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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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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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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玄机之死

1.陈捕头

咸通戊子(868)春正月,冰封了一冬的河水泛起了满河冰凌,依然干枯的柳枝梢尖却悄悄地染了些微的鹅黄,弥漫了一冬的寒冷让春风殷勤地抚摸着,日渐一日地有了暖意,就连那灰不几几的燥燥黄土也润润的有了鲜活气息,仿佛旷妇迎回了长久在外的丈夫,有无尽的缠绵在酝酿。

这一天风和日丽,和往日一样,鱼玄机的别业里歌舞声声,欢声笑语,随后就是丰盛的酒宴,几个时辰过后,已是金乌西坠,雅雀归巢时分,有位客人里急,三番五次地推开纠缠不休的朋友,匆匆忙忙地往厕所里跑去,无意中却尿出了一桩公案。

男人如厕都有一个习惯,只要是小解,就想就近解决,既使厕所已经在眼前,就是只差半步,只要有一点儿遮掩,男人潜意识中那种不愿被束缚总想畅快淋漓的念头就跑了出来。鱼玄机府上的客人可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似乎不该有不雅的举动。其实天下男人大都一样。鱼玄机后院有一个大土堆,是挖鱼塘时留下的,因了垫厕所之用,这土就堆在了后院离厕所不远处。这位客人醉意朦胧地走近土堆就潇洒起来,不经意间溅起一团乱飞的苍蝇,客人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奇怪,心说正月未满,苍蝇难道是穿着皮袄出来闲逛的?一泡嘈嘈切切的尿水未曾洒完,那团黑影复又聚集于地上,客人仔细一看,干燥的黄土中仿佛有点点的血痕洇出土堆,散发出阵阵血腥味,不由身子一紧,眉发直立,浓浓酒气瞬时变成一身冷汗,赶紧草草结束功课,撒腿奔到酒席前人堆稠密处,半天手还抖得捉不住筷子。

回家的路上,阴沉沉的天飘起了雪花,粒粒雪花便撒出一层淡淡的薄烟,笼罩的天地更加阴森郁闷。这位霉头鬼客人心有余悸地告诉自己的马夫,说他妈的真是怪事,女人的宅子到底阴气重,鱼玄机府上后院土堆中好象埋有什么东西,正月里哪来那么多的苍蝇,黑呀呀的一团直在人眼前晃悠,莫不是鱼玄机和谁生了私孩子,托生不成的冤鬼在作崇。鱼玄机的后院实在是太硬了,现在一提起头皮还格森格森的。

马夫叫陈小龙,跟主人时间长了,对主人絮絮叨叨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平常主人应酬的时候,马夫就和其他车夫凑在一起闲聊,练就了一副好耳朵和一副好嘴巴。今天小龙是和门房在一起。

鱼玄机的门房是位精壮的小伙子,平日里总是精精干干的,喜怒形于色,今日儿也不大痛快,说是管家毫无由头的臭骂了他一顿,还说要扣他二两银子的工钱呢。小龙问起原因,却是府上的一个叫绿雀的使女跑了,还说是前几天下地油时跑的。门房说,绿雀和主人一样漂亮,不一样的是绿雀更年轻,嫩嫩的脸蛋更易招惹人爱,那个美呀那个嫩,美艳的就象六月头上刚熟的鲜桃,狠不能悄悄地抓来,一点火都不用,生生就能在嘴里化了她。

我在这里守大门8年了,不敢说没放走过一只苍蝇,但绝不会放走一个活人,除非那小丫头爬墙跑了。可你看看,这院墙全是空心花砖墙,一丈二高,墙头上又是里外两檐出水,要想出去,里外都得搭梯子;要不,她就只能长一对翅膀才能飞出去。

小龙送主人回府后,回到自己家中,却喜自己的大哥陈捕头刚好来他家,小龙就吩咐自家婆娘收拾了几个菜,烫了壶小米酒,和大哥喝起来。兄弟俩都快四十的人了,平日里各忙各的,很难凑到一块。两人自小关系就很好,亲兄弟见面,就毫无顾忌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地神聊起来,面热酒醉之时,小龙就将鱼玄机家的怪事闲扯了出来。

