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51年,这一天是中秋节。
羁于逆旅泾州的李商隐从沉睡中睁开双眼,披衣起床,只见天分明快要黑了,呆呆地盯着雨雾朦胧的南山模糊一团,远处的泾河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屋檐水叮叮冬冬,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秋雨湿漉漉的潮润,僵卧泾州城已有六日之久,就记起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只是淫淫秋雨,让八月十五没有了月亮。
“八月十五阴一阴,正月十五雪打灯”,绵绵不断的秋雨,预兆着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景呢。
月是中秋圆,家家盼团圆。去年今日,还与几个文友在花前月下,还是那样的炎炎赤日,喝着微醉的酒,啖着葡萄,慷慨谈诗说文未有竟时。今年今日,却落在这无人知晓的泾州城边的小镇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美满缺憾,八月十五没月亮,又是怎样一种凄景呢?
李商隐从长安出发时,天就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一路走来,雨时断时续,像极了那命苦的寡妇,碰上一丝儿云彩,就想起早逝的丈夫在世时的欢乐。想一阵,哭一阵,日见一日地把个早秋哭成了晚秋,哭得茫茫大地一片萧杀之气。
因了爱妻的突然亡故,李商隐的东川之行拖后了三个月之久。李商隐几乎在一种痛切的麻木之中送走爱妻王小玉的。看着幼小的儿女衮师和铮铮,悲痛之情湮于绵绵秋雨之中。以往妻子拖着病身抚育两个孩儿,他一心只顾功名,还有时刻放不下的诗文,根本无暇顾及贫困家庭的生计。平日看见妻疲乏至极的身子另有一种婀娜妖艳,见惯不怪的。这会儿想起,欠妻子多多,欠儿女多多。
悲愤的是一事无成。
就在妻子坟土未干之际,他又得远行为稻粱谋,半生的颠沛艰辛坎坷磨难一齐涌上心头。
因了妻子的亡丧,连襟韩畏之兄也累得一脸胡子乱长,发胖的身子也似乎有些见瘦,畏之夫妻俩异口同声嚷着照看两个孩子,可他怎能放心的下哟!
临走的前几天,心乱如麻。衮师不停地哭要着妈妈,吃要妈妈喂,穿要妈妈穿,睡也嚷着要和妈妈睡,可他妈妈如今到哪里去找?
孩子那瘦弱的身子因了拼命的哭泣,犹如那寒秋中的小花在风雨中可怜地摇晃,直到精疲力竭地睡去,李商隐的心就要碎了。懂事的女儿尽力变着法儿哄弟弟,却忍不住自己掉下泪来。怕爸爸看见伤心,强忍着悲伤哼起儿歌,那稚嫩的哽咽让敏感的李商隐追悔不已,真后悔自己干嘛从玉阳山上下来。
家无隔宿之米。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年了,李商隐还是两手空空。家境却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得不拿出很大精力和时间为寻钱财过日子筹划。文如涌泉的李商隐,过日子的办法却枯竭得很,无论怎样地推敲总是推敲不出几个多余的铜板,活跃的思维一碰到钱财犹如一段朽木生发不出一丝儿新芽。更揪心的是年已不惑,仕途极其地不顺,几番出仕,都是很短时间就辞职回家。
自身困顿,也是自小就受惯苦了的,熬着受着忍着也能把日子推向前去,儿女嗷嗷待哺的眼神他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去的。
