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了一场小雪,天气骤然冷了许多,光秃秃的北山皱褶中就夹了一道闪亮的白。大街上,人们猫着身子,行色匆匆,企图躲开一些儿寒冷。
我忽然想到了羊,想到了我家乡的羊。这时候,羊能吃上什么呢?家乡处在丰台塬中心,名叫湫池坳,这名和金锁富贵一样,只不过是憨厚的乡里人寄托美好希望的一种方式。水是极其珍贵的,十年九旱,到处尘土飞扬,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的,让人对焦苦的生活产生了一种无法逃避的绝望。农民们长年不洗澡,衣服穿得渍出了汗碱,却舍不得用水洗一回。农民苦,生长在这里的羊儿更苦。人们为了生存,总要养些羊,羊粪是农家最好的肥料,但这里的羊吃的实在太差了。从坳里到沟里,大概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如果把羊进沟上山的路都算上,每只羊为了吃草,天天都得走七八十里路,放羊的三爷常常感叹:羊都跑瘦了。
也有羊能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活出意思来,这只羊名叫大肚子,它脊梁骨两面像各倒扣着一只大锅,肚子出奇大,就得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山沟一片凄凉,满目所及都是糙燥粗粝,干裂的地表上依稀有过春夏曾经发芽、生长过又被羊一遍遍啃剩的一丝儿草根,还有那羊不吃的蒿子、酸刺。大肚子一出羊圈门,两眼就盯着路边一切突出地面的植物——天天从这条路上走两遍,羊们已将路边的蒲公英、车前子吃得一丝儿都不剩了,大肚子还是企图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样的愿望常常能得到满足,像一片玉米叶子啦,一张被风刮到路边的纸啦,最好的时候还能吃到人们遗失的一两片菜叶。这样的好事当然不是天天有,但是有这样的想法却是多么美好。一进沟,大肚子就拼命啃起来,这些草根昨天啃了前天啃了今天肯定也能啃上,大肚子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索。它只是朦胧中有些奇怪,昨天用蹄子踩过的地方,还留有羊尿味,山风一吹,今天却怎么啃怎么香;昨天啃过的草根,分明短得咬不住了,今天怎么稍微一用劲,就又能啃上了!
大肚子一个劲地吃草,在它的字典中,只有吃饱,只有不停地吃下去,回到圈里,嘴里才有嚼头,卧在干冷的地上,才不会冷得打哆嗦。才交上二九,冬天还长,离春暖花开的日子还早,离碧草青青的时间更长,自己的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呢!吃下去吃下去,快快地吃下去,它几乎来不及用眼睛,凡是嘴巴碰到的草,只要不是毒草和棘刺,它就毫不犹豫地吞下去它不像精灵鬼,一根筋似的往前窜,惹得其他羊像一团云,忽噜噜地往前翻,老挨放羊娃的揍;它也不像花眼窝,爬高溜低,专拣险要的别的羊上不去的地方,去吃那极其有限的一点儿草,常常摔得鼻青面肿,有时还摔伤了腿,惹得放羊娃让花眼窝吃手擀面——放羊娃把不听话的羊捉住,在羊耳朵上洒上细土,用鞭杆在羊耳朵上像擀手工面一样,擀得羊耳朵薄薄的粉红成一片桃花;它也不像狼剩,天天吃个小半饱,等回羊圈后放羊娃扔给它们一些玉米秸或豆子杆——这样的好事不是天天有,那得下大雨或下大雪时才有,平时饿得皮包骨头的狼剩等到圈中扔来了吃的,就能将肚子吃成一只新绷的大鼓,那样子十分怕人。有一回狼剩吃着吃着,一股大风刮来,它竟像个皮球一样随风乱飘,最后被放羊娃抬进了羊圈。
寒风吹过来,掀起一股股尘土,天上的太阳也好像受了凉,一副感冒的样子,看一&眼都来让人觉得冷。大肚子打从娘胎中出来,受的最好的教育就是吃,只有不停地吃,肚子才能吃饱身体才能长好,才能有力气跑路,疼痛的鞭子才不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羊群中曾有过一只细毛小公羊,它常常带着无限的眷恋回忆新疆大草原,青草长得那个高,那个嫩呀!挑好的吃,挑香的吃,专吃那草尖尖都吃不过来,真正是风吹草低现牛羊呢!和这里一比,这里就是秃子的头、猴子的屁股,满眼是黄土,张嘴只能吃到草根细毛小公羊忧愁地想,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到草原上去。不过细毛小公羊到底出身高贵,嫩草鲜草虽然吃不上,但每天队里还喂它一斤精料的。
大肚子没有这个福,它自小生在这里,外貌并不特别出众,和其他羊一样,属于最最普通的一族,小时候没有受到特别的爱,长大了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惟一让羊倌们高兴的是它每年能产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育龄母羊一般春秋各产一只,但北方干旱地区母羊只在秋末产一胎,甚至有的羊体质差一胎也产不了)。每当大肚子忍受着剧痛分娩时,羊倌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感叹说:没白养你啊!风吹过来了,大肚子从中嗅到了春的气息,春天不远了,但苦日子还没有到头。只能耐着性子啃草根,一个劲地啃下去,以期待草木茂盛的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