陈大虎是京兆府尹京西坊的捕头,今年39岁,论官衔还是个未入流,但手下统领着二百多人,个个手里拿的也不是烧火棍。刚开始喝酒时他没太在意弟弟聊的话题,他就喜欢弟兄那个哒哒嘴不停地哒哒,听到与鱼玄机有关时,顿时来了精神,仿佛猎狗嗅到了猎物的踪迹。

去年正月十六游百病时,陈大虎带队维持秩序,碰见三个痞子用“地老鼠”欺负一个姑娘。那晚月儿特别圆特别亮,爆竹声连绵不断,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大红灯笼把西京城照耀的象个喝醉了酒的红脸大汉。西京城的百姓们携妻抱子挑着灯笼在城中涌动,赏花灯、放爆竹、点上天猴,这是过年后的最大的一个节日了。这一民事活动因了京兆尹想给皇上脸上贴金而热闹非凡。京城沿街门店张灯结彩,爆烈的焰火一个比着一个往高里跳,大街小巷中的大小树木都穿金戴银,一仿则天皇帝时的古制与民同乐。

同乐坊有一户人家,夫妻俩做着小本生意——蒸晋糕,只生一个女儿小翠。十六晚小翠妈本来答应陪女儿一块上街看花灯,前一晚晋糕蒸得太多,劳累过度,得了重伤风,头浑浑沉沉,瞌睡的眼皮都睁不开,小翠的爹爹放心不下婆娘,又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去街上。16岁的小翠听的外面爆竹一声接一声的炸响,就央求隔壁的王大婶一家带她去。王大婶有一个15岁的女儿花花,听一声爹娘同意,小姐妹欢呼着奔向了街头。只见大街上行人如潮动的蚂蚁,匆匆忙忙地流来流去,真闹不懂东街的人干嘛往西街去,南街的又跟着赶着往北街撵,月亮明晃晃的洒着一团笑脸,爆竹声炸得空气哆嗦着欢笑着,时不时就有那钻天猴从耳边呼啸而过,小翠她们的脸与红灯笼相映红,一家人逛着玩着,在一地摊社伙处被密密匝匝的人群一挤,小翠和花花脱手了,好在离家不远,天色还早,小翠想等这一拨社伙过去后就站在离自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免得心跳得慌。

小翠东张西望的时候,三个小痞子盯上了她,也不过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冲着小翠那红红的棉袄往她脚下扔爆竹,掐短上天猴的长腿放地老鼠,眼瞅着地老鼠绕着脚跟炸响,小翠一惊一乍的哭喊起来,三个初长成人的男孩哈哈哈地大笑着,越发玩得起劲。却巧被京西捕头陈大虎碰上,喝退三个小男孩,本待转身要走,无意中看了小翠一眼,就挪不开脚步。

陈大虎整天价在街上行走,如云的美女见的多了,何以对这个小丫头如此希奇。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天要成就这个姻缘。正月十六圆月之夜,花与灯如昼,暴竹声、锣鼓声合着人流中的欢声笑语合成一种浓郁的节日气氛,一个小女初长成的女孩儿家,在一片彤红的灯火中该是怎样地透着一种天然的美色呀!无怪乎府衙捕头陈大虎顿起怜惜玉之心,就想好人做到底,干脆送小翠回家。

小翠随陈捕头回家,见娘已经起床。娘在热热的炕上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顿时轻松了许多,多日不开的胃口也大开了,心里想着吃点什么,就熬上红枣小米稀饭,煮上玫瑰元宵,单等着女儿回家一同吃宵夜。陈捕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被小翠爹娘劝着吃了三五个包子,喝了两海碗滚滚的小米稀饭。那个美呀!过了三天,陈捕头还能咂出小翠家那温馨的美味儿。

不几天陈捕头就托人到小翠家提亲。陈捕头虽说早有了一房老婆,但自从见了小翠一面,就再也舍不得放下。小翠的爹娘一开始有点不愿意女儿做小,但想陈捕头是官家人,吃的是官家饭,自己就这么个女几,老了总得有个依靠,总不能八十岁了还去卖粽子做晋糕。老俩口还没拿准主意,女儿一听陈捕头要娶她,立时惹的满院子都是笑意,走起路来快活得就象在水上漂。这样顺的茬茬还等个啥?正月一满,就在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天,陈大虎一顶花轿将小翠抬进了门。

