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公讲古
●黄伟义
1
德胜公起了讲古的念头,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那天,德胜公像往常一样,坐在门楼右边的角落,整个上午少言寡语,昏昏欲睡,低垂着头,嘴巴一张一合的,后来竟睡着了。模糊中,感觉有人掐自己人中,就像很久以前差点倒毙在路边那次一样。他嘴巴吧嗒一收,随着一滴口水掉下来,猛一下就醒了。
睁眼一瞄,几个小毛孩,正对着他嘻哈大笑呢。德胜公感到奇怪,下意识地摸摸下巴,那些小孩笑得更欢。德胜公有点懵了,问小孩:“你、你们笑什么?”——德胜公每次开口,第一个字总是要结巴一下的。这时,坐对面的阿清伯忍不住呵斥说道:“你们这些小孩,没点规矩。还不认错!”可是,一个叫牛牯的小孩竟嚣张地对着他叫:“关你屁事?”阿清伯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德胜公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忙拦住说:“不、不要劳气,怎、怎么回事啦?”阿清伯说:“他在你嘴上画胡子了。这难教的牛。”原来,这几个小孩在门楼里玩耍,见德胜公睡着了,带头的牛牯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块火炭,在德胜公的瘪嘴上画了两撇八字胡,又在光溜溜的下巴上画了三条粗粗的胡须,然后在旁边偷笑。阿清伯开始没留意,后来发现了,又见他们笑得放肆,不由心头发怒。德胜公倒是没发作,擦擦嘴巴,突然心头一动,向小孩招招手,说:“来、来来,小牛牯你们过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几个小孩有点疑惑地瞪着眼,一脸敌意,都站着没动。德胜公也不计较,开始讲:“从、从前啊,有个小孩,很调皮,经常爬到路边一棵树上玩,待到有人从树下走过,他便在树上往下撒尿。路人怒不可遏,要找他算账,却因树太高,又急着赶路,只好作罢。一天,有个乡绅从树下经过,小孩照样对他撒尿。乡绅仰头一望,见树上一个小孩正对着他哈哈大笑,正要发作,望望树上,突然一笑,对那小孩说:‘小朋友,你真聪明。你这样做很好,你那是童子尿呀,人人都喜欢的,以后都这样。特别看见背枪的,你只管对准他枪管里撒,他会高兴的,还会奖赏你呢。’那乡绅说完,向树上拱拱手,走了。后来,果真来了一个背枪的乡丁,小孩一阵高兴,一边对着乡丁撒尿一边嘻嘻哈哈地乐。乡丁望了望树上的小孩,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拉开枪一炮便把小孩打下树来,就像射落一只鸟一样干脆利索。”
德胜公讲完,说:“你、你们听过这故事吗?知道什么意思吗?”
几个小孩不知所以,面面相觑。牛牯却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竖起一只中指,往上一戳,对着德胜公晃晃,咬着嫩齿狠狠地“呐!”一声,便带着几个小孩噼噼啪啪跑掉了。
德胜公没明白什么意思,阿清伯却看得真切,叹口气说:“唉,这些小孩已经没得救了,只能由他自生自灭了。”
德胜公说:“是呀,以前我们哪敢这样。”
他想起他做小孩的时候,哪里敢这样放肆。那时,但凡小孩子讲句不恭敬的话,立刻会招来老人的烟锅敲头,或者大人的指节“爆栗子”。不管谁家的小孩,人人都可以教育他,哪敢如此放肆。
