一个凹处,将悬空的身子挪侧边一点,当大树梭到自己面前时,使出洪荒之力,对着大树一脚踢去,嘭的一声脆响,树就改变了下滑的方向,滚落在离文甫三米之外的草丛里。

文甫的父亲在广州转了半个月,因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又回来了。

“你回来得正好,我和桂芳合伙办木雕厂,要帮手。”文甫说。

父亲是木匠出身,他拿起竹片做的尺子,把从山上挖回来的那棵雷击树扛到“木马”上,从去皮开始,按照桂芳提供的尺寸,将雷击树锯成一筒一筒的木头。这是一株紫叶大山椒树,锯的时候,芳香四溢。

桂芳拿着她的木雕工具走进车间,木雕厂正式开工了。

雕刻是个精细活,桂芳使用的是传统手工刻刀。对于她来说,这种手工刻刀是她作品的生命起源。这种看似简陋,甚至有点笨拙的手工雕刻,有她自己纯洁的灵性传递其间。

她拿着文甫的写生画看了看,感觉高矮的比例可以按照它来雕,但很多细小的部分,她是以自己的随性走心进行加工创造的。

文甫站在旁边,发现她没有完全按照图纸雕刻,说道,“桂芳,上次我在庙里看了你雕的菩萨,觉得比例不太对称,有些地方不太协调。我的这些图纸是专门为你画的,你看是不是就按图纸雕刻?”

桂芳心里是有谱的,“爹说过,造型的形状动态要婉转、流畅,木纹的走向要清晰明了。”想到这,她瞟了文甫一眼,不愠不火地说,“那是雕庙里的菩萨,与这个不一样,你不懂的。”

文甫听她一说就明白了,雕庙里的菩萨是有规矩的,不能自作主张,于是,他就没再说什么。

山椒树材质本来就很硬,经雷电高达两千度的温度瞬间脱水,就像生铁焠了火一样坚硬。可文甫看到桂芳拿着那把传统刻刀像切豆腐一样地雕刻着,感觉这刀很神奇,更让他吃惊的是她那双奇特的手。她用右手雕刻,刻刀凿进铁硬的雷击木内,木屑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飞扬。

文甫一直仔细观察着桂芳雕刻的过程,从美术构图的角度去看,他觉得,雕刻粗坯是最精彩的部分,桂芳把粗坯当作整个作品的基础,用简练的几何形体概括了全部构思的造型,她首先确定的是作品的外轮廓与内轮廓。在凿粗坯的时候,一层层地推进。分寸掌握得很好,留有余地,如同裁剪衣服,有适当的宽度。粗坯雕好了,接着从细处调整比例和布局,然后将具体形态逐步细化成形,作品的体积和线条很明朗,那种木纹与雕痕、光滑与粗糙、凹面与凸面,显示着它的和谐与协调。

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一个木雕观音菩萨雕出来了。看着这个漂亮的观音菩萨,文甫准备把“她”搬到房里去,桂芳却一手按住说,还有一道关键工序。

桂芳把观音菩萨放进早已准备好的水缸里,从一只小木盒内掏出几个装有药粉的小瓶,拿一个勺子,每个瓶里舀一点药粉倒入水缸,盖上盖子,水煮大约一个小时,然后拿铁夹钳出来。

文甫把药水煮过的观音菩萨捧到自己的睡房里,当时没看出有什么不同。第二天再瞧时,整个菩萨好像上了一层玻璃漆,光滑、透亮。那种浓郁的山胡椒香味变得更浓更纯了。他突然想到桂芳家里的那个老菩萨,也是这样一种淡淡的却又沁人心脾的暗香。

桂芳知道,紫叶山椒树,是珍稀树种,附近山上目前发现的仅这一株,并且已经被雷电打成了一棵死树。她想到山崖下去找一找,看有没有种子掉到下面长出小苗。于是她到睡房里取来一个小包往身上一背,和文甫一道就往对门山上走。

刚踏上山道,文甫提醒她说,你眼睛看着地上,留神点,这一带毒蛇多,眼下又是毒蛇最活跃的夏天。

桂芳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心想,要讲毒蛇,恐怕你文甫一世见过的没我一年看到的多。