陈捕头吃的是官家饭,拿的是官家俸禄,时不时的有街面上的混混孝敬一些散碎银子,按说日子该过得滋润。只是平日里手头大方惯了,除过小龙弟弟外,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需要照应,应了那句话,钱来的容易,走得也利索。若是平常多一个人不过是多添一副筷子。毕竟陈大虎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抚摸着那光洁玉润的身子,总让人到中年的陈大虎留连不舍,和自己略嫌松弛的皮肉相比,他越发离不开小翠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子了,从此他似乎总是吃不够小翠,就变着法儿想着样儿给小翠买东置西,小翠是个16岁的女子,自个儿丈夫一个劲地宠着,那欢喜味儿更逗得陈大虎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呢。

这晚大虎和小翠在床上恩爱的时候,闲话中就说到三月三是小翠的生日,三月三一过,小翠才满16岁。听小翠一说,陈大虎摸着小翠光洁滋润的身子,就暗自作了主意,给小翠买一件上好的生日礼物,也不枉人家喜欢自己一场。

头枕在小翠丰满柔软富有弹性的怀里,伴着小翠那发自内心的幸福鼾声,陈捕头用心搜索找钱的路子。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

陈大虎自认为是个粗人,除过会一些武功外,对其他的事不甚了了。小时候也读过一些书,但天生与之乎者也没有缘分,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些赳赳武夫,莽莽壮汉。前年却意外地与诗文发生了一点关系。

鱼玄机虽说出家作了道姑,却能诗善文,更兼有一副花容月貌,在京师有一定的知名度。有一次两位青年诗人因为对鱼玄机一首诗的品评意见相佐,本来就因了鱼玄机的美色争风吃醋,这一回更因了诗品意见不同相互攻击不止,有天他俩在街上相见,三言两语不和,就动手打了起来,掀翻了街傍的一个货架子,砸伤了一个过路的七十一岁老汉的腿。这位老人的儿子也在京兆府作官,就将这两位诗人告了官。

县官大老爷是化钱捐来的官,平生不爱读书,最喜欢的是银子,也最瞧不起读书人。捉得两位诗人来,不问清红皂白,先嘱皂隶每天打三十大板,打过三天再问不迟。诗人虽然个个不都是金枝玉叶,家中毕竟也不需要他们下田劳作,自小就躲在大瓦房中读书,风吹雨淋的事都极少,滋养的细皮嫩肉的,那禁得住这般侍候。行刑的衙役平日里有银子在手,挥起板子来就掂量得出轻重缓急,两位诗人本以为不过是犯了一点口角,大小也还有个功名在身,手头银子也不大趁手,也就没有打点。衙役们没了外快,下手就格外的重。第二天又被打了一顿之后,两位诗人双双向鱼玄机求救。鱼玄机平日里喜欢男人们为她起一点儿小纠纷,好满足她的虚荣心,当听的两位诗人已经血肉模糊,急忙托人寻路子使银子放人。

三托两托,就求到了陈捕头的名下。平日里陈捕头是收银子办事,那些天恰好手头有些散碎银子,就不想要银子。以前常听自己的弟兄们吵吵嚷嚷的说鱼玄机有多漂亮多风流,逗弄的男人们颠三倒四的发疯不已,听说她又写得一手好诗文,就想一睹鱼玄机的芳容。事成之后,鱼玄机曾托人送来银子,陈捕头提出想见鱼玄机一面,鱼玄机没有立即答应见面,却放出话来,以后有事只管来找。

陈捕头这会儿怀里搂着嫩嫩的小翠,就想起了鱼玄机。

第二天一大早,陈捕头就去了鱼玄机的府上,拜见鱼玄机,寒暄几句后,陈捕头就绕着弯子说自己手头紧,问炼师能不能通融些散碎银子。

这些天鱼玄机正不高兴呢。那天她约李十二郎吃酒,白白等了一个上午,酒也烫了,菜也备了,饭也做了,还有一肚子的相思要说呢,李十二他竟然爽约了。陈捕头来通融银子时,鱼玄机就没有好脸色,随口说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通融银子实在不趁手。陈捕头自然不知道鱼玄机当时的心情。

那回李十二因为与文友发生口角被官家打得皮开肉绽,鱼玄机接回李十二,亲自洗伤,换药,天天下厨为李十二做可口的饭菜,整整侍候了三十五天。伤好后不久,那负心的李十二竟然和惠兰坊的碎桃打的火热,为此鱼玄机差不多有半年心里不痛快,最近李十二刚到她府上跑的勤了,她的心也才活泛起来。谁知他今天早上又爽约了,莫不是又到碎桃那个贱女人那里去了?今天一见陈捕头说事,鱼玄机一股恶气往上翻,要不是你陈捕头帮忙,李十二说不定还在牢里挨板子呢!