德胜公心情有点懊丧,看看日头已从门洞照到里面来了,春风和煦。一双燕子也从高大的门洞飞了进来,直接飞到门楼后檐它们的爱巢里,几只雏燕立即从窝里伸出头来,张大嘴巴“叽叽喳喳”迎接它们。燕子都回窝喂食了,德胜公也该回家做午饭了。他站起来,拉起衣角抹抹嘴巴,对阿清伯说:“这些小孩,真是没办法。”往街巷走出不远后,又自言自语说:“总要有个办法吧。”
2
德胜公拉起衣角,边擦嘴边往家里走。明媚的阳光照着他矮小的身影,在宽大的街巷里,越显得形单只影。巷子里,有些墙角已长满青苔,一些墙头上伸出了杂草,这村巷已透出了些许荒凉。这些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垒起的青墙黑瓦,里面已没有多少人在居住了。人们或者到城里打工去了,或者把新房建到村边水田里去了,老村已逐渐空了。巷子的烟火味淡了,青苔味浓了。
如今村里的劳力,很多都外出打工了,只留老人和孩子在家里,说是相互照应,相依相靠,结果却是老人没人照顾,小孩没人教育,都在横着竖着任由天地散养,就像旱地里的禾苗,听天由命啦。
德胜公家也一样,儿子儿媳都跑城里打工去了,只留下他和老婆子及一个孙女在家。他常跟老婆子说,现在的年轻人,其实就是贪图享受,不想在家干苦活,贪恋外面的繁华世界,钱赚不了几个,就是在偷懒,不想吃苦。就他家而言,儿子儿媳每年只寄几个零花钱回来,还不够日常的油盐柴米开支,还要靠自已种田种菜来维持生活,还得养活他的孙女呢。好在老婆子强悍、能干,才撑着这个家没倒下来。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扯卵蛋。”德胜公常在心里唠叨、叹息。
德胜公虽然思想有点古董,但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最担心的是,小孩子没人管,都快变成野人了,甚至比野人还野蛮。就像刚才那个小牛牯。
德胜公回到家里,在水缸里舀了两勺水,倒在塑料脸盆上,用粗糙发黑的毛巾擦干净了嘴巴,洗了把脸。然后,搬了张竹椅在门口坐下,伸伸手脚,舒了口气。他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有点刺眼。老婆子端着一锅洗锅水,从屋里走出来,“哗啦”一下把水泼进水沟里,顺嘴骂了句:“刚回来,又在这里挺尸啦。”德胜公“哎”了一声说:“你、你就知道说些不吉利话。”然后,乖乖的起身帮老婆子做饭去了。
老婆子觉得今天这老头好像有点不太高兴,有点古怪。便问他:“去门楼闲坐难道也比人挑重担难受?谁又踩到你哪条尾巴了?黑个脸,一脸的丧气。”
德胜公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的米饭已经动荡不安地往上窜,似乎想要顶翻盖住它的锅盖。米饭的香味四处乱窜。一只母鸡“咯咯咯”地仰头望着正在砧板上切青菜的老婆子,期望能掉下一块青菜来。
火光往灶门一闪,德胜公摸摸光秃秃的头颅,说:“我、我的脸怎么会黑呢?你看不是红光满面吗。”
“黄土都堆上颈了,还贫什么嘴,到底怎么了?”老婆子切好了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靠在灶台等德胜公说话。
德胜公想起刚刚在门楼发生的事,突然说:“没、没什么事,我突然想去门楼讲书了。”
“去哪讲?讲什么书?”这无头无尾的话令老婆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去、去门楼啊。现在的小孩不教不行啦。”德胜公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你去讲书?哎呦,不要丢人现眼了,你说句话都咿咿呀呀,能讲书?真是好笑了。”老婆子撇一撇嘴,满脸讽刺。
