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暴》续篇)
天突然亮起来,随后下起了大雪,那种舒畅,那种轻柔,白白的雪,暗黄的土地,在一种明快的氛围中酝酿着新婚般的感觉,多美呀,几乎一会儿的功夫,白莹莹的雪花就覆盖了大地,微风轻扬中翠绿的麦苗从白雪中探出芽来,点缀着人们眼前一丝翠绿,我是在一种非常愉快的心情中回老家的。
刚回家还未和母亲说上两句话,家门哥东奎就跑来喊我,说是庄里人殁了。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庄里人吊死的情形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在他栽的那两棵桐树中间,架着一根被打墙用的光溜溜的木橼上,庄里人用竹篾编结的一根细细的竹编绳巧巧地挂在脖颈上端,庄里人笑眯眯地很顺溜地挂在那儿,没有一丝儿痛苦,没有一丝儿遗憾,分明如80岁老头抱上了重孙子那样志得意满。冬末的梧桐树枝稀疏、秃兀,点缀着寒冬的简洁,庄里人理着寸头,一根根花花白白的硬茬茬头发直刺青天,胡茬刮得青溜溜的光可鉴人,中山装崭新,贴身,身后一双纯干净的毛线手套交叉挽在身后,极贴切,裤脚下端用细麻绳紧扎着,一双合脚的新布鞋。分明是一个新郎打扮,实际上他是在结婚的前一天上吊死的。
据收尸的三爷说,庄里人把死法想的透透的,没有一点儿麻达,用竹篾编的绳子,脖子上没有勒痕,又将竹绳巧巧地挂在喉结前,更是为了不让死后舌头伸出嘴外。还有庄里人似乎三天前就没有吃喝,没有一点儿大小便遗出。因为一般的人上吊后,舌头外伸双眼暴突十分地怕人,大小便外溢,也不雅的很。三爷感概地说,以前只听人说临死三天前喝上一碗大油,只管尿屙上三天,把肚子腾空,等挂上去后,人身子干干爽爽的,不会有一点儿遗漏。却没见过的,这一回庄里人就痛痛快地做了一个样式。
安顿下庄里人的遗体,村主任急躁躁地嘱咐我给庄里人写悼词,他则斜披着棉大衣,招呼人们为庄里人料理后事。已经61岁的洼里娘娘早已将冻的结结实实的门前地抠得血肉模糊,我一个人躲在庄里人停放遗体的房里,看着庄里人那安详的面孔,心里空空的的,手里捏着笔不知该写些什么,庄里人生前的一些片断渐次浮现在眼前。
庄里人是洼里婆娘的男人。
得先从洼里婆娘说起,才说得清庄里人。
洼里婆娘是村人的叫法,我们晚辈都叫她洼里娘娘。洼里人是白头洼人,刚解放时他看上了洼里婆娘,洼里婆娘是地主的女儿,在白头洼她爸老挨批斗,洼里人就拎着洼里婆娘到湫池村了。有洼里人的叫法,自然就有了洼里婆娘的称呼。我爸是医生,叫槿医官;有位张姓老太是神婆,叫九怪;你如果小看村民的创作能力那可就错了,有位村民叫李庭芳,听说他爷曾做过一首满庭芳的词,这人姓李,就叫李庭芳。还有一位叫11成的,我们把有些弱智的叫7、8成,把精灵透顶的叫11成。
洼里婆娘个子不太高,人很漂亮,手脚麻利,又极随和,在村子里很有人缘的。她会养蚕,巢丝,画绣花样,绣花,更巧的是她能给新媳妇开脸。新娘出嫁的那天早上,洼里婆娘就拿着几根丝线到新嫁娘家去给新媳妇开脸,我曾经很是不解,问过姐姐。姐姐说,就是用两根绞紧的丝线绞新娘脸上的汗毛。那是个技术很高的活计。我想大概和如今的新娘化妆差不多吧。不过如今新娘多在脸上打腻子,也洗脸的,但主要是化妆。开脸却主要是在脸上绞汗毛,把脸往干净里收拾,而且似乎还包含着过成人节的仪式。大概好比白描和工笔画,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画法。但我更欣赏白描,那是一种天然修饰。洼里婆娘还做的一手好饭,她给人家姑娘开了脸,就一头扑进伙房,做起饭来。每逢这时,她就美丽极了,绽着笑脸,啦着话,这似乎很体现她的人生价值。洼里人也是个很漂亮的男人,干农活一把手,人也热心,不久就当上了我们队里的队长。那时候洼里人的一家可是很幸福的一家。一对儿女,儿子叫摸子,女儿叫玲玲。