再聪明的女人,也有使性子的时候。

陈捕头为了小翠想在鱼玄机那里通融银子,但他不明白鱼玄机的心思,看她不肯通融,更兼脸色难看,陈捕头心里生气,又不便发着,只是心里恨恨的骂道,婊子就是无情无意。脱了裤子叫哥,穿了衣服不认人。扭头走的时候心里打定了主意,三年还等个闰腊月里,你总有栽在老子手里的一天。

但那回小翠的生日,就过得很没意思,没有了宽展的银子做主,就只能叫了几个往日跑得勤的弟兄,摆了两桌寡淡酒席了事。这次听了弟弟小龙的闲话,陈捕头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

陈大虎第二天早上到府衙点到画卯后,就换了套便装,挑了一副粪筐,三转两转就转到了鱼玄机的府上。

鱼玄机26岁那年,从李亿府上出家到咸宜观,作了女冠。刚开始她是有心向道,因被李亿大老婆欺负的实在无处可去,才进了道观的,她悟性很高,诚心学习道经,但日子一长,读熟了道经的鱼玄机就开始思索起来。那时候的文艺创作之风很盛,当朝的李白李大诗人如日中天,万人瞩目,作为都城长安更是充溢着一种浓郁的文化创作氛围,鱼玄机心里有话要说,又是积郁多日,诗作一出手,就引起了几位大诗人的赞赏和共鸣,一些文朋诗友互相唱和,加上鱼玄机又是色艺双绝,地方豪俊纷纷与她交游往来。流水般的车马,毕竟对清净的道观有些不相宜。

鱼玄机就在咸宜观外不远处,修了一处别业,平日里在别业中修行,道观中有什么大的活动,方才回去做做功课。这在当时,进道观修行,在道观外修别业,不但是有钱修道人的一种身份表示,更是一种流行的时尚。在京城道观中,有很多修道的名女子,就连皇帝的女儿也进道观作女冠,这些青年女子既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更有强大的经济势力作支撑,带动的西京城内的道观一派繁荣景象,这些青年女子当然耐不住青灯故卷,自然就纷纷在道观外另置别业,以方便自己随时出入灯红酒绿场所。

鱼玄机出身小家碧玉,入住道观本意向往的是清净无为,但住宅仍然是以实用为第一要务,这别业实际上就是一个四合大院。四合院上房、东西厢房、南厢房、客房、马厩、下人住处一应俱全。院内自然以上房为主线,分为前后院。从大门进来,用鹅卵石铺了走道,隙地上种了几丛竹子、几畦菊花,点缀以牡丹丁香勺药之类。鱼玄机偏爱闻桐花开花时的桐花香,就从大门进来栽了两行梧桐树,直通上房门前。

陈捕头在弟弟小龙的引领下,顺利来到了鱼玄机别业的后院。后院的主要部分是一片杂树林,鱼玄机特别爱树木,而且是爱一种长得密密麻麻的绿荫荫的树林,修别业时特别安排在后院多栽树木,后院偏南挖了一个池塘,池塘边栽着十几株垂柳,去年的枯枝末梢上已经绽出了一缕缕的嫩黄来。池塘中,几朵上年开败的残荷枯枝在刚刚消融的水面上漂荡,凋零如秋后收了庄稼未来得及收拾的稻草人,歪歪斜斜地插在池塘里,池塘的南边是一个大土堆,土堆的南边靠近围墙是一处厕所。大土堆是挖池塘留下的,没有将土搬走,是因为保持厕所干净时要用土垫。京城的净土是很缺的,人们轻易是不会扔掉土的。

陈捕头走近土堆,心里即刻一阵猛跳,生意来了。他用粪铲在那堆可疑的地方按了按,仔细查看了地下渐渐洇出的湿斑,盯了一下几十只英勇飞舞的苍蝇,在确认下面埋的不是死猪死羊后,苍青的脸上涌起几丝红晕,鹰样的双眼透出一股兴奋,和小龙弟弟打了一声招呼,就悄悄地离开了鱼府。