“你、你不知道,门楼一直都有人讲书的,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断节了。”
村里的这个大门楼,已经有了不少的历史,古朴敦厚,远近闻名。门楼主墙由大青石磊砌,青砖拱顶,墙厚两米,门洞宽三米,能进马车。其外形像一张猫公的脸:两边翘起的檐角像猫耳,倒挂的弯月形小窗是猫眼,弓形的大门洞如猫拼命张开的大嘴,门洞顶上镶了块青石板,刻着“陆家庄”几个字,那便是猫鼻子了。门楼内院宽阔如厅堂,两旁靠墙各架一整条从深山运出的古老樟木,粗可一人环抱。左边一条保持圆形,只削个平面,右边一条削成四方形,寓天圆地方之意,供村人闲坐。整个门楼座北向南,并以此为中心,将村庄分为上下两寨,上寨地势略高于下寨,坐在门洞可依次望见远处的田垌、河流、山丘,这是乘凉、聚谈的好地方。夏秋两季,清风徐来,人气最旺,村中老人常聚于此。
直至上一辈以前,大门楼里是固定有老人讲故事的,主要讲一些纲常伦理、古代传奇之类,有讲《千字文》,讲《三字经》,讲《水浒》,讲《三国》,还有些零碎的江湖传奇故事,老人孩子都爱听,老少咸宜。德胜公小时候每天早饭后便往门楼里跑,就是想听故事。那时的门楼常常是闹哄哄的,是名副其实的讲古场。
当然,当时门楼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很像一个议事厅、审判庭,谁家遇个想不明白的,或者自已解决不了的事,就到大门楼里来论一论。门楼里坐的老人居多,德高望重者每日必到,论起理来,能得到合理裁决。如小孩打架,各自家长不服,拉起小孩去门楼论理,老人们会这样评判:小孩打架,大人插什么手?拦开就算了,谁家小孩不打架?你们小时候就不打架?小孩子懂什么,今天打一架明天又和好了,你大人一插手那不就结仇了吗?回去各自教育孩子,大人不得吵架。
又如邻里互殴,来到门楼,一帮老汉会训斥:远亲不及近邻,你们吵什么吵,上溯几代,你们两家还是亲兄弟,有事不好好说,互相忍让一下不就完了?都回去,以后不得再吵。
又有旱天争田水的,互相打得头破血流,老人们又一顿训斥:你们就不知道互让一下?天旱谁不心急,都是靠天吃饭的,你上田就应该让让下田,大家分好水流就不能动,都要守规矩。你看你论辈分就应该叫他阿叔,把阿叔打成这样,你还要不要规矩?你也是,你是长辈难道也不懂理?跟个小侄子计较什么?都不对,回去好好反省。天在捉弄我们,我们更加要搞好团结,要跟天斗,不要跟人斗。
还有子不孝、父不贤的。子不孝者,老人们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还有没有一点良知?你知不知道这是要被雷劈的?死了都要下十八层地狱,你懂吗?对于父不贤者,老汉们更是一顿羞辱:亏你还是个做父亲的,你不知道子不教父之过吗?你自已行为不端,上不敬父母下不教子女,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以后死了见到祖先,你都会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时候,任你说得如何严厉,骂得多么无情,来者均无怪意,反而感觉气消了,心情平静了,不管输家赢家都感觉得到了公平对待,受到了教育,就像被爷爷打了两巴掌屁股的孙子,转过脸来便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因为这些吧,那时的村风民俗都很好,小孩子也听话。
可是现在,门楼的这些功能全都已经没有了。村风民气也已经完全变了。谁也不敢再评判谁了,就连批评小孩子两句,小孩也会鼓起眼睛瞪你说:“关你屁事!”要是恰好又遇见他家大人,那家长还会对你骂两句:“你怎么欺负我家小孩?你这老东西!”