荣华富贵的美梦早已不做了,单是全家的饥饱冷暖就让他黯然伤神。
也不知道柳仲郢柳大人待人如何(柳仲郢时为东川节度使,他辟李商隐为他的幕僚,本文正是叙述李商隐东川之行中的一段)。
前途未卜,生死茫茫。终于,李商隐牙一咬,把孩子嘱托给畏之兄,就迎着那潇潇的秋雨在泥泞的道路上奔波起来。
长安雇的仆人二愣,一个莽莽牛般的小伙,贫寒家庭对他惟一的教育就是,凭力气挣钱填饱肚子。二愣因了李商隐雇约在先,就推掉了一次走西口挣大钱的机会,一腔热血盼望李大人快上任就来财,却不料李大人未曾动身,就死了老婆。二愣闲闲等了三个月,没挣来一文铜钱,却把麦囤中的麦子吃下去一节。更窝心的是意中人要想娶进门来,没有两头牛的价钱再怎么想也是白想,大牯牛掉进水井里,眼瞅着艳似红杏的女子搂不到怀里,只能按下焦躁,收住涎水,尽心服侍李大人,只求钱到荷包里快一些。
一路阴雨连绵,淅淅沥沥的如凄咽不已的寡妇,引不起男人的一点儿兴趣。李商隐一上路,就被秋雨淋伤风了,发烧咳嗽,那咔咔吭吭的干咳声音,让人一听不知怎么就和穷气牵连在一起。被疾病折磨的身体骑不了一会马,就乏乏的仄卧在马背上,饭也吃不上几口,此后的行程就更加艰难。令人丧气的是那马也十分的老惫,只见走路不见出路,仿佛是专门找来给李商隐塞眼的。
一到客店,二愣赶紧生火做饭,然后煎药,服侍李商隐休息。虽然主仆二人急着赶路,终究抵不过李商隐伤风发烧消耗的大量体力。只能今天七十里,明天五十里地往前赶着,往前挣扎着,拖得二愣心里都发了霉。
七月底从长安出发,整整九天,才赶到泾州。
到了泾州,天就漏成了筛子底,哗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泾州是泾源节度使的治所,李商隐一踏上仕途就在泾源节度使王茂元手下作幕僚,随后他与妻子王小玉相知相亲相爱以至结婚的头几年都是在泾源节度使的治所泾州度过的。他在朦胧的秋雨中看了泾州城一眼,就勒转马头,住进了泾河边安定驿的驿站所在地小镇合子沟。
合子沟是个几乎被泾河北岸的泾州城遗忘的小镇,没有一家客栈,偶尔往来的旅人就借住在镇西五间官房中—据说是先皇太宗李世民荡平西北割据势力薛举后,在此镇修建了几间房子,作为他的临时小憩之所。后来就成了来往行人的客栈。在李商隐路过此处的十几年前,是一位发财的离任县尉经营着。
这离任县尉一辈子敛财有术,却在生活上始终有些糊涂,不断有漂亮的女人围在他的身边,不断传来负心的女人挟着他的钱财逃走的消息。到了七十三岁上,这位离任县尉还娶了一位十六岁的妻子。那十六岁的新婚妻子让糟老头子上了人生第一课后,却渐渐地看不起这糟老头子了,不到一年就跟着一个走街窜巷的货郎小子,偷偷携了老头的钱财,过生活去了。
老头子走失了年轻的妻子,便扔下客栈,东转西游地整天寻找妻子,人也日渐疯颠起来,终于有一天掉进湍急的泾河水中,渡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这曾经兴盛的客栈就日渐荒败起来了。
但不进泾州城,要在这小镇落脚,却仍得住在这里。
不过目下客栈属于小镇张姓族长的名下,就有族长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在这儿照管。
雨下个不停,李商隐低烧不退,人迷糊的不辨昼夜,只听得屋檐水滴滴答答。二愣像个落入陷阱的野兽,焦躁起来,第二天,二愣就跟着一伙轿夫走了,一位大商人的八抬大轿缺了一位轿夫——他病了,二愣就顶了那个因拉稀已经系不住裤子的轿夫的缺。
临走,二愣叭叭叭给李商隐叩了三个响头,他说,李大人,别怪小子不仗义,我跟你一天挣三个铜板,抬一天轿挣九个铜板。你就让我多挣些钱吧!