摸子比我大3岁,和我同级同班念书。后来我常常在想,怎么就叫摸子呢。那实在是个奇怪的名字。大概是他们夫妻摸黑生的。后来想想农村里谁家夫妻睡觉点着灯的,也就释然了。
那时农村还是相当苦的。农民们都住在地坑庄子中的。我们这里的地坑庄子和别的地方还不太一样。我们那里是平原。先在平地上挖个四方坑,然后再在坑中挖窑洞,一般背北向南,正北的是上窑,有三只或五只的,东西或一或三,南面窑洞数和北面的一样多。住窑洞时也分个三六九等,上窑是我大妈家一孔,洼里人家一孔,张华叔家一孔,我家是东窑一孔,西窑一孔,南面一般是是磨窑、猪圈。朝南的那面再开挖一个斜坡直通地平面,这斜坡有一半是洞子,一半就半敞着,斜坡上也安个大门的,就在洞子中的中间安一道门,安全的得很。
人们选择地坑庄做住宅是万不得已,那时人们不修房,是因为没钱买木料和砖瓦。
洼里人在40岁时就殁了。听说是肝癌。不过我还有些疑心,他后来因为四不清问题给生产队养牛。听他亲口说有一天晚上睡在牛圈,本来挂在墙上的镰刀突然砍在了他的头旁,差点就要砍在头上呢。我疑心他那时还有邪病。不过也许是他心情不好所致,由邪病引起,心情长期不好,逐渐转成肝癌的也说不定。
洼里人殁了后,洼里娘娘伤心是肯定的。
不久就有人给他提亲,洼里娘娘才三十八岁,又是外姓人,在我们这个由三大姓组成的生产队里,她算是独户,想来是没有人阻挡的,只有摸子不同意,那时摸子十二岁,人长得很像他爸,漂亮,脾气却太坏,常常惹得他妈生气。
洼里娘娘这回找的是张观察庄的一个人,也姓张,后来村人就叫他庄里人。说起来,他和洼里人还是初中同学。洼里人与洼里婆娘的相恋以及后来的出逃都得到了庄里人的暗中帮助。庄里人后来与洼里婆娘相扯,洼里婆娘没变成庄里婆娘,庄里人却变成了洼里婆娘的男人,只有简称才称呼他庄里人。就连后来摸子认了他这个爸,也叫成:我庄里爸。
庄里人没结过婚,他和洼里婆娘年龄一样大。当时他和老娘一块过。因为他是娘抱养的,所以庄里人长到二十多岁时,他娘已经70多岁了,本来庄里人家境是很好的,等他养父殁时,家里一应俱全,粮不缺粮,钱也给庄里人攒了几个,养父去世后,母亲得了老年过敏性哮喘病,一咳嗽起来气都喘不急的,又做不得饭,锅中热气一薰,就鼻涕飞流不止。又经常要吃药的,庄里人是个孝子,俊俏些姑娘听介绍人说有这样个老娘,就都不愿意了,差一点的庄里人又不愿意,这样就把婚事给耽搁了。大概庄里人心里早就有洼里娘娘的倩影,别人一提起洼里娘娘,从此眼里就再没有别的女人了。
庄里人刚和洼里娘娘认识了三天,就遭到了村里人的打。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吧,人们已经吃够了新长的苜蓿芽,玉米长得半人高了。庄里人要到我们村里,得翻过一条沟,这沟名叫庙沟,不太深,但很陡,那天庄里人到洼里娘娘家来,回家时,被人在庙沟截住,打的滚沟了,摔折了腿。一天下午洼里娘娘就哭着过庙沟去,几天后,庄里人就请人用独轮车推着他来看洼里娘娘。
庄里人也是个倔脾气,叫他表兄推着独轮车,在我们村里各家各户的门前转了一遍,我们一群小伙伴追着那车子前呼后拥地喊着跑着,庄里人坐在车上,手里提着一副新拐杖,头上缠绕着雪白纱布,分明如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庄里人的表兄只顾低头推车,庄里人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多少年后我总回忆起这种两个人的游行示威场面。独轮车转了一圈,并无一人应头,事后父母闲谈时猜测说可能是村人怕把庄里人招进门,再生几个娃娃,那要多分多少口粮,那时人们都吃不饱的。
庄里人腿好后,又来看洼里娘娘,摸子却想方设法阻挠。那天庄里人刚来,和洼里娘娘在窑洞中闲谈,摸子就将窑门扣上,哭天喊地叫别人说是他妈病重了,叫来了一大伙人帮忙抬他妈到医院看病;第三天庄里人来帮洼里娘娘磨面,摸子跟着磨了一会,出去却叫来了我大伯,说是他妈在磨窑中为争磨子和人打了起来,我大伯那时是贫协主席,赶忙带了几个人跑去,却见洼里娘娘和庄里人在好好的磨面。
