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仁丰里
●苏迅
柏灵在市文化馆工作,外地同行来扬州,她总喜欢带他们去仁丰里,这条近千米长的历史文化街区,林立着“格桑花”茶社、永乐琴坊、汉韵书院这些远近闻名的网红店铺。但每次参观“木牛流马”工坊,柏灵就任由客人参观,也不介绍,玻璃隔断后面有间非遗工作室,一位老者现场制作木雕,每有客人询问,他总微笑作答,像个慈祥的道家。
女作家阑珊来过几次,发现这个端倪后,贴着她耳朵道:“你的魂好像在这里。”
“每个女作家都像你这样可以看见一个人的灵魂吗?”柏灵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
“都说仁丰里的每个店铺皆有故事,我听过这里几乎所有的风花雪月,唯独欠缺这间木牛流马,冥冥中看见你的灵魂在这里飞舞。”阑珊说的神秘莫测。
“这事要从几年前说起。”在工坊的沙发椅上,她们围坐一张茶几,柏灵对着女作家,也是第一次对外人说自己的故事:
我家住在汶河街道,那年,我们文化馆挂钩扶贫流泉村,从家到那个村庄要一个小时,那天去的匆忙,抵达流泉村时,忽然想起家里天然气没关,锅里炖着鸡汤,我立即给妈妈打电话。
她坐在阳台上,翻看和父亲的合影。接到电话,到厨房一看,满屋水蒸气,汤锅快要烧干,这才关掉灶头。
“妈妈,你到下面小区走走吧,不要总呆在楼上。”我很担心妈妈,忍不住又劝道。不知不觉,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母亲还没从对他的思念中脱身,我希望能有个叔叔陪她安度晚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开始投入工作。我们去的第一个对象是乔爹家,前期精准识别时,他被确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第一次见到他,下了几天的梅雨刚停,他躺在床上,被褥凌乱,室内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
后墙有张条桌,中间相框里是个男孩照片,角落里倒着一只木马。
“儿子走后,这个家的未来就没有了。”乔爹其实也就六十来岁,看上去却很苍老。
“是他吗,多大了?”我看了眼条桌上的相片。
乔爹点点头:“二十,今年应该三十一了。”
“你的痛,我能感受到,但这样躺着,痛永远在。”
“有几次死神向我招手,什么时候,我也要去了。”
“我们要在流泉村呆好长时间,会经常来看你。”我坐在床边和他拉家常,试图将他拉回现实。
他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膜混浊不清,忽然放出光,“你是好闺女,我年轻时也想过,有个闺女多好。”
“就当我是你闺女好了。”我赶忙安慰他。
我并非专业的扶贫干部,不下村的日子就朝九晚五的在市文化馆上班,和母亲朝夕相处。
我们常常为同一个话题发生争执,我担心她每天闷在家里迟早会患上老年痴呆,劝她出去走走或是和公园里的阿姨聊聊天。
“我哪都不去,没什么好聊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总在呆在书房翻相册。父亲生前将他和母亲三十多年生活的相片整理成一部影集,当也有我的照片。
“找个叔叔陪陪你,这样我每天回来时,不至于就看你一人在家发呆。”我向母亲提出这个建议。
“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这样,我也不至于每天就看到你一人回来。”母亲与我针锋相对。
“妈,我这不正找嘛,等你找到了叔叔,我也应该找到了。”我只好先哄着她。
“等你找到了,我再找。”
我突然发现一个变化,母亲附条件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私下在晚报上为母亲登了一则征婚启事,留的是我号码。
再下一次去流泉村,我和乔爹先通了电话。近到他家,门前小路打扫的干干净净,屋内却未收拾,条桌上满是灰尘。我带来一袋米、一壶油,一块五花肉却无处可放。
“小马哪来的,好多年了吧?”我擦条桌时发现角落里有只木雕小马,工艺十分精致。
“孩子出生那年,送给他的纪念品。”
“哪买的?”