李商隐一听,心中即刻泛起一股难以诉说的酸楚,也难为了二愣。
他强打着精神挣扎着起来给二愣掏工钱。二愣临走不忘给李商隐买来柴禾,又给老马买足了十天的草料,二愣以为,眼瞅着李商隐困窘,又没有多少行李,一个人上路即可,雇人侍候是白白地浪费银子。而且李商隐那样的穷困相,就是让剪径的碰见也要嘴里吐着唾液喊着“晦气!”要躲开的,不如干脆一人起程的好。
李商隐因了二愣在身边,身子再怎么不自在还硬悠着一口气撑着扛着,大小凡事都自己挣扎着去做。二愣一走,李商隐立即像卸了套的老马,乏乏地躺在炕上,起不了身,一阵昏迷,一阵清醒。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一片雨声,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夜,亏了那族长的女仆一早一晚送来饭菜,李商隐挣扎着吃上几口,重又躺在了潮湿浸淫的被褥之中。三天没有净手,喝了不多的水,全部被潮潮的盗汗出完,浸得被褥湿漉漉的潮,和着一屋子潮气,让人的心都发霉了。第四天觉得里急,蹲了半天茅房,直蹲的头晕眼花,方才解下硬硬的一截,似烧坏了的大门铁钉子,李商隐这才知道自己烧发的不轻。
沉疴难愈,李商隐半生风雨奔波,从来就没有很好地将息过身子。日子艰难,营养自然就差,加上长期心情十分地压抑,刚及不惑的李商隐,已是周身的疾病。平日里硬撑着自己,这时就像一个将要倒塌的房屋,终于因一个微小撑杆的扭曲,全屋就訇然而倒,很难一下子复元。
人在绝境中也有一种求生本能,李商隐凭着一口硬气,自病自医,嘱那女仆到药铺买来自己开的几副草药,拼着力气灌进肚里,一连灌了三天,重伤风的他就逐渐好了起来,只是平日耗损的元气却很难一下子恢复,只能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悄悄地伏在草丛中,用心舔着流血的伤口,耐着性子,慢慢地将息,身子仍然十分懒散,枯卧古床,有心无心地听凭风声雨声的聒躁。
白日里睡完了觉,晚上就是一个长长的失眠之夜。
人乏过了劲,心里老是留恋年轻时为了写诗,整宿整宿地不合眼,仍然精神抖擞,如今稍微熬点夜,精力就贫乏的和他这辈子困顿的钱财一样,人过四十就这样的衰老吗?
淫淫秋雨中,浑身的骨头节节梢梢的一种不听召唤的痛疼,每一寸肉体也懒懒地不愿动弹,只有那劳顿过甚的脑海泥浆般奔腾不已,思绪万千纷踏辄至乱混混你方唱罢我登场直至万物皆空的时候,自然就忆起在玉阳山修道的日子,青山绿水,小桥流水,百花竞艳,万紫千红,华阳姐妹俩玲玲的笑声,丰满白嫩柔软的肤肌粘粘肉肉地总让他咀嚼不够,可惜如今状如空花生壳样的李商隐,凭空寄托巫山云雨又有什么意思?
眼前的一切不如意复又涌上心头……
随身带的几箱诗稿,在潮湿的房屋中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映衬的秋夜更加凄凉。
又是那几只老鼠出来活动了。
李商隐起初听见老鼠响动,几乎是愤怒地立即点了油灯,四处窥看,并且抓起东西就朝响动的地方打去。终于在第七天晚上,看清了一只大老鼠带着四、五只小老鼠。心中焦躁,抓起手边的枕头向老鼠掷去。躲闪中的老鼠弄清了李商隐的投掷物没有杀伤力后,就满不在乎地在屋中漫游,时不时还娇滴滴地吱吱叫几声。
无数次的徒劳无益后,李商隐终于罢手了。好在老鼠知趣,围着李商隐的床划了条看不见的隔离线,绝不侵犯。李商隐只得听之任之,听凭老鼠在潮湿的地上奔跑,忍受着老鼠咬嚼湿漉漉木头的咯噌声,偶儿听得两只或几只小老鼠相互打架,心中竟然一喜,就知那大老鼠必定要惩恶扬善一番,啼叫声时有时无地断续着,嗦嗦嗦似有似无的鼠踪声,挠得泥地湿几几地微响,直到鸡叫后,那不知是鼠爸爸还是鼠妈妈的就领着孩子们睡觉去了,李商隐方才乏乏地昏睡过去。
日子一久,李商隐怕听老鼠的声音,却又似盼望老鼠的声音,甚至在这连阴天盼望夜晚早早到来。倘这一晚老鼠们或因为有外事活动,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迟出来一会,他就急切地企盼着。日子一久,李商隐有些后怕了,他怕自己中了老鼠的魔法。当朝的传奇故事不是很流行吗?