洼里娘娘很伤心,以后她常常跑来向我母亲诉说,母亲只有劝劝,记得洼里娘娘常说的一句话是:要不是为这两个娃,我拍拍屁股土都不沾一点就走了。
因为磨窑里的事闹的太出格,庄里人说,婚事就算了吧,洼里娘娘强忍着给庄里人做了一顿饭,送庄里人走后,就跳了我们院子中的那口井,邻里几家赶紧围着井口,又放下去一个人,洼里娘娘被救上来后,浑身精湿,露着一片白白的肚皮。人不想活了,是什么也不顾的。她只摔伤了一只胳膊。后来听洼里娘娘说,本来是头先下去,不知怎么在空中翻了个身,没有摔死。
邻里几家大人看闹得不像话,都非常气愤。我大妈做主,在我们地坑院中说事。大妈生了九个孩子,农活家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别看大伯当贫协主席,在家里是大妈说了算。那天摸子的舅舅也来了,他舅是同意妹妹招女婿的。那些年他舅经常被村里批斗,还有什么别的主意。摸子那时铁青着脸,相持不下。
庄里人被村上请来了,他似乎很感动洼里娘娘的举动,也就坚定了与洼里婆娘的婚事。但摸子不同意,死犟着头,说如果大人们要成这事,他也和他妈一样,能跳井的。庄里人不停地抽烟,手里不停地把玩着洼里娘娘送给他的那个玉石烟嘴。那时的农村男人有三件宝:烟嘴、眼镜、羊皮袄。自此后庄里人不再抽烟,但每逢有空,他就常常含着那个空烟嘴,我总是时时记起庄里人的那个含烟嘴的形象,那是对爱的一种、品评、珍视。僵持了多半天,反来复去地说“我只可怜两个娃”。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怎么说,或者是始终没想好要说什么,最后庄里人说,“我来,不进屋,行吗”!
听到这话,大妈一拍大腿,做主了。
本来,大人的意思,孩子这样闹,不如庄里人走,算了,那样丁丁当当的一个人,还怕寻不下一个合适的女人。
可庄里人却鬼迷心窍一般,就是舍不得离开洼里娘娘。又不想说什么硬气的话伤洼里娘娘的心。洼里娘娘也确实中意庄里人。这样两相撕扯着,谁也不愿说分开走人。就把说事的人给难肠住了。
这事在大人们眼里,也许不进屋的话只是说说,中年男女,在一起时间长了,要干什么,还用的着看小孩子的眼色吗,不过是出于一种托词罢了。
没想到庄里人竟这样做了,而且一做就是23年。
以后的日子,庄里人就几乎天天来,一来就割麦,扬场,推磨,挖粪,有啥活干啥活,到了吃饭的时候,洼里娘娘就拿出装粮食的斗,斗上放了饭盘子,庄里人就坐在院中吃饭,常常吃的是黄面搅团。但往往庄里人能在搅团中吃出一两根面条来,(洼里娘娘:祝你老人家安康,我是对你十分尊敬的,谁怪那时小麦少呢)那时一年每口人70斤小麦,石磨一磨,也没有多少了,头三遍是白面,只有亲戚来了或过年吃,家里人吃白面面条,只有过年过节时。就是说洼里娘娘给摸子下的吃了面后,用面汤给庄里人做的搅团。记得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愤愤不平地说,我是庄里人的话,我就将碗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粮食少,对家中男孩子看的重,一家人常常吃两样饭,是很正常的。我以前曾问过一个最蠢的话:庄里爸爸,你为什么总吃搅团。
庄里人笑哈哈地说:搅团耐饱。
庄里人从庄里上来帮摸子家干活时,手里总不空的,庄里人那儿是山区,杏、桃较我们塬上熟的早,他每回来,上半年拿些杏、桃,后半年拿来枣、梨、核桃,到了冬天,还给我们拿来酸得掉牙的酸枣,当他伸出的手上露着被酸枣刺挂破的口子,看着我们抢着吃酸枣时,幸福地笑了。他不但给我们拿零吃的,而且每回总要从庄里带些东西来,一般是推着个独轮车,推些柴草,粮食,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就用他那宽宽的肩头背着一大捆割下的柴禾,压得他一头一脸的汗。有时不背柴,就是拿着其他的东西上来,似乎他有万贯家产似的。母亲常说,洼里婆娘一家要不是庄里人,不知日子怎么过。