现在去门楼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只是闲坐,消磨时间,不说是非,不谈政事,连村干部的事也不能乱说了。只是谈谈天,开开玩笑,大多时候是呆坐。
“世道都已经变了。”德胜公心里嘀咕。
3
德胜公已年近古稀,虽然不是村中最高龄之人,却是目前辈分最高的老人。但因身形矮小,相貌不佳,又驼着背,说话还有点结巴,穿着又邋遢随便,不仅得不到德高望重般的尊重,反而成了一些人戏弄的对象,连小孩也不怕他。
德胜公是每天坚持去门楼闲坐的不多的几个老人之一,如今村里人口大量外流,人已不多,老人也没那么空闲,门楼已显得冷清。但,德胜公还是喜欢去,是习惯了,也是对旧时生活的一种怀念吧,每天都要在那里呆坐几个小时。德胜公家距门楼有一段距离。从门楼往北,穿过宽宽的主村巷,再往东北拐个弯,直至村边东北角就是他家了。他家背后是南岭的一条余脉,像两扇张开的大门,护卫着整个村庄,村里人唤作大门岭。每天早上,大门岭的气息早早把他唤醒,他起来先生火煮猪潲,他那强悍的老婆子边唠叨边做早饭。早饭后,他便背着双手弓着背往大门楼走。村巷都是青石板铺的路,宽大干净,虽然有些被岁月打磨得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有台阶,但德胜公走得很轻松。如今的村巷,人少,比较安静,可以闻到一些青苔味、烟火饭菜味,还有狗屎、鸡屎的臭味,一段一个味。有时候也会遇到鸡鸣狗叫,偶尔还会遇到一群小孩在背后嘻闹,追着德胜公喊:“驼背公,耳朵聋,眼又蒙,听不清,看不到,踩到狗屎当香皂。”还有人叫:“老茄公,吃屎公。”——“老茄公”是不知谁给他安的花名,即长不大的老茄子,笑他像茄瓜。德胜公开始只是宽容地憨笑,听到叫“吃屎公”时,才回过头来温和地说一句:“咳,小孩子不能这样说话的。”德胜公脾气好,从不生气,整天乐呵呵的,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
其实,他也不是没脾气,只是经过了生死,遇到过好人,世事也就看化了,看什么都不再是事儿。
16岁那年的春夏之交,刚听说衡阳要打大仗,德胜公就被抓了“壮丁”。他们被送往韶关,从韶关集中奔赴衡阳。不想,未到衡阳,即遇溃散的大批军民,混乱中,德胜公被挤散了。未出过远门的他急得呼爹喊娘,跟着人群拼命地往回跑。不知跑了几天,靠近郴州城时,饥渴交迫的他晕倒在路边。好在遇到了一个好心人,那人猛掐他的人中,把他掐醒。问他:“你是哪里人氏?”德胜公说,我是广东的啊。那人惊喜地说:“哎呀,原来是老乡啊。快起来,快走。再不走就没命了。”德胜公说:“我、我走不动了,你走吧。不要为我耽误了。”那人说:“既是老乡,我哪能丢下你呢。来,我背你,前面就是城里了。进了城歇下就能活命了。来,快。”德胜公就这样,被那好心人背进了郴州城里,歇息了几天,然后再往回走。那好心人也是被抓的壮丁,韶关人氏,他们一同往韶关方向走。走了两天,到达老坪石水牛湾。从这往前直走是韶关,往右向西即是连州。他们要在此分手了。两人都落了泪,哭了一场,想着都不知今世还有无见面的机会,各自伤心不已。
他们匆匆地分了手,一转身竟成了一世的挂念。
“我真是蠢啊,我连那好心人的名字都没留下。”德胜公每每与家人讲起这段经历,都要顿足捶胸,落下泪来。那是救命恩人呐,临别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没问一下,那时太年轻了,真不懂事。他多少次想去找他,可是又不知去哪找?他这辈子,嘴里念叨得最多的,就是郴州、老坪石、水牛湾,这些地名,他在梦里也能顺嘴而出。
人生匆匆,世事也匆匆。德胜公觉得,一切都是命吧,或者说一切都是缘,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觉得,他已经够幸运了,要不是遇到好心人,他现在的一切都不存在,而那个好人却没要求他回报半分。也许,人家连想都没有想过,只当是不经意间,在路边扶起了一颗被踏倒的小树苗,如此而已。因此,德胜公后来对待人事,从来只当自已是一颗已占尽人间便宜的老松树,任人砍枝、挖根、刮油,也不生气。