是自己脑子乱成了麻团,还是老鼠成了精怪?这一段日子,雨天暗下来,他仿佛在黑暗的夜晚,也能看得见老鼠那湿漉漉滑腻腻的身子。
听见老女仆尖叫声,李商隐立刻觉得这叫声一定与他有关。老女仆平日乍乍乎乎的,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只要一有机会,就跑来向李商隐前三十年糜子后四十年谷子,尽讲些鸡零狗碎的事。
合子沟镇客栈的故事,就是李商隐刚来听老女仆讲的,后来李商隐听烦了,就失去了兴趣。可那老女仆只要一有机会,话稠的就像秋天的连阴雨,悠悠复悠悠地下个不停,湿不几几地让人躲也躲不开。
显然不是马缰绳松开了,而是让人解绳索牵走的。二愣走时,再三叮嘱,要拴好缰绳,并且对李商隐平常拴马挽个活套往拴马桩上一套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你们当老爷的拴马看起来漂亮,可不管用。不用说贼偷,马自个儿也会跑开的。并且十分耐心地给李商隐和老女仆教了一种简单易学而又牢靠的拴马方法。
二愣走后,马几乎没离开过马厩,夜里李商隐睡在床上,总听得见马吃草声和打响鼻声呢!
买马的钱还是妻舅王十二兄给的,王十二兄本来要李商隐买匹好马,可他却给儿、女各买了一身衣服,等牵回老马,王十二兄想说什么已经张不开口了。
丢马的事实在让李商隐难以接受,好像霉雨天里吃了发霉的食物,心里直犯腻味,对不幸一直不停地拜访自己已经麻木的很了。可就是这一匹马,让他那倔强的精神一下子坍塌了。
妻子去世没哭,和儿女离别时没哭,病得爬不起来没哭,丢了一匹老马,他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就像一匹负重的毛驴,驮了三百斤的盐,它走着,又驮了二百斤木炭,它还走着,最后只搁上去5斤棉花,它却被压趴下了。
李商隐实在伤心极了,往日生活奔波,受人白眼蔑视,作诗作文劳神,一下子都在他心里汹涌翻腾起来,似乎这一切全是致毒的食物,个个都是取他性命的利器。他心里悔恨极了,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直哭的天昏地暗,哭得老女仆六神无主,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了。
李商隐哭够了哭累了,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耳听的檐水滴滴嗒嗒,忽然自问自己怎么会流落在这个小镇,举目无亲,既不认识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尽管8年前岳父王茂元作为泾源节度使在此显赫一时,自己作为幕僚也曾在人前人后张扬,但人去楼空。自己究竟为什么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又会滞留在这里,他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一种麻木痛楚的感觉,像极了小时候挨了父亲的一顿打后的一种精疲情竭的感觉:这一辈子实在太不幸了。
这人生实在是难以捉摸。
细细想来,孟夏他还和妻子一块品尝西瓜,并且卖弄般地向妻子讲了一番挑瓜经。他说,多数人吃了一辈子瓜,也不会挑个熟瓜好瓜,就连很多卖瓜的人也一样。你看他们表面上挑挑拣拣,又捏又敲,实际是在买瓜人面前充内行,也一方面在哄自己,唯有那句话靠得住:“(瓜)生了是我的”。你跟我吃了十几年瓜,还没见我挑出个生瓜呢,我真正称得上是识瓜的。
