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僖伯元和(806-820)初年考上大学后,就从家乡来到首都长安等待公务员的聘任通知书。他住在长安兴道里,初夏一天的早晨起来,等通知等得无聊的他,打算到崇仁里探访一位同样等待聘任的同学,走到兴道东门北边的拐弯处,马头前毫无征兆地刮起一股旋风,旋风越旋越高尘土越旋越厚,迷离旋风中突然钻出一个矮个子小女人,穿着雪白的孝服,身高只有三尺,说话的声音,却完全是个成年人,溢着一身凄容,失意的样子好象有特别的事情要申诉,她说:“千忍耐万忍耐,终究要决战一场,我是不会放过他的。”弹了弹白嫩光洁修美的手指,说:“太胀气了,太胀气了。”多少天之后,李僖伯还在想那小个子女人手指怎么那样修美?修美的手指又怎么能与那低矮的个子相匹配呢。
李僖伯迷糊了,明明骑在马上走路,嘴张的大大的,话儿却说不出,仿佛被马儿带入了魔境,耳听的马蹄声得得得响,眼瞅着马儿在长安街转悠来转悠去,自己却一个人走进了另外一个长安街中,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上,头顶有一团热乎乎的,发际处微微地发烫,春风吹动彩旗的声音在耳边鸣响,是暖乎乎的一种初春美好的感觉,黄灿灿满山遍野油菜花绽开时的春天景色,一种波涛汹涌的绿色铺天盖地而来。空气中飘来炸油饼的麦面熟香味,像极了小时候一个下雨的秋天早晨,他尚未起床,就闻到妈妈在厨房里炸油饼的香味飘散,起床后跑到厨房,看到两根细竹子油叽叽地架在锅沿上,刚出锅的油饼架在竹子架上冒着热汽,飘着热乎乎香甜的麦香味,妈妈正在炸油饼呢,房檐水清脆叮叮冬冬响得欢实,屋檐下盛着屋檐水的木桶满满地忽闪着波浪,满着溢着清爽的样子让人不由地就喜欢这个下雨的早晨。一只喜鹊在湿淋淋的核桃树枝上欢叫着,肥大青绿滴着水珠的核桃树叶儿悄悄地护着未成熟青绿色的青皮核桃,核桃树叶大如男人的手掌,叶柄叶脉叶的细小毛细脉管清晰可见,如打开了人身上的经络图,青皮核桃硬生生的如小公羊的两个肉蛋样性感。湿漉漉收割了小麦秋杀歇茬泥地里一株淡绿色的蒲公英开着浅黄色花儿,格外惊艳,一只白毛狗披着湿淋淋的皮毛在泥泞的小路上奔跑,无数泥点子溅在狗毛上,像长大了的跳骚紧叮在白狗身上,流水沟出口处堵了一堆败落的枯树枝儿,雨水聚的满满的溢溢地往下流淌,残败枯槐树枝上长了一株猪蔓儿草开着紫红色的花儿,那花儿开得可艳呢,怎么就长在这堆枯槐树枝上了,是下雨天才有草芽儿,还是早就有了芽儿在下雨天才开的花儿?人的生命也像这株猪蔓儿花一样偶然发芽偶然开花吧。隔壁七妈家的玉米棒子蒸熟了,新玉米棒子香味夹杂着妈妈炸油饼的香味儿飘散着,这是多么宁静快乐的秋天早晨啊。眼前却是初春桃杏花争着抢着开花,开的一地一街的花瓣儿飞旋,柳絮儿也飘舞起来了,有一种爱恋的情绪在飘散、歌唱、快乐,直达天际。
天气热的很,街道上热浪滚滚,街道上泥尘儿也似乎在飞升着烫人。行走的人们竟不知道这烦人的热闷,都穿着初春厚厚的棉衣裳。天热吗?太阳温暖的刚刚好吧,前些天还冷的很,人们不愿脱掉穿了一冬的烂棉袄,走路都笼着双手的,路边刺梅花微卷着小巧土黄色的小叶儿,花蕾儿更是静静地躲避在小黄土色样的嫩叶尖中,天气不转暖绝不肯探头的,它还没有觉得太阳有多么热。
李僖伯孤寂地待在旅馆里,连上好的黄米酒也懒的喝,一个人也不能下双陆棋,旅馆里人进人出,只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也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也不知他们那长长的日头一个人一个人又是怎么等得到天黑的。他坐在昏黄的食堂里吃羊杂碎,老板一脸沧桑地坐在柜台里抽着老旱烟,静静地如同泥朔雕像,只有那断续的烟雾飘然散去,伙计穿着油腻腻的粗布衣服行走在黝黑的店堂上,食堂窗棂上糊的旧麻纸泛着烟渍般的暗黄色,似灭似着的油灯让人产生不了食欲,连平日爱吃的羊杂碎也没了往日的香味。就在前天晌午,他丢了三百贯钱,丢在哪儿了,怎么丢的,一点儿想不起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钱让谁捡去了?或者是丢在哪个地方了,为什么会丢呢,反反复复地在心里盘桓这些无用的念头。前年冬天在南街门口遇到一个穿红袄袄的女子迎面走来,她长得真是好看,婀娜的腰身,玉治的身材,笔直美妙的双腿,一双小巧轻盈的小脚穿着一双红锦缎鞋是那样惹人爱怜,第二天他在那条街上转来转去,就是找不见那女子踪影,就连穿鲜艳一点衣裳的女人也极少。只记得遇见她的时候街道傍边有一个炸油糕的摊点,三几个中年汉子穿着油叽叽的衣裳,默默地炸着油糕。找寻了整整一年,再也没有碰见过那个女子,只有天天早上那些炸油糕的站在那儿炸油羔,也不知道那放凉的油糕让谁买去吃了,也不知道那炸了无数遍的油根子要轮回多少次,最后炸的油糕还有油香味吗。那穿红袄袄的女子就与这丢了的三百贯钱一样,都不见了呢,一生再也遇不着了。穿红袄袄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后来让谁娶去了,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像凉油糕样无人问津,还是像炸了无数遍没有一星儿油味的剩油在热火中煎熬?