在外面,他不与人分辩。在家里,老婆子对他也像狗咬乌龟一样,无从下嘴,不管怎么骂他,他都只是张开嘴“呵呵呵”傻笑几下,并不生气。老婆子拿他没办法。
如今,德胜公说要去门楼讲古,老婆子对他也没办法。
4
德胜公决定要将村中老人讲古的传统接下来,看似有力挽狂澜、扭转村中民风之意,实则是螳臂挡车——白费心机罢了。要知道,斗转星移,时代变了。虽然村里用手机的还不多,但电视基本是家家都有,谁还会来听你讲古呢?德胜公当然不会去分析这些形势,只是看到这些无人管教的小孩实在太令人担忧,其无知无畏、无法无天,实在是看不下去。他决定努力努力,管他有没有人听,有无作用,权当是一种功德吧,也为自已找一点乐趣。
好在阿清伯听说后,专门跑到德胜公家,对德胜公说:“我支持你的决定。那天听了你讲的故事,我就想说,你完全可以用这种方式,教一下这些小孩子的。现在的小孩,都没人管了。再不管一管,这些小孩就会像烂红薯坏芋头一样,一坏一大片,没得救了。”
德胜公听了阿清伯的话,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下子踌躇满志,巴不得立刻开坛讲授。可是,他家里没有藏书,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只凭着小时候记忆,觉得应该讲《三国》、讲《水浒》吧。于是,他便托人专门到镇上书店买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套书。
有些人听说德胜公要在门楼讲书,一下子觉得十分可笑。要知道,德胜公连平时说话都有点瞌巴,要讲起故事来,那还不更是结结巴巴吗?那将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哟。
阿清伯骂他们:“你们就不能积积德吗?不帮忙还吹冷风。你们要帮忙动员那些孙子特别调皮的爷爷奶奶们,到时候赶紧带上小孩来听讲古。”
有了阿清伯的大力支持,德胜公开始紧张准备。但是,德胜公虽然从小读过一点书,认得不少字,却没认真读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只是断断续续从上一辈老人那里听过一些。要真的开讲,那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他必须要认真地读一遍,首先要自已读懂,才能讲授啊。当然,他可以先讲一些《三字经》《增广贤文》类的,讲一些为人处世和做人的道理。但他觉得,小孩子对这些可能没兴趣,还是要讲些故事性强的,才能把小孩的心管住。
德胜公开始很认真地啃那两套书。他发现,《水浒传》要比《三国演义》好读。于是,他决定先读《水浒传》。
早晨,德胜公不再去大门楼,而是搬张竹椅到门口,坐在那里看书。他看到《水浒传》一开头,便是那泼皮高俅如何耍狠,又如何被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暴打,极是爽快。不过,他佩服高俅被暴打后,居然会说出:“这般打来打去,也没意思。得找个正经营生,要打,也得找个打死人不用偿命的活计。”之后,果然发迹。而王进也是一智者,见高俅得势,即刻便远遁避祸,保得阖家平安。这是人生智慧啊。再看下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又是何等的痛快和仗义,做人便该如此。想到自已一辈子畏畏缩缩、唯唯诺诺,那是何等的窝囊,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就像林冲一样,前怕狼后怕虎,左忍右让,前顾后虑,忒是窝心。他边看边感叹,边看边领悟,只见得一个个草蜢英雄在眼前活蹦乱跳,聚啸江湖,行侠仗义,好不爽快。他后悔自已的人生,后悔自已怎么不早点看这本书呢?早知道这些,说不定自已的人生将是另外一种样子呢……