“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我很是惊讶,又端详一番,“你会雕刻?”
“我年轻时候,是个木匠。”
“哪里学的?”
“有一年漂泊到泰州,看见这种彩雕,跟当地师傅学了几年。”
“做过很多吗?”
“我在镇江西津渡、淮安驸马巷做过,为了生活,什么都做。”
乔爹拉开条桌抽屉,老鹰、西施、孙悟空、黄鹤楼这些木雕跃然眼前,惟妙惟肖,尽管已被雪藏许多年,霉斑点点,风姿依然隐约可见。
“搬过一次家,这些没舍得扔,一直留到现在。”
“为什么没做下去?”
“也坚持好多年,但没有市场,无法维持生活,木料成本又太高。”
“现在还能做吗?”
“手艺在心里,不会丢失,除非我走了。”
“你可以重操旧业。”我心里涌起一丝希望,雕刻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将它传承发扬光大正是文化馆工作之一,我也许可以为他找到出路。
“你想法很好,但我用三天做一件雕刻,机器只要十五分钟,我们连成本都不够。”乔爹对我的建议缺乏热情。
“人有机器代替不了的地方,特别是艺术,只有双手打磨的作品才有个性和灵魂,世界需要手工传承。”我试图说服他。
“不会有人要的,我试过,”乔爹摇摇头,“没有市场,再好的作品,也是垃圾。”
“这些雕刻很讨人喜欢,”我把玩一只梅花鹿,“可惜它生了霉斑,能给我重雕一只吗?”
“你真喜欢?”
“一看到它们,我就喜欢上了,好可爱。”
“闺女,我愿意为你再做一个,最后一个。”
“为什么?”
“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不碰雕刻,工具都扔了。”
“我回去问问,哪里可以买到工具。”我答应他,心想这个忙我应该可以帮得上。
周末,我陪母亲逛仁丰里,路过“木牛流马”工坊,货架上摆满各式工艺品,玻璃、布艺、瓷器,靠墙边货架上有几排木雕,有只梅花鹿和乔爹家那只相似。
“这是樟木制作,质地坚韧,可长期保存,顾客都很喜欢。”店员见我看得专注,过来介绍道。
“都有哪些顾客购买?”
“鹿是古代吉祥物之一,人们视为神物,它代表福禄,健康长寿,也象征爱情,青年人都很喜欢,也有将它作为礼物送给长辈,或是结婚的亲朋好友。”
“多少钱?”
“一百六十八元,周年店庆,全场八折,赠送一只手机支架。”
“造型确实不错,但这看上去应该是机器做的。”我端详片刻,感觉它灵气不足,与乔爹家那只比起来,逊色不少。
接待我的店员以为碰上了行家,叫来经理,一个留着羊角胡,前额头发直直坚起的青年男子,艺术家模样,他自称姓金。
“这里有全国知名的木雕品种,福建泉州、莆田,安徽黄山,广东潮汕地区,还有苏州、泰州等地的,品种足够多。”经理介绍道。
“都是机器生产的吧?”我现在十分关心有没有手工产品。
“基本都是。”
“有手工的吗?”
“以前也有人问过,不过手工艺人难以养活自己,几乎没人做了,现在手工产品一件难求。”
“我倒见过一位本地老艺人,他会木雕,经理有没有兴趣见见他的产品?”