半路上,文甫看到两米开外的地方长了一株田七,这是一味珍稀中草药,具有治疗头昏、目眩、耳鸣、高血压和急性咽喉炎的特殊药效。他准备把它扯回去栽到地坪边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脚绊到了草丛中的一条棋盘蛇。他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等他看到毒蛇摆动着尾巴遁入灌木林的刹那,感知脚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隐隐的有点疼痛。他知道,自己可能被棋盘蛇咬了。

桂芳听到尖叫,猛然回头,只看到他身旁的草丛里,一道黑色的影子贴着地面快速扭进了灌木林。她听父亲说过,棋盘蛇受到威胁散盘时,碰到什么咬什么,哪怕碰到石头,也会狠狠咬上一口。听文甫说脚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就断定他被棋盘蛇咬了。容不得多想,她一把将文甫搂进怀里,自己跌坐在草地上,挽起他的裤管,寻找只有针眼大的伤口,文甫不好意思地扭了几下身子,随后,也只好任其摆布了。

桂芳知道,棋盘蛇是最毒的蛇之一,被它咬了,要是抢救不及时,一个对时(二十四小时)之内必死无疑。她按住文甫扭捏的身子,快速从小包里取出一块塑料布,贴到嘴上,抓起他的脚,一口咬住伤口,用力地吸吮,吸出了大约半汤勺的血水。然后从小包里取出一根绳子,在伤口的上方紧紧扎住,阻止毒液浸入血管。紧接着,她又掏出一盒火柴,划燃,“狠心”地烧着伤口,烧得文甫嗷嗷大叫。蛇的毒液中含有胶原蛋白,高温可使其快速凝固,不致扩散。

桂芳治疗蛇伤的法子,是父亲教给她的一门救生本领。她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将文甫放到草地上,让他弯曲双脚坐着。随即,她跑进路旁的灌木林里,寻找了几味草药,将衬衣的衫袖撕下来,包着草药,用石头将其锤碎,敷在伤口上,紧紧地扎好,这才背着他到镇上的卫生院,请医生打了一支血清。

文甫以前见过很多毒蛇,但从没被咬过。这次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有惊无险,是桂芳救了他一命。

此刻,文甫心池里的情感涟漪便一圈一圈荡漾开来。一个个与桂芳相处的温馨画面闪现在脑海里……特别是自己骑摩托受伤时的情形尤其清晰。夜幕刚刚降临,文甫骑着摩托出门,走到地坪边上准备下坡时,发现车子的撑架没有扶起来,他一边低头骑车一边用脚去踢那撑架,结果,车子失去重心,连人带车摔到了三米多高的坡下。此时,桂芳正在地坪里收竹杆上的衣服,她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知道文甫翻车了,把衣服随手一扔,狂奔过去,捧起文甫就往家里跑。灯光下,看见他满面的泥浆血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扑簌簌地流淌。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跑,把文甫的伯伯喊了过来。伯父会治跌打损伤,一检查,面部只是皮外伤,脚踝扭伤了。伯父说,半个月不能下地走路。那十多天里,都是桂芳端茶送饭,擦洗身子,精心服侍……

桂芳不善言谈,却心甘情愿地护着自己,照顾自己,默默地为自己付出,他想起唐代诗人秦韬玉“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的诗来,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

前不久,文甫加入了县里一个雕塑艺术协会。下午他接到协会主席的电话,下月有一个国际木雕艺术展览在上海举行,有几十个国家参展。协会推荐他带一件有代表性的木雕艺术作品参展。

吃完早饭,文甫扛着用纸箱装好的木雕观音菩萨,准备出门去参展。这时,桂芳满脸通红地跑过来,将一个小纸盒往他手里一塞,头都没抬就羞涩地朝作坊里跑去了。

文甫拿着小纸盒有点好奇,这内面装的是什么呢?于是,他把系在小纸盒上的红绳子解开,发现盒子里装的是一个很小的木雕头像。他拿起来一看,惊呆了,这不是自己的头像吗?看着手里那个有点憨厚却笑意盈盈的头像,电流一样的情感击透了他的全身,他情不自禁地跑到作坊门口,想冲进去一把抱住她,可看到她在認真雕刻菩萨的样子,又止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才慢慢转身,笑容满面地向山外走去。