恍然就听见一声公鸡响亮的鸣叫声,接连是一声又一声的鸣叫,天又要亮了,前半夜还听见谁家的妇人在洗衣服,重重的枣木棒槌打击在洗衣石上,木木沉沉的声响,听起来那么沉重压抑,才感悟到了秋雨连阴天、深夜捣衣石、一个人的孤旅入诗的那么多,意境那么好,是因为这种境地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凄凉与孤寂。
去年参加高考时,从家乡往宝鸡县走,半路上下起了大雪,那雪花多白啊,雪花飘散的多么自由自在,落在荒芜的山上,落在寂莫的田野里,落在光秃秃的树杆上,落在各个从地里耸立起来的一切物件上,就像一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女孩子在肆意地涂脂抹粉,随意,奢侈,纯朴。他一个人孤零零走在山道上,挺立的树木、萎缩的枯草、耸立的小土块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山道上有微风吹过,雪粒从天上降下来太突然,晕晕乎乎的不清醒,微风过处,似轻轻晃了一下,复又沉睡在伙伴旁边,是去年的龙之草花穗吧,还是前年的龙之草花穗呢,那一年深冬,他路过一处山野,看到一大片龙之草开过花后,花穗白花花的一大片,几乎与芦苇花穗一般大小,到六月里,新的龙之草长的青翠碧绿的,老龙之草花穗却还长在旁边,就像新龙之草的父辈在慈爱地看着儿孙,几株野酸枣突破积雪的重围,露出浑身坚硬的棘刺,就有三五粒红宝石珠样的酸枣绽立在枝头,近旁独独一枝狗尾巴草在默默向野酸枣致敬,只有高高杨树上的喜鹊窝沉默地看着大地上的一切,降落在大地上的雪是沉醉了,与大地情侣般拥抱在一起,紧紧,紧紧不分开,李僖伯看的身上一紧,只顾急急地走将起来,从早上起来一直走到晚上,无声无息地走着,开始是喜悦地看着雪景,后来风紧,后来人累,后人总不见人影,一望无际的雪野,沉默,冷静,夏天满天飞的小虫子呢,到处乱跑的小兔子呢,还有青枝绿叶的庄稼呢,遍地开花的小草呢,人竟有些茫茫然醉意,走到后来,双腿已经麻木了,脚腕也撒裂样的疼痛,只有机械地行走着,走到旅店里已是半夜,睡下不久就发起高烧来,心慌,头晕,恶心地要吐又吐不出来,感觉身体有一种撒裂般的疼痛,每一粒细胞都在哭着喊着说疼痛,更有一种无法言说又分明感觉得到的沉重,突然感觉到是一个人待在一个远离家人、远离朋友熟人的旅馆里,屋外的狗汪汪地叫声响亮,楼梯上行走的脚步声离得极远却又听得极真切,有俏俏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飘来,有大声艰难的老人咳嗽声响起,就有一幅艰难紫红色的脸庞在眼前晃动,饭店里拉得连连响的风箱声,泥土炉子烧的水开了却没有人提开,一会一会地往外溢着,激的火炉尖叫声不断,总没有人去提那烧开的水壶,心里着急,想起身提了那恼人的开水壶,人却烧得晕头转向,身子沉重的似压了一个大磨盘,昏睡了几天,疼痛了几天,只记得口好渴,迷糊中总怕壶中没有水喝,脑子里却似烧开锅的开水翻腾不已。南大街拐角处有一家专做扯面生意的饭店,做扯面的老厨师做得扯面真好吃,等得吃扯面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人人手捧着一只大老碗,站在积雪的街头,顶着飘飞的雪花,静静地等那老头一碗碗地拉扯面,面什么时候拉面,那老头不累吗?干瘦干瘦的老头。一连歇息了几天,病似乎好些了。突然就记起了这些,突然就在长安街上重游了那雪白的大地上一切美好景物,经历过了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场景,真是一种孤独的凄美啊,可惜只是他一个人的游走,没有人知道。
什么时候招聘通知书才能到来?读了那么多年书,写了那么多的字,多少个早上鸡叫就起来,身上冷,地上冷,屋里冷,但是心里热,有种种美好的希望在前头,写字,读书,做文章,不知东方之既白,窗外的柳绿了,窗外的花开了,窗外的鸟叫了,他都不以为意,把一些美好时光尽净付予求学了,突然顿觉以前那样的不懂的珍惜美好,在这样漫长的无尽等待中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种种的努力全是白费。美好的身材,聪颖的智能,仿佛错长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的一朵野山花,它长出了第一瓣嫩芽了,它长出绿叶了,它开了小红花了,它结了甜甜的果子,却没有人采摘,总是没有人注视,总是期待着有人欣赏,却总是空落落地孤寂如深夜星辰一般孤单,那怕是有一只狗对它眨一眨眼睛也好,身旁一直有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说话声音听的真真切切的,甚至连他的体味儿都闻出来了,感觉却离说话人十万八千里之遥,只自己孤零零地在另一个绝境中颤栗,眼瞅着秋天就要来了,眼瞅着初春的花儿就要败落了,眼瞅着雪花飘起来了,眼瞅着大雨哗哗下着。