“看看也可以。”经理随口应道,并不兴奋,笑称这些年未曾听闻过有哪位本土木雕大师。
“乔爹,这些工具是否适合?”再去流泉村时,我带去了新买的工具,雕刻刀、敲锤、木锉、斧子和钢锯一应俱全。
我们来过几次,乔爹的生活明显改善,又有了生活的信心,家前屋后全都收拾一遍,门前两棵夹竹桃、石榴树也被修剪过。
“闺女,我这大半截入土的人了,一生磕磕绊绊,不想临到终点了还能得到关照。”看得出,这是乔爹肺腑之言。
“乔爹,每个人都会有人生弯路,我们来就是让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我鼓励他。
乔爹找来竹梯,爬上小阁楼。我站在地上,接住他递下来的一块木料。
“这是樟木,很多年前买的。”他用钢锯截取一段,砖块大小。摊开工具箱,开始敲打起来。
平刀在木料上削切。起初,乔爹手势还有点僵硬,做了几个小时渐渐找回感觉,开始得心应手,他目不转睛盯着木料,雕刀来回滑动,脸上沁出汗珠,一只梅花鹿的雏形浮现出来。
接着,他又换成圆刀、斜刀、玉婉刀、三角刀、木锉……这些工具在他手中上下翻转。
乔爹重又回到了他的岁月,通过刻刀,将心中的形象倾泻在木料上。我想做个助手,无奈对雕刻毫无经验,就退在一边看着他做,中途录了一段视频。
天色渐晚,屋内光线暗淡下来,我打开灯。同行的同事过来接我,见乔爹做得专注,也站在一边观看。
“你该回城了。”乔爹抬头看我一眼,说完又埋头继续做。
“这老爹好没道理,你给他提供这些帮助,也不送你一下。”路上,同事有些愤愤不平。
“应该是太投入了,他这手艺放下好多年,今天重新捡起来,肯定很激动。”
果然,次晚,乔爹给我打来电话。
“闺女,你昨晚走时,忘了送你。”
我刚想表示没事,未及开口,他就宣布:“梅花鹿已经完成,刚刚上色,你来时送你。”
我收到的梅花鹿,比乔爹家里收藏的那只更精致。鹿脚下多了一面连体基座,边沿镌刻着几个小字:“柏灵惠存。”
这天,我带着梅花鹿从村里返程,路上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自称看到我登在晚报上的征婚启示,希望和当事人见面。
“是个刚退休的老教师,性格有点古怪,不一定好相处呢。”说实话,我对有人愿意和母亲相处心存感激,但在未见到对方之前,却心里没底,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担心他期望值太高中途受挫,彼此都受伤。
“我会尊重她,给她幸福的生活。”对方语气诚恳,自我介绍两年前退休,现为一家私企行政主管。
“如果母亲没有意见就安排你们见面。”我在电话里答应对方。
“这只梅花鹿做的很逼真。”到家后,我将鹿放在鞋柜上,母亲远远看见,称赞道。走近时,又看见雕像基座上的几个字,特地靠近看了一眼,若有所悟。
“妈,这是我的扶贫对象户,乔爹送的,我和你说过,他是一把雕刻的好手。”
“真不容易, 你们准备怎么帮他?”母亲听了我的解释,暂时放下疑虑转而问道。
“因户施策,”我满有把握说道,“雕刻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乔爹有这个本领,政府对非遗传承人有扶持政策,我们可以给他帮助。”
“灵灵这件事做的有意义,妈妈支持你。”
“妈妈,有同事介绍了一位叔叔,退休后在私企任职,见见吗?”趁着母亲高兴,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对他说道。
“不见,”母亲断然拒绝,但又补充道,“灵灵没结婚,妈妈不考虑自己的事。”
“妈,我不是在找嘛,”我又哄她,“等你有了伴,我好安心工作。”
“你没结婚,妈妈永远不安心。”
没办法,我只好找个借口回复那位行政主管,对方表示理解,大度的祝母亲生活幸福。
次日下午,我带着梅花鹿去仁丰里“木牛流马”工坊,金经理也在,“想不到,本地还有这么好的手艺人,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被淹没在生活的最底层,没人看见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去他的村子扶贫,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
“你真是有心,如果换作其他人也许只当它是个玩具,不会将它与非遗联系起来。”
对金经理的评价,我还是蛮开心的。
“老人家的作品,放你这里展示,能否提供一席之地?”