李商隐只顾给妻子讲挑瓜经,儿子衮师早已等不及了,抢过爸爸手中的西瓜刀,手起刀落,只听噗的一声钝响,一个脆生生的7成瓜就晃晃悠悠在李商隐的眼里打转转,静静听着他神吹的妻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是李商隐夫妻十几年来,听妻子笑的最畅快最舒坦最肆无忌惮的一次,以至于儿子哇哇地大哭着,他也没有去哄,也被妻子神情感染的放声大笑起来———因为从妻子进了李家门,他们从未吃过一回生瓜。
李商隐挑瓜,凭的是感觉。他挑的瓜不仅熟,而且个个都口感好。
他远远地朝西瓜摊望去,就知有没有好瓜,走到瓜摊前,指着瞅准的西瓜称就是了。
事情过去了好多天,他还能记起妻子那朗朗的笑声,因为这畅笑一弃往日的病容,那是一种健康一种舒悦一种美丽一种青春漾溢的畅然大笑。
仅仅几个月,妻子就入了土,连他自己也似乎被鬼差神使一般,抛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就像他那落寞孤寂的一生,注定逃不脱那落寞孤寂的岁月。
那样可亲可爱心心相印的妻子都失去了,何况一匹老马。李商隐一想起妻子,不禁为自己刚才失魂落魄感到羞愧,不由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求生的欲望:没有马,就是爬也要爬到东川去。
第二天一早,老女仆打着一顶破伞红着一双眼睛来向李商隐辞行。老女仆本来打算说两句就走,看李商隐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起来。
咳咳,我命哪来这么苦,前辈子不知遭了啥孽,世了个丈夫,三天两头醉,家里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有啥好吃喝?这样凑凑合合过了五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那死鬼却跌到池塘里淹死了,扔下我咋办?再走一家,我是一丝儿的心劲也没有,苦守着不走,日月天长孤单单地难过活,就抱来了我娘家哥的老三。
刚抱来才满月,眼睛都没睁开,我把他从湿处挪到干处,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大,原指望他养活我,谁知道借来的猫不捉老鼠。没儿不受儿的气,有儿了,想把你气死还死不下。儿子大了,娶不下媳妇,作难死我了。
咳咳、吭吭,你以前嫌我的话多,得是?
心里苦啊,给谁说?
老爷们面前我是个虫虫,乡亲们苦死苦活,哪有闲功夫听?
指望给过往行人吐一吐苦水,过往行人中,也不都像老爷你这样好脾气。
咳,看我一说开,就成了老狗扯抹布,串串丝丝的。我要回村去,我儿子又和他死老子一样,爱喝酒,喝醉酒还打了人,被官家捉住,说让拿钱来赎,叫我这死老婆子有啥办法?
老女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由于激动和生气,那缺乏营养的青紫脸上绽突出几丝红晕。
李商隐听的心酸,想自己老了,也许还不如老女仆呢。
虽然老女仆临走时买足了米,买够了柴,李商隐做第一顿饭时,就差点丧失了信心。柴禾湿漉漉的,就连平日最干燥的锅腔也浸淫着一股湿气。打着火镰,只冒一丝儿淡淡的蓝烟,很大的一团引火棉烧完了,火还没有点着。李商隐急出一身冷汗,焦躁地在屋里转开了圈子。
想想总得从困境中走出来,就慢慢地冷静下来,拣几枚细小的引火柴夹在腋下,用体温慢慢地暖着。腋下的木柴热起来的时候,他把点火要领在心中默诵几遍,觉得有十分的把握,方才点火。
有了十几次失败作铺垫,李商隐终于生着了火,熬上了他最爱喝的小米粥。往日都是妻子操劳,早上等他起床,一大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荡漾着热气迎接着他,今天第一顿饭做的这样不易。曾记得妻子也抱怨过柴火不干,火难生之类的话,他一笑置之,生火做饭比写文章还难吗?