中书省上班的晨钟敲响后李僖伯才离开兴道东门拐弯处。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另一个繁华的长安街市上,已经历了千年万年,有很多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一切事情正在热烈有趣地发生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些,没有一个人关注这些,感到很奇怪,也不敢问人,也无相熟的人可问,只听凭心里花开花落,潮落潮涨。
傍晚时分,他又到大街上闲逛,依然是车马喧闹,人声鼎沸,有淡淡的薄荷花茶香飘来,有炸油饼的麦面香味钻入鼻尖,有女孩子伶伶的笑声传来,就听见这个小女人在人群里叨唠,行路人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仍然是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卖糖胡芦的,起刀磨剪子的,卖香油的,夹杂着孩子们的嘻闹奔跑声,独独没有一个人去啼听那小女人的叨唠。看那小女人表演的好像是另外一些地方的人,他们的穿着与常人无异,他却一眼能看出他们与自己分明是两个国度的人,虽然在一起,却在不同地方,这些人在长安大街上,各走各的路,各说各的话,各自拥有各自的天空。如此几天,天气渐渐热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又见那个小女人在崇仁北街上闹腾。
几天之后,李僖伯从中书省门东面出来,到景风门去,看见大街上喧闹的人已经很多了,像东北角戏场那么大的地方一群人围着那个女人,里圈有无数的小孩子围着她,小孩子有坐的,有站的,欢笑着,期待着。小女人用一块黑布遮着头脸在不停地走动,说话变得没有次序,仿佛如小和尚念经一般有口无心。说得机械,说得极连贯,却没有一个人在意,仿佛一朵静悄悄在山沟里开放的野花儿,花儿发芽了,花儿长叶了,花儿绽开了花蕾,花儿盛开了,花儿让野孩子摘掉了,花儿让羊吃了,花儿枯萎了,花儿让秋风吹折了,终久没有那怕是一只鸟儿瞅一眼。终于这花儿要落了,寒冬来时被西风吹得不知去向。看到这里,李僖伯悲从心起,刚刚还觉得有点热的他,冷从心起,一股悲伤之情从心底里生发,这时候这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嗤笑着,胆大些的孩子试探着要靠近她,她就伸手去抓挠孩子的痒痒,小孩子又怕怕地往后退一点。这样嚷嚷闹闹到了晌午时分,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小女人已经很累了,脖子上已经起了汗珠,她这才坐下来,分明说了句:“我妹妹可怜的,我没办法救她。我累极了”。一个小孩子突然走上前,拽下她的遮头布。遮头黑布一落地,小女人就不见了,只见一根三尺长短的青竹竿上用嫩兵草绳拴着一颗精致漂亮的骷髅头骨,青竹竿定定地立在硬硬的黄土地面上,如门头大钉子钉进厚木头里一般稳当。李僖伯即刻打了一个寒颤,顿生尿意。
过了几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那天要拜访的老同学,老同学惊讶地睁圆双眼说,李僖伯你小子昨天是不是喝多了现在还没有清醒,那天你找我来玩,我陪你在兴庆宫牡丹园里玩了多半天,还喝了好几壶黄酒,只记得牡丹花开得正艳,浓郁的牡丹花香一直往鼻孔里钻,太阳明亮亮的,天蓝蓝的,有几朵白云闲闲地挂在天际,有满天的蝴蝶在飞,满园的美女在眼前晃悠,你定定地看着美女丰满的身子连脖子也不轻易肯转动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迷糊在长安街上的,又是在哪儿看见那个小女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