“我看可以,”金经理笑道,将鹿像摆在柜台上,指着底座边沿,“有你名字在,说不定更值钱。”
“就当样品吧,等老人家有了新作,将它换下来。”我给鹿像转个身,试图将名字遮住,又觉影响了审美,再摆正过来。
我们至少每半个月就要去一次流泉村,回来后,我又会带几件乔爹的木雕送到“木牛流马”工坊去,都是他们村庄的场景,拱桥、码头、农家小院、画墙,风力发电叶片。
金经理眼前放光:“老师傅技艺不错,这些雕刻新潮,有时代感,说明他还有一颗生活的心。”
“他承受过很多痛苦,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好。”
“这颗艺术心弥足珍贵,但现在艺术品的价值往往由作者的名气决定,而不是作品本身。”金经理道出当前艺术界的怪相。
“我会努力让人们知道乔爹,好作品可以打动人心。”
“这些作品自然,淳朴,也的确很美,但说真的,我不敢保证它的市场。”
“不管怎么说,感谢你为乔爹作品提供了展示的空间。”我原来有个很过分的要求,但听了金经理的担忧,就打消了念头。
“有些作品,就算它没有市场,也不能说它没有价值。艺术市场是个很吊诡的领域,也许今天一文不名的东西,明天就可能像黄金一样珍贵。”金经理又像在宽慰我。
“你觉得乔爹的作品,会不会那样?”我试探问道。
“说不准,也许能呢。”
像是受了鼓励,我又忍不住要提出我那过分的要求来了,既然是觉得过分,所以我心里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我有个想法,可能有点不适合,愿意考虑吗?”
“说吧。”
“给乔爹预付些费用,让他做下去。”我不再拐弯了,直截了当说道。
“你很善良,这里有他的产品,应该给付费用的。”
“乔爹生活好了,你也有扶贫的功劳。”我向他表示感谢。
对于这几件木雕的定价,我和他起了分歧。
“手工艺品应该更贵,这样才能体现它的价值,还能产生一种猎奇效应。”金经理觉得应该定价千元之上。
“一开始,价格太高,顾客可能接受不了。我们可以观望一下,市场反应好,再涨价也不迟。”我的建议是先低价,等有了市场再涨价。
“乔爹一天制作几件?”金经理歪着脑袋问我。
“一天几件?”我盯着他,满脸疑惑,“几天一件就不错了。”
“既是这样,你有机会培育市场吗?”
“我只是想能尽快给乔爹带来一点收入,一个困境中的人需要钱。”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手工艺品只能通过商品的稀缺效应来推介,对顾客来说,越是稀少的商品,他们就越容易认同它的高价值,如果定价太低,反倒在贬损它。”
争执最后,我接受了经理的模式,但对顾客能否接受一个农民的作品,还是没有把握。
“柏灵小姐既然将木雕送进“木牛流马”,说明你对我们的认可,我相信我们的营销能力不会让你失望,但你们会在多大程度上做好这件事,我倒不敢有百分百的把握。”
“什么意思?”
“你们会不会将扶贫做成一场秀,许多人为了集体或个人去做沽名钓誉的事,达到目的以后,就是他们退场的时候。”
“你对我没信心?”
“也不是对你,说真的,城市女生、扶贫,我很难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走秀、打卡才是你们的擅长。”
“你不了解我,就妄下雌黄,简直是……。”我突然感到一种羞辱,心里很是不快。
“我有吗,”经理并不气恼,却显得轻松,“反正我见过的女生大多这样,也许确实是我对你欠了解。”
“你这是傲慢,偏见,从见到乔爹的第一眼,我就在想要让他生活好起来,如果换你,也会有这样的冲动。”
“抱歉,我不敢保证会有你那样的冲动,”经理故意带着挑衅说道,“我的冲动来自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成全你。”
我心里忽然开了花,喜形于色:“你有点坏,不过也不是太坏。”
“你的评价恰如其分。”
“哎,你这店开了多长时间?”