刚开始村里人看不惯,常常用带有猥亵的声色说:男人支人指不动,女人支人一架山。当时我疑心这是最坏的一句话。
后来时间长了,村里人最先接受了他。因为庄里人实在太勤快了,他又很有本事。农活有几难:“铡草如麦简,赶车(牛车)转弯弯,扬场不看天,犁地不用鞭,洒籽不用眼。”庄里人样样能做的。他已经把自己看成我们村里的一分子了,只要他知道,他就跑来了,他都来帮忙,谁家有结婚的事,他跑去挑水,磨面,烧茶;谁家殁了人,他就去打坟墓,那是个力气活,,和洼里娘娘一样的热心厚道。这些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原来是放羊的三爷及时通知的,通过放羊人,当天的消息庄里人就知道了。
村里人就劝他俩办结婚证,虽然摸子还不同意,而且还真跳了井,跳的也是洼里娘娘跳的那口,村里人事后骂摸子,我儿你不会另寻个方子另寻个井,你让你妈脸往那放。摸子说,我就是让她没处放脸。那回摸子跳下去后,在井里泡了一夜的,泡的肚子涨涨的像一面白皮大鼓,从井里救上来,三天才说的话,洼里娘娘那些天头发就白了一大半,救活摸子后,就不想与庄里人来往了,她不忍心拖庄里人,她也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走的比自己早。
每逢庄里人干完活,洼里娘娘就端出饭,背靠着墙,瞅着洼里人的后背,一往深情地瞅着他吃饭。有一回,干完活,初冬季节,天突然下起了地油子,洼里娘娘急得转圈,正在手脚无措时,母亲叫庄里人到我家吃饭。吃饭的时候,父亲对庄里人说,你干脆拎上洼里婆娘回庄里去,看谁敢逗你。
吃得好好的庄里人,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吓得我尿了一裤子,他头一歪斜靠在我爸的身上,哇哇哇地大哭起来,父亲先是惶然手脚无措,随即用手轻轻地拍着庄里人的身子,分明如在拍一个婴孩。庄里人的停止哭泣和突然哭泣一样干脆,立即他停止了哭泣,嘴动了动说,“能看个见人影影,有个想头,就好得很了”。
洼里娘娘早和我母亲在灶间哭得抱成了一团。
摸子跳过井后,洼里娘娘的心淡了,庄里人的心却更旺了。他也强硬地说,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活了。以后庄里人来,洼里娘娘就叫他别做什么了,他就说,我在准备我的后事,脸阴阴地说,洼里娘娘心里其实也是不愿断的,看看庄里人这样强硬,也不便说什么了。
庄里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坑庄上面的空地上裁了两棵梧桐树。在我们家乡,人们对死后怎么埋葬,很有些讲究的,说是“柏木棺材枸杞档,童男童女站两行”。一般的说法是柏木棺材虫不蛀,别的小动物也不来搔扰。但普通人是用不起的,满目都是白杨、杨槐,很少有成材的柏木,实际上柏木很重的,埋葬时抬棺材是很费劲的。普通人家都是用的桐木,只是在埋葬时摘些柏树叶就行了的。所以夫妻结婚,就裁两棵梧桐树,为以后殁时做好准备,也取其生不同时死同穴之意。所以有句俗话:娶媳妇备材——早打算。两棵梧桐裁下后,庄里人就很精心地看护着,两棵树的周围圈了一圈的酸枣刺。这两棵树长得很快。记得有一年正月十五刚过,村人们搭架挽秋千,我在村里秋千架边玩了一会,嫌人多,打不上秋千,就跑回来,和院子的几个小孩子在庄里人栽的梧桐上挽上绳子,做了一个简易秋千,从来不发火的庄里人,刚从庄里上来一眼就看见了,打了我一耳光,还拖着我走了十几步。那一次吓得我发了几天高烧,母亲就背着庄里人念念叨叨,说心太狠。父亲却不以为然,笑着说,谁叫他逗庄里人的命根子呢。