以后就再也听不见妻子的埋怨声了,只看到妻那日渐消瘦的面孔,让人担心不已。就说,你要多吃些呀,能吃上饭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妻子听了,不过浅浅一笑,李商隐分明看见那浅笑中深藏着无奈的苦意。
可惜他太沉湎于他的文章功名,疏乎了妻子年纪这样轻轻还会丢了性命。
默默地喝了两大碗小米粥,李商隐觉得有了点儿力气,脑子也活跃起来,就脱了长衫,提起毛笔很想写些什么,可是终于什么也没写出。于是他就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细雨中的暮蔼渲染着南山峰颠渐渐朦胧成一团柔软。
睡到半夜,浑身发热,鼻流不止,经年不休的鼻渊病又犯了。李商隐二十五岁上“学仙玉阳东”,与道士接近;及后来到东川,笃信佛家禅理,除生活思想因素外,实在是与他的鼻渊等疾病有关。
李商隐身体不好,一半是先天不足,一半是后天失调。这后天失调主要是鼻渊病所致。每逢春末至冬初,各种花粉纷纷扬扬之际,李商隐的鼻子就痒,眼角就红,这种疾病与身体无大碍,却非常消耗体力,有好多时候,李商隐想写文章,可被这种疾病折磨的精疲力竭,身子乏乏的直想睡,虚弱的像个产后的妇人,只想懒懒地躺在床上。这病真怪,一遇伤风发烧就加重,鼻子塞塞的如夯实的地基,只能张着嘴出气,早上起来,舌木唇干,晕头晕脑。百般诊治并无一丝效果,一过立冬,这病就不见了踪影。无奈的李商隐曾拟韩文忠公的《送穷文》,写了一篇《鼻病铭》,赢得了众文友的一片喝彩,其实这疾病的苦痛,他不过叙其十分之一二。
前一天趁兴在小雨中走了一阵,看雨中小草碧绿,竟有蒲公英又绽开了朵朵小黄花,枯黄的蒿草又绽出了新绿,泾河水声是日渐一日地大了起来,走得兴起,多走了几步,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热,回到屋里,李商隐也没换衣服,随手拿起书卷就读,等到觉的一阵冷意袭来,身子早已着凉了,百无聊赖地躺在潮湿的床上,寂听屋檐滴水声声,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夜半时分,万籁俱寂的时候,李商隐睁开双眼,惊异自己何以这样贪睡。想起午饭未吃,挣扎着下床来到灶前。火早熄灭了,灶间的柴灰浸淫足了饱饱的水气,润润地静默,再生火已经很困难了,看看锅里剩粥已经凝成一团,望一眼都让人打冷颤。李商隐索然地盖好锅盖,从竹篮中取出一个泾州罐罐蒸馍,咬了一口,又凉又硬,怕吃了胃疼,好在自己也不十分的饿,心说干脆明天早上再吃。滴滴答答的屋檐水听得心慌,他拨亮油灯,捧起文友、自己平时最欢的《李贺文集》,只看了几行,竟又双眼迷离,重又乏乏地睡去。
朦胧中觉得有一只苍蝇,只在耳边额头前后嗡嗡,恍恍惚惚挥手去赶,却总是觉的那可恶的东西在耳边聒躁。李商隐梦中一惊,记起老祖母临死前,有一只苍蝇老是在祖母隆起的鼻梁上空盘桓,李商隐挥舞着小手怎么也赶不走,祖母无奈地看了苍蝇和李商隐各一眼后,就归天了。
这样的模糊记忆一出现,李商隐从沉睡中惊起,急打那不祥的苍蝇,这可憎的东西早已飞到空中,却仍然向李商隐叫着号子。李商隐抓起一卷书,起身扑打,身子软软地没有一丝儿力气,举起书卷,那畜牲就了无声息,正欲收兵,那畜牲重又嗡嗡嘤嘤,如是再三,挑逗的李商隐气出了一身冷汗,只得忍那畜牲潇洒放荡地在半空中盘桓,干脆纳头再睡。
这一觉就睡到了中秋的黄昏,看看又是一个夜幕降临,自己已是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昨晚的不祥之兆,反倒又激起他倔强脾气,心想就是要死,也得吃饱再死,别当个饿死鬼。秋天天气凉,也许小米粥还没馊,热热吃了再说。
掀起锅盖,却见半锅稀粥踪影皆无,铁锅干干净净的像洗了一遍。李商隐起初不相信眼睛,心慌慌地直跳,难道有什么仙女偷吃了,或者是他自己昨晚睡梦中起来胡里胡涂吃光了?