“三年,我中学时就想开家带着文化味的店,大学毕业后,对南京仿古木雕,泰州彩绘木雕都有过研究,在父亲支持下,来仁丰里开了这个店,希望将来能将它开到全国各地。”
“我没问你这些。”我故意打断他,走过货架,只管盯着上面琳琅满目的雕塑。
“相互了解,才能促进事业共同发展嘛。”
我不接茬,只是说道:“金经理,真的感谢,你为我的工作搭了个好平台。”
“不要叫我经理,我叫金希凡,二十八,单身汉一枚,像你这样的女生,现在很少,我愿意帮。”
“谢谢,”我感觉自己脸庞漾起绯红,心里又冒出一个想法,“我们以文化馆的名义,在这里设个‘本土非遗专柜’,怎么样?”
“好主意,这样更能提升乔爹木雕的品位,顾客的信任度也会大大提升,这事包我身上。”
次日下午,我就收到金经理信息,专柜已好,乔爹的木雕摆在里面,外面加了一扇小窗,窗玻璃可左右滑动。
有个周末,我心血来潮邀请金经理参观流泉村,“也许你实地考察一下,更能理解我帮扶乔爹的心情。”
“很遗憾,今天约了一个做红木雕塑的老板,苏州来的,实在走不开。”金希凡在电话里回道,十分抱歉的口吻。
“好的,你忙吧。”我挂断电话,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
既然金希凡不去,那就邀请妈妈去吧。时值金秋,流泉村秋色迷人,玉米渐渐成熟,一望无际的玉米杆比成人还高,钻进去就像进了迷宫。
我们刚要出发,金希凡又来电话:“我推掉了苏州老板的来访,和你去流泉村。”
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金希凡开着车子,我和母亲坐在后排。她有次和我去过“木牛流马”工坊,打心眼里对金希凡满意,现在竟将他当成我男友,不时夸赞他为人成熟稳重,让我跟着多学习。
“阿姨,柏灵尽心尽力帮助贫困户,我很敬佩,要向她学习呢。”
“灵灵这孩子,孝顺懂事,就是……”
我料想妈妈要当金希凡的面,谈我婚姻的事,觉得唐突,赶紧拉她的手,阻止她说下去。
金希凡从后视镜里发现了我的窘相,打开机载电台,调至音乐频道。
到了流泉村,乔爹家门关着,靠近一听,屋内有刀锤击打砍削的声音。从后窗望进去,乔爹正站在屋里,光膀赤背,头顶悬着一盏节能灯。雕像固定在操作台上,他手里握着弧形刀正在雕刻。脸上汗珠和木屑灰尘混在一起,用手一抹,像个滑稽演员。
刚要敲窗,金希凡拦着我,小声道:“你这一打断,说不定会毁了他的作品,等等吧。”我想想也是,打开抖音,隔着窗户,为乔爹做起现场直播。
过了一个小时,乔爹放下工具,忽然发现窗外人影,我向他挥挥手,他连忙开了门。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在屋外久等。”乔爹连连打招呼。
“刚好给你来场直播,可惜,为了不打扰你,刚才没配音。”
“就是让全国人都看到吗,”乔爹听说直播,感到难为情,“我这形象哪里上得了直播,丢人呢。”
“这才是最原生态的,现在人很喜欢。”我笑道。
“你们也不提前说一下,看我这样子,光膀赤膊的,太不礼貌,”转而又对我母亲道,“实在不好意思。”
大家都说着无所谓,但乔爹还是到卧室去找衣服,拿了两件出来,却没一件干净,左右为难。
“随便穿吧,这样才是真现场。”金希凡安慰道。
我又打开抖音,这一次是真正的现场直播,一开始,乔爹有点拘谨,金希凡就在旁边和他搭话。
“乔爹,这做的是什么?”金希凡盯着操作台上的木雕问道。
“这是嫦娥奔月,”乔爹指着雕像介绍道,“由一轮圆月,一尊嫦娥像组成。”
“月亮上面还有村庄?”
“这是我们流泉村,有新时代文明实践站、议事亭、公园、小桥流水,老人和小孩在院子里乘凉。”
“村外还有条高铁,开向天空?”