树栽在我们湫池村,似乎不大对劲,我大伯不知怎么想的,有一次在生产队会上,提了出来,话音未落,洼里娘娘一跳三尺高,把我大伯骂了个狗血喷头,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妈也跟着骂起来:我看湫池村也就庄里人是个男人,你们互相瞅瞅,谁比得上他?全村的男人没有一个敢回应的。
庄里人做的第二件事最先是我们小孩子发现的。张观察庄在我们村的西面,隔着一条庙沟,本来是一个大村子,记得老人们说,有一年先辈们正在割麦时,突然大地裂口,一条大沟横亘在人们的眼前,有一位大肚子婆娘就被陷落到沟底,人却好好的,随后下了三天三夜大雨,雨停后一条沟就突兀地横亘在湫池村和张观察村之间,这沟在我们村这面是个缓坡,但在张观察村那面是齐齐的一条刮石红岩。红岩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只长了几十株籽种被风吹到岩上的臭椿。平常人们要运东西,就要往北走二十多里走到庙沟沟头绕过这一条沟,如是步行,就下沟后往南走,然后向西,绕过这条刮石红岩,不知什么时候,庄里人用绳索从红岩上下来,像蜘蛛人一样,要省不少的路,后来他为了给摸子家挖柴,就动起了红岩上那些臭椿的主意,有一天我们小伙伴在庙沟边玩耍,我怎么觉得红岩上突然长了些树,而且那树好像有规律的,那是一些杨槐树苗,还只有三两寸,但分明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就拼命地认字,经过几天的辨认,认得那是“姣雁”二字,一忽儿我们知道了那是洼里娘娘的名字。在我们农村,小孩子们对父母的名子是看的很神圣的,轻易不允许人们叫,那是谁栽的呢,我们小孩子回村就喊开了。原来庄里人将红岩上的那些臭椿砍下后,用臭椿树砍成木楔,在那岩上钉桩,跟着树桩撒上杨槐籽,那是个非常危险的活,现在我述说这件事时一想起那红岩还心跳不止的。那简直是用生命做活,也不知庄里那来那么大的胆。到了现在,那些长成一片的“姣雁”二字,生机勃勃地长成了一片翠绿,犹如庄里人在高举一面青春爱恋的心旗,在赫然飘扬。
庄里人做的第三件事做的更出乎意料,有一回一个外地做工的木匠因为下雨,避在了我们家,和父亲闲谈起庄里人的事,木匠听后,就想把他的寡居的妹妹介绍给庄里人,反正庄里人也没成亲的,那个女人甚至跑去看庄里人的,跑了几回,连从不管家里事的父亲也劝庄里人,干脆和那个女人过日子去,你都等了十多年了,还要等多少时间。
那一段时间,洼里婆娘也有些急了,招呼庄里人更勤了。庄里人却死看上了洼里娘娘。不为木匠的妹妹所动。
倒是有段时间,洼里娘娘和一个住队干部来往勤了一些,那住队干部新近死了老婆,一见洼里婆娘,立即托大队支书去说,并许以给摸子解决工作那样优厚的条件。庄里人知道后,先是三天没见人影,随后就天天上来,说摸子的媳妇钱他包了,要多少他出多少,洼里娘娘到不是全为着钱,好像他更喜欢那住队干部的其他一些东西,住队干部穿着干净的衣服,头梳的光光的,有一双乌黑的皮鞋,说话细声细气的,也能做的一手好饭,这在农村人说来,简直是个奇迹。眼见的住队干部比庄里人年轻一些,其实听大人讲,住队干部比庄里人还大五岁呢。有整整几年,这种奇特的关系就就样延续着。在洼里娘娘家里,经常有两个男人的身影在进出。庄里人的希望越来越小了。但他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跑着,做着。
有一年种麦,那天庄里人来得早了一些,他到我们地坑庄子门口,刚放下沉沉的他跑了半夜换来的新生品种麦种,突然看见住队干部悄悄地从地坑中走上来,踮着脚尖,缩头缩脑地走了,那一会,庄里人的心就死了,他照样种了麦,但自此后不再在洼里娘娘家吃饭,更绝的是庄里人谁也没问,就在我们地坑庄子的地坑门洞外靠东边。挖了一个拐洞,我们称之为拐窑。那是一个小小的窑洞,也安了门的,进门是一土炕,墙壁上挖了些小壁厨,放些东西。除非下雨或刮大风,他不论在家里忙多晚,都来在这拐窑中安息。因为这地坑庄子说到底是生产队分的,也不属于那一户人家,庄里人的人缘又是那样好,再说住在一个院中的人家,潜意识都向着庄里人,看不惯洼里娘娘与住队干部的做法,也就没人干涉。