看手中拿的锅盖,原来是这一向疏于记起的那群老鼠作祟,在锅盖上咬了个洞,钻进锅里吃完米粥,想不通那些东西吃完粥后,肿胀着的肚子又是怎样从那小洞中挤出的。
一想起那些毛茸茸湿漉漉肥腻腻的东西,李商隐就觉十分的恶心,不由怒从心边去,恶向胆边生,拔起铁锅就朝门外甩去,一声钝响,屋里屋外复归一片宁静。
李商隐出了一口闷气,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想自己一生坎坷遭遇,绝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更揪心的是儿女年幼,他平日就面慈心软,诗人气质,多愁善感。看见没父母的孩子,就想这孩子将来要遭受多少磨难,看那孩子无忧无虑的样子,他甚而至于会黯然泪下。诗人心灵是敏感的,往日所遭受际遇就全部涌上心头。越是艰难,越要活下去,为了自己的亲人,也为了自己的敌人。
李商隐想到这里,心头一热,并不为自己刚才摔掉吃饭锅懊丧,立刻行动起来,想办法生火。有了昨天的经验,李商隐就将引火柴拢在一起,想想没有十分的把握,顺手拿起《李长吉文集》,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本子,李商隐自是十分珍爱,好在全文他都能背诵下来。李商隐心里念叨着:李大人保佑我吧,打火石与火镰一碰,几点火星溅出一个瞬间的美丽来。
李老师到底才高八斗,徐徐地将引火柴点着后,还卷成一个赤黑的火卷,在忽明忽暗地辉映着柴火,仿佛如一个沉睡的李长吉大人,燃起了熊熊的诗火。
李商隐在李大人的薰陶下烤热了剩下的两个馒头,身上立时有了精神,郁闷的心宁贴下来,一种生的企盼从心底涌起。
今年的中秋节,就这样过了。
月是没有可赏的,就赏这漆黑凄凉的秋夜,就赏这孤寂的宁静,就赏这缠绵的秋雨。
月饼没有可吃的,就慢慢地咀嚼这俩馒头,竟也格处地香甜。
美酒没有可饮的,就取这滴答了六天的无根水吧,多么地甘醇。
朋友一个也不在身边,却也有滔滔的泾河在歌唱,还那那永不停歇的屋檐水在 弹琴,还有那浸润着自己心血的三箱诗稿陪伴……这无月的夜就丰富起来,生动起来,连暗夜也清晰分明起来,一种更生的力量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一回再也不敢大意,小心地把火种埋好,然后在锅腔内依次放好引火柴、烧火柴,趁灶腔的余热把这些柴烤干,好明天再用。
做完这些,李商隐意犹未尽,饱绽情绪研起墨来……
窗外的雨声时远时近,泾河涛声依旧,屋檐水已滴出了一种寂寞的极致,依然是一种饱满的潮湿浸淫,好在李商隐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避难所,屋外的泥泞还在雨中酝酿着泛滥的情绪,小草小花还在做着春梦呢,也不知天几时才能放晴?
只是可惜了,这样凄美的八月十五,竟然没月亮,这样孤寂的美景,李商隐孤寂地享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