“这是我的梦想,希望有一天,高铁能经过流泉村,下一站是月球。”
乔爹说的神采飞扬,我的直播间,聚集了千余粉丝,我又将他家屋外的农村场景,和他的雕刻镜头相互切换,粉丝们憧憬不已,乔爹那句“下一站是月球”又引来他们一阵疯狂点赞。
“手里这件木雕做了多长时间?”
“十天。”
“快要完工了吗?”
“再有三两天。”
一段交流结束,大家停止说话,镜头全集中在乔爹和他的雕刻上,观众通过直播,渐渐明白一件雕像的诞生过程。
过会儿,我又将镜头转到乔爹家的后墙条桌,旁白道:“这里是乔爹年轻时候的作品,由于农村保管条件简陋,木雕出现了霉斑,不过这也见证了历史和时代沧桑。”
这时,有粉丝留言,愿意出五百元收藏条桌上的木雕自行车。我马上给它来个特写镜头,蓦然发现车身下刻着制作日期:1982年5月 仁丰里
“乔爹,你愿意出手吗?”我将镜头对着乔爹。
“它是次品,不卖。”
粉丝却不觉得它是次品,反而对乔爹愈有兴趣,“诚实的老爹,我再加五百,一千,要了。”
“不卖。”
“一千五。”
“不卖。”
“二千。”
“不卖。”
“二千五”
乔爹手起锤落,将木雕自行车砸得支离破碎。
我们一惊,母亲心里不悦,觉得这老头脾气古怪,离开屋子到外面转悠。
乔爹砸木雕时,我镜头跟着一阵颤抖,刚要停止拍摄,金希凡让我继续拍下去。
“乔爹,为什么要砸了它?”
“不想骗人。”
乔爹砸木雕的镜头通过直播间,瞬间在网络世界掀起一阵狂风,很快,我的直播间涌进万余粉丝,他们称赞乔爹代表着民间艺人的良知。
粉丝们静静围观,他们很少见过民间艺人的这手绝活,感到神奇和不可思议。
“乔爹现在做的这件木雕,可以取个名字。”金希凡建议道。
我在直播间公开这个建议,网友纷纷响应,提交的名称五花八门,灿烂时光、新农村、盛世年华、新嫦娥奔月、梦幻家园、飞向未来……
一番比较推荐,大家觉得“盛世年华”更贴切,就确定下来。
这时有个网友“江山美”宣称希望买下这尊木雕。
其他网友,也纷纷表示收藏的意思。
“公平起见,大家来场竞拍。”又有人提出建议,得到一片掌声。
“一万元。”“江山美”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初始就将价位提得很高,似乎想要唬住其他人。
“一万一。”
“一万二。”
……
网友们轮番叫价,半小时后,木雕《盛世年华》就被竞拍到八万,却仍在缓慢的僵持着,直播间里异常热烈,大家既紧张又刺激,我从未经历过这番场景,声音颤抖,心里有点慌乱,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木雕是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彩绘木雕是其中的重要流派,广泛流传于苏中里下河地区,今天竞拍的《盛世年华》就是其中的最新力作,感谢乔爹为我们奉献的精品,如果无人继续竞价,拍卖马上结束。”
时间停滞二十秒,观众屏息凝神,都在等着尘埃落定,又希望有人来打破这份寂静。
“九万。”突然又有人叫道。
直播间响起口哨声,点赞的大拇指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好的,现在倒计时开始,三、二……”
“十万!”我的“一”还没出口,又被一声高叫止住。
直播间沸腾起来,人们恨不得像在拍卖会现场一样,跳起来看看叫价的人是个什么主,礼花绽放,覆盖了屏幕。
两天后,《盛世年华》正式完成,我和最后竞价的观众联系。
“我受金董事长委托,参与的竞价,你直接和他沟通更好。”接电话的人给了我一个号码。
我拨过去,忽然感到诧异,这号码,我以前保存过,是我替母征婚时,自我推荐的那位私企行政主管。
我以为出了差错,马上挂断电话,又将号码核对一遍,无误,怀疑是不是刚才接电话的人搞错了。
对方已将电话回了过来。
“怎么样,你母亲同意见面了吗?”对方显然也保存了我的号码,一定是以为我母亲改变主意,愿意见面了,听语气,他很开心。
“不,不是的,我想先问你件事情。”我感觉十分尴尬。
“没事,你尽管说。”对方和颜悦色。
“你几天前,是不是托人在网上参与一件木雕竞拍?”