因为庄里人每月要上那红岩浇一回水,更为庄里人经常往我们村里跑,虽说庄里人很勤快,但在生产队劳动,总有不接不到的时候,那时还在农业社劳动,不知怎么一回事,庄里人还被拴着和几个其他村的人游了一回村,那就是一些人挑着几杆红旗,用绳一溜拴着几个低头丧气的人,到各村游转达一下,如果碰上这村有集体大会,还有专门的人上来进行批斗。到我们村时,恰好碰上住队干部小王,就是和洼里娘娘勾扯的那个干部,王干部问了庄里人的情况,他感动了,当场解开了庄里人的绳子,说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要批斗?并且自此以后结束了与洼里娘娘的勾扯。
日子就这么过着,庄里人几乎天天晚上来,也仍然不在洼里娘娘家进去,也仍然不在洼里娘娘家吃饭,我们也一天天大起来。
上高中的时候,我和摸子到庄里人家里去过一回。那时勤工俭学,学校要修教室,每个学生两架子车石头。庄里人说,他庄里白头洼沟里有,我和摸子就被庄里人拎着去挖石头。摸子挖,我拾,庄里人往沟上面里挑,整整干了两天,才挑上四架子车石头。头一天,我们干了一整天,天快黑时我们才回到庄里人的家,感觉庄里人的家空荡荡的,就像一个腾空的面口袋。那位老奶奶已经瘦成一把干柴,却很热情拉着我和摸子的手好长时间不愿放开。庄里人给我们做面片吃,那天我们四人吃了二升面,二升有九斤,老奶奶自然没吃多少,饭都叫我们吃了,记得那面中不过是放了些黄葫花、绿波菜,打了两个鸡蛋,怎么吃得那样香。后来的记忆就是三间空荡荡的土窑洞和一口大大的铁锅,平常他和他母亲两人不过是做一锅底饭。
庄里人真正在我们村露脸,是给摸子瞅媳妇娶媳妇。为了给摸子瞅媳妇,庄里人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捎着洼里娘娘,摸子骑着另一辆,捎着媒人,走东家,走西家,那些天里,庄里人的背似乎直了一些,穿着一件略嫌肥厚的棉衣,脸上带着笑容,见了人更加热情。那些天似乎是庄里人的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后来摸子定了婚,凑不齐彩礼,又是庄里人把他家门前裁了二十多年的树全砍了,那碗口粗细的树,每根才卖12元,那是庄里人准备给自己养老的。摸子娶了媳妇,庄里人把自己攒下的花了个一干二净。
摸子后来也认下了他这个爸。不过称呼上还是:我庄里爸。而不是:爸。那时庄里人的母亲也过世了,摸子也结婚了,就在人们吵吵着要给庄里人和洼里娘娘圆房时,结婚不久的摸子却有了病。而且是得的和他洼里爸一样的病——肝癌,庄里人的本意是想和洼里娘娘到他们庄里去,他们庄里地多,摸子也结婚了,玲玲也找下了对像,这里的一切都给摸子留下。这样一来,就一心给摸子看病,恰好包产到户了,庄里人就和洼里娘娘商量,两下都分上地,庄里的地多些,多种些庄稼,卖钱给摸子看病,他俩的婚事就搁下了,本来洼里娘娘说先两人住在一块,庄里人说等给摸子看好病,他要堂堂正正地和洼里娘娘结婚。
庄里人似乎还指望洼里娘娘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这话是我听母亲和父亲闲谈中说起过的。
说了就说了,过了就了。
后来摸子的病没好,庄里人却又背了些债务,等把债务还完,庄里人才开始筹办自己的婚事。
以前曾看过一篇自认为极好的散文,说是一个男人为了他心仪的女人,整整在她家门前唱了10多年歌,当时我以为是极好的文章。现在则不以为然,尤其是在庄里人的事上,我觉的唱10年歌也许不是难事,但你想,家家户户都住的不远,甚至是几家人同住在一个院中,别人可不以为你唱的歌是他愿意听的,他们能允许你唱歌吗?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搔扰。庄里人也能唱的,但他只是在犁地或者干活的时候吼那么几嗓子,到底给洼里娘娘唱过歌没有,我没有听见。他唱的只有两句
