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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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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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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纪事

割麦

平坦如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陇塬,在五月金色的季节,穿上了金灿灿黄艳艳的绚丽衣裳。麦子黄了,大地上一片片金黄色的海洋,微风过处,掀起一层层金色浪潮。正在拔节的玉葱儿样半人高的玉米苗和一棵棵一簇簇青翠碧绿的树木,映衬得麦黄浪潮汹涌逼人而来火辣辣的太阳暴躁起来,农人们心热起来,走路的脚步声快得能擦出火星:上集买扫帚、连枷、镰刀,早早地割几斤肉,做成肥肥的臊子,称上十斤上好的胡油,炸一大缸油饼,放在(屋角当零食吃,磨好柔柔的白面,洗好衣服……一切都在为割麦作准备,邻里互相招呼都是麦事,“(麦)黄了吗?”“快了!快了!”一边急急地答,一边快快地走。

农家院中比平日寂静了许多。两只芦花鸡孤独地在树阴下翻着粪堆。大黄狗悄悄地卧在门洞中伸展着舌头纳凉。连平常爱哼哼的老母猪也静静地躺在圈中休息,它知道这时就是再哼哼也没有人顾得上理它。老黄牛在树阴下慢悠悠地反刍,它正在安然地享受一个短期假日。

太阳早早地就从东边麦梢上射向高空,把亿万颗热烈倾撒向大地上的一切,农人们心里热乎乎的,到处洋溢着一股喜悦——火辣辣的天气才是割麦的好天气,以前冒雨耕种泥里水里的一塌糊涂,为地畔犁沟和邻居打架,为种什么籽种和妻子吵嘴,赊化肥,灭虫,除草,施肥,灌水等等,生的那些疙里疙瘩气呀,都因为麦收在即而变得有意义起来。

爷爷起得最早,开门看天色,麦地里看成色,嚓嚓嚓地磨镰刀,磨了一把又一把,最后还找出一把早已不用的老镰刀也磨了磨,那是给十四岁的孙子准备的,能割几把是几把,眼看孙子蹿起个来了。

儿媳妇听见公公起来,赶紧起床烧开水,泡下一盆浓浓的黑豆茶、凉好一罐清热降暑的地椒茶,趁男人还没醒,紧赶紧地蒸出一锅暄暄的大馒头,又挽起袖子擀了一大剂子面,这才叫丈夫:“狗娃,狗娃,起来吃饭,他爷把镰都磨好了。”

丈夫起得是有些迟,不过要是看表的话也才七点多钟,四个大馒头下肚,囫囵咽下两个热鸡蛋,一大缸子黑豆茶喝了,狗娃爸这才往地里走去,这时正是下镰的好时候,再早就有反潮的露水。男人的脚步声是深沉有力的,走在麦地上发出嚓嚓嚓的脆响,进麦地,弯腰,只听嚓——一镰刀过去,画出一个优美的长方形,干活还得靠男人哩!爷爷看着儿子有力地挥动着胳膊,分明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把浑身的甜蜜全裂在了缺牙的嘴角上,也寻了一块倒伏的麦地慢慢地割起来——力气明显不济了,基本功却好,看老人割过的麦地,分明是一位手法稔熟的剃头匠在给大地剃光头呢。

女人风风火火地喂了猪,喂了鸡,拴了狗,给牛添足了草,才急急忙忙地往地头赶去,脚步轻盈,如同久练武功的高手,飞燕般地向丈夫那儿赶去。

儿子跟在爸爸的后面,试着割了一阵,不断线的汗珠弄得口干舌燥,胳膊被麦叶割得血红,被尘土和洇出的汗水蜇得疼痛难忍,急急地跑到树阴下端起母亲凉在那儿的地椒茶罐猛喝一气。爷爷笑着说,“‘一等麦客只吃不喝,二等麦客连吃带喝,三等麦客只喝不吃。’你还不赶紧好好念书。”

田边地头的树阴是割麦人小憩的最好场所。树阴这时候最温柔妩媚,骄阳下,碧绿的树叶撑起一片阴凉爱心。爷爷敞开紫红的胸膛。爸爸干脆光着脊梁。小孙子已经知道爱美了,脸上滚着细汗还是穿着短袖不愿脱下来,浓黑的头发略微有些长了——别人看了都觉有些热,他却觉的美呢,急急地又喝了一气地椒茶就躺在树阴下睡着了。女人把割下的麦捆一一立起来,让它们趁着好天气晒晒,一边走一边拾了几根遗在地里的麦穗,才走到树阴下,喝了几口水,又拿起针线给男人纳鞋垫,看着女人那因太阳过分暴晒而红紫的脸庞,一丝笑意浮上了男人的嘴角。

月亮升上来了,天还是瓦蓝瓦蓝的亮,农人们将割下的麦子一车一车地往场里拉。孙子已经睡意蒙龙了。当爸的还在用力拉着沉甸甸的架子车。爷爷喊着:“快点拉,完了让狗娃睡去。”当爸的记起自己小时候受累的那一刻,想让儿子也锻炼锻炼,就没有搭腔。天黑前妻子回去做饭去了,无论回去多迟,总有那光洁柔长的面条、酸溜溜后味悠长的浆水汤在等呢。碰见邻家,问麦子收成,谦虚着说自家的麦子不太好,邻家的麦子才叫好呢,其实心里那个美哟。