“哦,有这回事,是你的?”对方想不到我问的是这件事,也很惊讶。
我实情以告,金董事长十分赞赏,表示愿意马上接收,“算我为扶贫作的一点贡献吧。”
“在哪里见你?”我问道。
“仁丰里的木牛流马工坊,知道吗,”对方的这个建议,差点让我惊掉下巴,“我们在那里见面?”
“知道,待会儿见。”
约定了地点,我立即和金希凡联系:“前几天,流泉村拍卖的那件《盛世年华》,出价十万的老板约了我,你知道我们准备在哪见面?”
“我怎么知道你们约的地方。”
“你一猜就能猜出来。”
“瘦西湖。”
“不对。”
“东关街。”
“你当我们情侣约会啊。”我没好气的嗔怪道。
“到底哪里,我咋猜得出,总不会约我这里来吧。”
“哈哈,偏就被你歪打正着猜中了。”我在电话里忍不住笑出声。
“约我店里?”金希凡莫名其妙,“他没说他是谁吗?”
“听说是一家私企的行政主管,刚才我联系时,有人叫他金董事长,”我忽然情商开窍,“他不会是你……?”
“你这么说,可能还真是,老头子喜欢收藏这些民间工艺,他从来都是自作主张,也不和我商量。”
“老爷子有自己的主见,倒是好呢。”我心里欣喜。
三人见面,我和金希凡先前已有沟通,最惊讶的莫过于金董事长。金希凡带他参观文化馆设在工坊内的“本土非遗专柜”。
“这都是柏灵小姐的功劳,她对扶贫有贡献。”金希凡当着父亲的面夸赞我。
“你们可以成立一个‘非遗工作室’,让乔师傅在这里带几个徒弟,将木雕手艺传下去。”金董事长得知专柜和自己手中的木雕出自一人之手,向我们建议道。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呢,希凡也正有这个计划。” 金家父子不谋而合,我的欣慰溢于言表。
又过几天,适逢重阳。金董事长邀请说晚上在郊外凤凰岛有个派对,我和母亲到了金海湾酒店才发现,就四个人。
饭毕,我们去酒店湖滨草坪散步,夜凉如水。
“妈妈,我和希凡到望月亭看看夜景,你陪金叔叔坐会儿吧。”趁他们正在聊天,我和母亲打个招呼,走向望月亭,在台阶上金希凡挽住了我的胳膊。
“今夜星光灿烂,真是太美了。”我透过天文望远镜遥望苍穹,惊叹道。
“你看什么都会很美,因为你心地善良。”金希凡用双臂环抱住我的胸,他的力气很大,使我有一种窒息的销魂感。
“去吧,虚伪,”我喘着粗气,想要分开他的手,口不应心道,“我也会很坏的。”
几颗流星掠过长空,落下去的地方正是仁丰里,夜晚的天空被流星燃烧得五彩斑斓,耀眼如火。
“我们在一起几年了,如你所说,我的心已在这里。”与作家阑珊交谈后,柏灵像是对着一尊佛诉尽了衷肠,感到畅快无比。
“你们的店有仁丰里最浪漫的故事,真希望今晚来场灵感,让这场情缘凝固成琼花,盛开在广陵的山水之间。”阑珊合上笔记本,半认真半开玩笑道。
“你是作家啊,怎么写悉听尊便,我们不奢求网红,惟愿岁月静好,一如飞鸟,天空不曾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