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北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北山。
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天气有点儿潮,北山依然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霭之中。两只野鸽反复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在翻飞,低矮的农舍屋脊上升起淡淡的炊烟,用心就能闻出幽幽的陈年蒿子香味。平日在屋檐下聒噪的麻雀是一只也看不见,也竟没有一点声息。忽然听得一声声嘶力竭的驴叫。向阳处的小草肯定是绿了,圆通寺的迎春花大概已灿烂成一片金黄,只可惜目光所见的只有意念中的枯萎。山角下,有一处人家正在拆房子,好好的房子,不知为什么要拆。看朱红的大门,青紫的屋瓦,雕梁画栋,何等的风光,如今正在拆毁,为什么或者不为什么,也都不重要了。人生也不过如此,生生死死,又有谁仔细究竟。
一团淡淡的云,静静地贴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不动,如沉睡一般,也不知道那云贴在那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云什么时候才能消失,消失或者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人生如云,有时禁锢在某个房间中,有时在道路上奔波,难以捉摸,谁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说清了又能做得了什么?
午后的北山,在夕阳的斜射下,远处的皱褶清晰起来。历经了一冬一春的枯草是大山的垢痂,又如大山换季的皮毛,黑苍苍的一缕,白茫茫的一片,随意又是那么精致。略微有些生意,骨子里却干透了的北山,仍然在干旱中煎熬,像新婚三天丈夫就出了远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回来的怨妇,心身干渴无比,却又无从排遣
上午的那一对鸽子,如今只剩下一只,仍然不知疲倦地画着更大的圆圈,那不见的一只许是被鹰鹞吃了,许是命丧猎枪口,那未知的缺憾在时时猎取着世上的每一个物事。那七间瓦屋几乎是在眨眼间拆了,却又有新的红砖青瓦运来,原来是要盖新屋。
春似乎来了,春其实已经来了。无缘由地激动起来,无缘由地感动起来。
大多的时日,天是灰蒙蒙的,模糊了北山的视线,使静心的耳朵敏感起来。北窗外噪音不绝如缕,公交车刺耳的刹车声,小四轮声嘶力竭地喘息着。自动称体重机重复着《化蝶》的一段旋律,如一缕高贵的忧愁向贫穷乞求,暗示着人生的落差。孩子们清玲玲的笑声飘散在小城的春天。施工的塔吊车在春风中静默着,塔尖的彩旗飘扬,风动,还是心动?就想起禅语。影影绰绰的电线杆,瘦弱干枯了一冬的树木,僵硬冰冷的建筑,都那样静静地耸立在目光里,一切似都是孤立的,一切似都是相连的,思绪渐行渐远。日子就这样流逝,无论丰富还是贫乏,都“逝者如斯夫”了。
大多数的周末,就有一天是在这样的光景下度过的。儿子大了,无须人陪着去公园了茶社的茶不好,添水又不及时,就逃也似的躲在北向的办公室里,一任疲惫的身心在这里放松,听着秦腔,品着香茗,悠然窗外。想飞,就漫着北山飞起,想听,就听听秦腔。看戏是极少有机会的,听《白先生教学》,听《拾黄金》,竟激动起来,为这古老艺术日渐衰落悲哀。一忽儿就懂了什么是浪漫主义——不识字还能教学,那是本事;穷到讨饭还唱着乱弹,那是怎样的一种乐观,又是怎样的一种浪漫啊!也就对那些孜孜以求的艺人有了切身的理解。
春天来了,分明嗅到了爱恋的气息。也知道写作这条道走到黑也走不了多远,也走不出什么眉眼,但只能走下去。为此已失去了很多很多,已经懂得了放弃,已经放弃了很多很多。只能冲着南墙撞去,要么撞倒南墙走过去,要么撞出个响来,最不济撞倒在南墙下而已“清明时节雨刷刷,路上行人稀拉拉,借问酒家哪达有,牧童遥指吴哒哒。”窗外孩子们修改的杜牧诗句又飞来了,那个注释过《孙子兵法》的杜牧,那个写出过《阿房宫赋》的杜牧,那个一生志在报效国家心在跃马扬鞭的牧之先生,却只能终其一生,扬名诗坛,把多少失意和无奈都寄托于美酒和诗歌了。
母亲病重时,村里的医生已经不愿下药了,就去请乡里的一位名医。他来看后,我问诊费,他笑着回绝了,说这些年他赚了些钱,什么都不缺了,如果可能,可将我出的书送他几本,前几天他还在报上读我的文章呢。我一时感动了,二十二年未见的老人,他只记得小时读书的我,却总是看着我的文章,我怎么再能偷懒呢?挫折是必然的,歧路亡羊,不知走了多少歧路,一地碎片,心身如一把用钝了的菜刀,一把日渐用秃的拖把,锋芒日渐其钝,日渐其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衰老追赶的脚步声。蔑视是经常的,但总有相知或不相知的人鼓励着,我就有理由写下去,写下去,把我的真诚和感动献给读者分享。
写作多年,有艰辛,有坎坷,有酸楚,更有喜悦。这其中的放弃、抉择、诱惑,是那么繁多、艰难,又是那样难以割舍,于是,每天的我痛苦着,快乐着,书写着。日子简单又丰富,付出的不只是享乐,还有健康、幸福,也因此拖累了我的家人。
我试图将我看到的感动了的青山绿水绘制给喜欢的人们,在我的人生中留下值得回忆的东西。就这样走着,明知疲倦却仍在奔走着。冬走了,春来了,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前走着。
窗外暗下来,天分明是晚了,就想起该做晚饭了。暗夜中,我又抖擞起精神来。因为有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使这平凡的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