“夜来了,
晚风近了。”
反来复去唱。高兴时唱,不高兴时也唱。而且唱的韵味随着情绪的变化反差很大,与那心境是很合辙的。后来我主编《平凉情歌精选》,找遍了全市七县没有人能说出这两句出自哪首民歌,我疑心是庄里人自己创作的。我曾试着续了两段:
“夜来了
晚风近了
你却走了
一点点安详
一点点惆怅
一点点幸福
一点点迷惘
夜来了
晚风近了
你却走了
思念的蜘蛛
总在夜幕下织网
不经意的狗叫
将缠绵的丝网撕扯”
但觉得绝不是庄里人所唱的,完全是一副小资情调小病呻吟的产物,也就罢了续完的念头。
摸子先他母亲去了,乡里人就劝庄里人和洼里娘娘住在一起,因为很快摸子的媳妇又招了个上门女婿,两口子还很合得来,虽然对洼里娘娘不错,毕竟人们觉得庄里人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可庄里人却说,再等等,他得准备结婚的东西,为了给摸子看病,庄里人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
庄里人又开始了自己的攒钱活动。
他裁树,他扫树叶,扫麦衣子,他割芦根,他拾烂砖头,打胡基,他在洪崖上挖柴,他编笼,编背斗,他拾粪,他拾杏胡,他盖房,他挖药。凡是能挣钱的事,他都做,但他有个分寸,绝不贪小便宜,凡是我们村里的事,倘是给摸子家干完还有些时间,谁叫他都去帮,但总是一到吃饭或天黑他就不做了,谁家饭也不吃,天黑他要回去,乡亲们都理解。但他不在洼里娘娘家吃饭,也不进洼里娘娘家门。为什么呢,母亲说,庄里人在守呢,守什么?母亲没说,我也不知道。就这样庄里人坚持着他这种态度,一直到死。
庄里人苦苦地挣钱,他做木镰,挖的卖龙骨。更多的是给农民家中帮忙修庄子。这些年农民都逐渐富民起来,修庄子的人多了起来,纷纷从地坑中搬上来。庄里人就撵着给人家修庄子,他去的早,回的迟,出力不偷懒,时时还想着给主人操心,就是有一样,他干活必须拿现钱,每到干完活,他就笑眯眯地说,他爸,我等的用钱,你看,我五十多了,还没有结婚呢。乡亲们都是很通情达理的,这样庄里人干活就更有劲头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庄里人在他自己的努力下,在洼里娘娘的地坑庄子上面盖了三间大瓦主房,又紧跟紧地开始置办结婚的一切,就是有一样,他在洼里娘娘家修房干活,只喝水,不吃饭,一口也不吃,态度很坚决。
仍然是那两句唱词:“夜来了,晚风近了”。但给人的那种韵味是回味无穷的。
一进腊月门,庄里人的婚事速度快起来,领了结婚证,置办起嫁妆,一件件一样样都置办齐了,因为庄里人在张观察再没什么牵挂了,就与洼里娘娘商量,婚事就在湫池村举行,到时娘家人本家人都在这里一齐招待。腊月十五,庄里人起家门,这是一种请别人帮忙时的仪式,起家门这一天,事主将要做的事告诉请来的人,选举两位总管,将要办的事一一交待清楚,到时由总管负责安排帮忙人的工作,接待,招呼,娶亲,烧水,做饭,等等,各干各的事,很像机关举办什么节会一样的。
腊月十八的正事,庄里人却在腊月十七晚上吊死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激动,大哭三声,提笔很快地为庄里写了悼文:“泾水茫茫,崆峒苍苍,庄里人哪,魂归西方——”
悼文写竟,意犹未竟,遂提笔为庄里人撰写碑文如下:
碑阴:古典爱情,现代情圣
碑阳:洼里婆娘的男人
庄里人之墓
写毕出来,但见雪仍然下着,大地一片白茫茫,迎着雪花披着一身冰冷回家,母亲说:庄里人没孝子(泛指死者的儿女),老天在给庄里人戴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