来到上海,文甫一看那展厅的富丽堂皇、庄严肃穆,再看浙江东阳、福建龙眼、乐清黄杨、潮州金漆等“中国四大木雕”的掌门人都来参展了,特别是当他看到几个非洲国家带来的那气势恢宏的木雕作品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和自卑。自己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背一个山里女子雕的土里土气的木菩萨,别说得什么大奖,就连拿出来展览的勇气都大打折扣了。

展览持续了五天时间,前两天,文甫主要是跟大伙参观,看别人的作品。中间两天是多场论坛,他也参加听了几场,受益匪浅,开了眼界。最后一天是专家评选,评选出了特等奖一件,一等奖二件,二等奖五件,优秀奖十件。

文甫绝对没有想到,他带去的木雕观音荣获特等奖。

这无异于在展览会上丢了一颗重磅炸弹。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有出一千万元人民币买他这个木雕观音菩萨的,有出八千万元人民币买他技术和秘方的。他一概拒绝说,技术和秘方都是我的合伙人桂芳的,她说过,多少钱都不能卖给外国人。

颁奖仪式结束后,文甫和全体评委分别合影留念。其中有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中国籍加拿大女评委,不仅长得漂亮,且性格开朗、活泼,和文甫照相时,大大方方地搂着他的肩膀,头靠着他的身子,笑得很灿烂,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主办方服务很周到,等这些获奖人员离开时,把各人的照片全部洗出来了,还过了塑,且给每人装好了一本精致的相册。

文甫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把获得特等奖的消息告诉了桂芳,桂芳接过奖牌一看,是一块正宗的海南黄花梨雕刻的奖牌。她听爸说过,这种正宗的海南黄花梨很珍贵,奖牌上“第六届国际木雕艺术大赛特等奖”是镏金字,桂芳捧着这块奖牌别说有多高兴了,文甫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动人。

看完奖牌,桂芳开始翻看那本相册。第一张,是文甫站在台上领奖的照片,第二张是和全体评委的合影,照片上有十几个人,她第一次主动问道,你在哪哟?文甫指给她看,她看到文甫捧着奖牌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笑了一声。当翻到第七张的时候,她看到文甫和一个漂亮女孩搂抱着的照片,她的脸色慢慢发生了变化,笑容也瞬间消失了。她重重地将相册往桌上一摔,气鼓鼓地跑到作坊里去了。文甫心里一惊,她吃醋了。

桂芳和文甫上次去山崖下找过紫叶山椒树苗,因为文甫在路上被蛇咬了而半途而废。文甫领奖回来的第二天,她就拿一根木棍急着往山上跑。

那棵紫叶山椒曾长在崖边上,桂芳在崖下的草丛里,老奶奶寻针一样地找了好一阵,山椒树苗的影子都没看到。但她没气馁,沿着山崖下面的一条小溪缓慢地向下游走去。小溪像一条玉带,飘荡在半山腰上,它的两边长着茂密的灌木和杂草。灌木的枝丫上长着嫩绿的叶子,倒映在水里,溪水变得更加的绿意盎然。杂草中的无名小花探头探脑,像是给小溪编的一个花环。特别是那鲜红的杜鹃花,将整个山野点缀得多姿多彩,犹如给小溪平添了一幅浪漫的背景画,远远望去,那溪水,仿佛是从画里流出来的一般独具魅力。

流连于这样的美景,桂芳不知不觉走到了离山崖一公里远的地方。她猛一抬头,隐约看到远处有一片淡淡的紫色。正时,她惊异得眼睛珠子差点跳了出来,她三步并两步地奔了过去,扑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它娇小的身姿,对其进行了仔细辨认。她掐了两片叶子,用手指揉搓了几下,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山椒味。她站起身,望了望周围,发现小溪两岸的杂草丛里,稀稀疏疏地长着一大片高矮不等的紫色树苗。她自言自语道,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一阵春风吹来,那些轻轻摇曳的紫色的叶片,像用蓝色的宝石雕成的一般,上面布满细细的茸毛,它虽然娇小,却比那些高大的灌木显得高贵。虽然没有奇花异草那么妖艳,可它穿的那身紫色的外衣,清纯、耀眼。

也许它是有使命的,它在传递春天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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