拉到场里,还要垛成麦垛,爸爸有些急,垛茬没压好,垛到一人高,麦垛塌了,忙碌了一天的爸爸有些生气,上前将倒塌的麦垛踢了几脚,“算了,不垛了。”爷爷笑了,说:“还是垛起来吧。”爸爸当然知道还得垛起来,要是晚上下一场暴雨,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碾场碾场是割麦的总结,种麦辛辛苦苦一年只有经过碾场总结才算真正收下了麦子。前些年用牛拉着碌碌碾场,得动用几家人的力量翻场,麦子多场大一些的,套上两三犋牛,烈日下赶着牛在场里画圆满,累活苦活是翻麦场,碾完一遍后,把场上麦秸下面翻上来再碾。麦秸摊铺得厚,麦子也好的话,翻场就是个很重的体力活。眼要准,手要稳,力要匀,叉上麦秸不能太多。好把式翻场,就像巧手媳妇烙馍,看起来轻巧的很。这几年日子好一些的人家都用脱粒机,快倒是很快的,却少了劳动情趣。

碾场

最怕塌场。毒日头火辣辣照着,正在低头翻场呢,突然晴空一声炸雷,一股狂风冷飕飕_掀掉头上的草帽,刮得麦衣乱飞,浑身是汗的人们心里一惊,湿透的衣服粘在了身上。“快快干,我儿家的你们来都是吃干饭的?”不是碾场主人喊的,也许是三爷,或者是五叔。五叔曾经当过队长,早年还当过兵,这个时候,就跟当了将军一样:脸比天上的乌云还黑,一声紧似一声的咒骂,比赶羊鞭打在身上还疼。场里老少男女都抡圆了叉把,翻麦草,腾麦粒,垛麦草,快快地将麦草抖动翻出麦子,人脚、叉把、扫帚、推板在场院中翻腾,似在迎和即将来临的大雨。远处就有人急促促地喊:“狗娃家碾场呢,快来呀,快来呀!”不论忙闲,_不论大小,不论亲疏,只要能出力的,只要听到喊叫的,都撒腿向狗娃家场院里奔来,人越聚越多,天越来越黑,云越积越厚,天分明要和着面目乌青的云团掉下来,狗娃媳妇忍不住哭出声来。“哭你大大的头,还不快翻!”又是一声炸喝随着落地雷砸得大地仿佛颤了几下,场里的人们疯了般跑动着,旋转着,翻抖着麦草,当黑豆般雨点砸向光脊梁男人时,碾下的新麦子已经全搬进了屋里,刚碾的新麦草也在场边垛了几个大馒头样的麦草垛,满满当当的碾麦场干净得像妇人光洁的脸。满场的人塞满几间屋子,狗娃妈脸上挂着(泪花向帮忙的人递烟端茶。三只孵出窝不久还毛茸茸的小鸡冒着大雨撒欢在场里寻麦粒。黑青云层里射出一束七彩光亮亮地照在耀白的麦草垛上,雨越下越大了。

“这个老天爷呀!”谁说了这么一句。

浆水面

“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前半句话当然是错的,后半句话可是经典。陇塬人家新媳妇进门第三天,要做“试刀面”,就是考验新媳妇擀面的手艺,如果擀面本事 不行,这个新媳妇后半辈子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了。好面先要和好:倒半盆面,一点一点加水,不停地搅拌,加水要少要勤,搅拌手劲要大要快,用力不停揉搓,面和的越硬擀下的筋丝越大,吃到嘴里越有嚼头。揉一阵放在面盆中回一会性儿,再揉,直到揉成一个光洁的面团,这才擀面。擀面的要点全在和面、揉面,所以才有“揉到的面”一说。面擀到薄如白纸,细细地用长刀切好。下面时水要烧开,火力要猛,面下进锅水一烧开立即捞面,这样做的面真是“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根线”。面擀得好,下得好,更要有上好的浆水做汤。上好的浆水老根用了几十年,在一个大缸中贮藏着,从五月端阳节揭开缸盖,一直吃到重阳节封上缸口,总是每顿饭后往里面添点新鲜面汤不停地续着自然发酵着,定时加点儿芹菜和少许中药做浆水引子。浆水呈淡灰清色,味比醋淡,后味却要长得多,性也温和一些,烧开的浆水还是解暑的好饮料。

擀好面,做好浆水汤,浆水面与红辣椒碟、蒜瓣碟、青辣子碟、水萝卜碟,还有醋壶、盐罐,盛在核桃木托盘中端上来,几碗汤汪、面光、味香的浆水面就热腾腾地摆放在面前,男人用力一吸,一碗浆水面就吸进了肚里,一连吸了六大碗,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解馋呀!”

看场

月亮上来了,地上还是那样热,院墙周围的杨树杏树静静地站立,它们也热够了,正在悄悄地纳凉呢。拴好牛圈门,解开狗缰绳,查看水道眼,男人这才晃悠悠地挟着被子朝场院里走去。天上只有不多的几个星星,瓦蓝的天空闲浮着紫黑色的云团,西边的黑云已连成了带状,隐约还能感到太阳下山时的余晖。不时有雷鸣声和着闪电耀亮大地,照着场院中堆积着新麦垛,那是农人一年的好作品。看场是早些年间必做的农活,主要是防偷防火,这些年啥都涨价了,只有粮食太贱,哪里还有人来偷?看场也就成了样子,可是男人还是喜欢横七竖八地躺在新碾的麦草上,捧着茶杯,品评着新麦秸散发的新鲜味,尽情消散割麦的乏劲。忠诚的狗在庄子周围跑了几圈,回来卧在主人的身旁。池塘里的青蛙开始演奏起夏夜奏鸣曲。

隐约传来轰轰隆隆的雷鸣,雷越响预示的多是过雨。睡梦中,男人还在想:“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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