每天,德胜公自顾自地看书,越看越痴迷,差点忘了这是为去门楼讲古备的课,更忘了帮老婆子做家务。老婆子本来就不赞同他去门楼讲书,见他还未开始便如此痴迷,不禁大为恼火。一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德胜公听得一群鸟雀在瓦背上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便赶紧起床,刷牙洗脸后搬张竹椅到门口,准备开始他的阅读。老婆子听到响动,也起来把几只母鸡赶出了门外,看到坐在竹椅上看书的德胜公,一泡火“腾”一下就炸开了。老婆子怒从心头起,一伸手就要抢德胜公的书本,德胜公吓得一把抱住,急急巴巴地叫起来:“你,你,你要干什么!”老婆子骂:“起来就看书,你就不知道找点事做吗?碗没洗,桌没抹,满地鸡屎,你都没看见吗?看你这破书能弄来饭吃?”老婆子一招落空,二招又来,一伸手把德胜公的老花镜扒了下来:“我让你看,看你的魂去吧,看你怎么看。”老婆子得意的拿着眼镜进屋去了。德胜公急得不行,起身跟进屋里指着老婆子“噎、噎、噎噎”地要争辩,却说不出话来。两人一大早的就这样一来一往地斗着气,直到小孙女起来了,才解了这个围。
这边德胜公在家与老婆子斗法,那边大门楼里阿清伯早已在广为宣传,动员村中老人把孙子都带到门楼来,要听德胜公讲古。刚开始,老人小孩来了不少,阿清伯告诉德胜公要赶紧开讲啊。德胜公说,我还没准备好呢。过几天,人走了一点;再过几天,又少了一点。眼看准备来听古的人数越来越不稳定,阿清伯急得不得了,拼命地催促德胜公:“你要赶紧开讲啊,难道你还要摆什么大牌呀?再不来小孩都跑光了,你还讲个屁呀。”德胜公为难了,说:“书,我还没看完呢,怎、怎么讲?”阿清伯说:“那你把看过的赶紧讲一两回吧,也好让人有个底数。”没办法,德胜公择了个日子,换了身干净衣服,弓着背,心惶惶地来到门楼,坐在他平常坐的位置,开始讲古。
他说:“今,今天,我先给大家讲一段故事,说的是《水浒传》的第、第一回。”
阿清伯带头喝了两声好,以示鼓励。今天,两旁长木凳难得的坐满了老人,木凳前也坐了不少小孩,支棱着耳朵准备听古。
刚开了头,德胜公却突然讲不出来了。原来,他看书看到后面,却忘了前面的故事,“咿咿呀呀”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阿清伯又发急了,用手比比划划。老人们也伸长颈勃,眼瞪着他,替他着急。小孩子们却嘻哈大笑,一阵喧闹。阿清伯喝一声“不要吵!”孩子们才安静下来。阿清伯向德胜公说:“要不,你就照书念吧。”好在德胜公书不离手,带了书来,脑瓜一动:是啊,就当是在家看书一样,照书念就是了。
德胜公捧着书本,一句一句地念,但是,念得也啦啦咔咔、结结巴巴的,听得人不耐烦。坐在长凳上的老人,开始靠墙闭目养神;坐在底下的小孩在动手动脚,开始惹是生非。也有偶尔从门楼经过的,停下来听一两句,然后皱皱眉走开了。
当燕子在田垌啄食了谷粒,飞回门楼檐下小窝的时候,听古的人已散走得七七八八了。那些小孩早就跑光了。只剩下阿清伯几个老人,眯着眼在似听非听。而德胜公却好像没有察觉,还在自顾自地念。
尽管好像没什么人爱听,德胜公却发现,在门楼念书要比在家里感觉好。因为,一是没人干涉,老婆子无法在旁边唠唠叨叨;二是念比看记得住。在门楼捧着书念一轮,很容易就把故事记住了,不会像在家里看了后面忘了前面。德胜公暗自欢喜。自此后,他便风雨无阻的,天天按时在门楼念书讲古。不管有没人听,他自顾自的捧着书在念,念完了《水浒传》,又念《三国演义》。他结结巴巴的声音,天天在门楼空荡的空间中环绕传播,成了几个老头极好的催眠神曲。
除了零零星星几个老头不舍的陪伴,一年四季也自有些新的景象。春天,会有燕子在门楼洞里飞来飞去地鼓励他;夏天,凉风习习,会有几只伸着舌头趴在地上乘凉的老狗盯着他;秋天,稻果飘香,从田垌吹进来的风,会让他满身清爽;冬天,偶尔一挂冰雪,吊在门楼的屋檐下,让他似乎回到了童年。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气息,像幽灵一样围绕在门楼周围,让他感到安详,感到心安,他觉得那是列祖列宗的魂灵在暗中鼓励着他。
从此以后,这门楼,在他结结巴巴、绵连不绝的念书声中,竟也不太静寂,有了些响动,有了些生气,尽管不知这还能延续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