2.鱼玄机

鱼飞13岁上就在长安正红楼娼家当差。老家在长安农村,是托了远房亲戚进的长安城。从农家出来的孩子,从小是吃惯了苦的,又略略地读了些书,不抽烟,不喝酒,闲了就喜读几句诗——可不敢端坐在大瓦房中去读,你一个下苦力出力气活的,哪里配坐在书房中读书。只能是夜深人静,思念远在农村父母时,方才敢悄悄点上微弱的油灯,读那令人回味无穷的诗句。如果主人格外开恩能在清明或中秋时放一天长假,他就欢天喜地地早早上街,慢慢地在长安街上闲走,看街上人来往,品评长安街上的似锦繁花,看垂柳随风轻扬,看荷叶露珠晶莹,甚至能盯着那轿夫抬的轿子,看半天官轿忽悠忽悠在大街上摇晃。

鱼飞每日的工作,是侍候七位姐姐的衣食洗漱。鱼飞勤快,干净,悟性高,脾气好,整天只看见他干活的身影听见他不停的应答声,从不见他有怨惰之色。他看着几位姐姐整天嘻嘻哈哈,食鲜衣锦,出入轿马,连起居都有人侍候。觉得漂亮姐姐们生当如此享福,怎么能让她们做那些割麦子挖牛粪想都不可以想的力气活呢!

鱼飞长到18岁那年,老板看他勤勉能干,就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也把正红楼的营生交给了鱼飞经营。

鱼飞在烟花丛中整天行走,可以说是在粉脂味中长大成人的,但农家千辛万苦百事艰难的日子教育了他,对总在眼前走动的姐姐们,是不敢有一丝儿非份之想的。也有些姐姐有意无意当着他的面露出一段嫩耦样的玉腿,白兔儿样乱跳的半个乳房,他也视若不见。就像无助的小老鼠一样,看到香甜油饼的时候,也看见了要命的鼠夹子,这两样物件天天睁眼都能看见,就干脆没有了对油饼的兴趣。看着眼前姐姐们一朵朵鲜嫩欲滴的模样,知道不属于自己,从来就没有起过攀摘的心思。

鱼飞新婚之夜拥了正红楼老板的女儿秋红,在蜜月中几乎就没有出过房门,把自己的童贞完整地献给了妻子。结婚十月刚出头,秋红就生下一个美丽的女儿。女儿满月,丈母娘送来了一块玉璇玑,晶莹剔透,灵珑美妙。让人不可思意的是满月的孩儿粉白圆嫩的小手伸手抓住玉璇玑就再也没有放下。鱼飞心里一动,给女儿起名玉璇玑。至于长大以后改名玄机,那还是女儿进了咸宜观的事,任凭作父亲的怎样地摇头女儿也是不会听的。

鱼飞天生谨慎勤快,生意一直经营的不错。只是自大女儿璇玑落生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总是让他觉得缺点什么。鱼飞后来也想通了,大概自己做的这营生也是宜女不宜男啊!营生如意,女儿一大群,鱼飞作了掌柜,腰也伸直了,读书吟诗,自可放开胆子,大开门窗地吟诗做起文来了。交往了三五个诗朋文友,相互唱和,对怎么敛钱倒不太放在心上。

后来鱼玄机诗名大振,翻读父亲鱼飞的诗稿,她认为几乎都是废品,极不入流的。但父亲对鱼玄机诗歌创作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鱼玄机的童年是幸福的。无论父亲多么劳累或生气,只要父亲在院中或是屋内看见她,就立刻绽出一身的笑意,张开嘴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玄机的一些毫无来由的童稚动作,即使是一个笨拙的狗爬,抑或是喝水被噎,都能惹起鱼飞那发自内心的酣畅大笑。

秋后的长安城,已经是落叶尽扫,枯草折颈,青瓦挂霜了。有钱的人家已经穿上了厚一点的夹袄,鱼玄机在牢房中一天一天地苦度着时日。夜里常常被冻醒来。进监来她的头几乎一直晕晕乎乎的,没了往日的捷思异想,也懒得思索什么。刚进来时文友们送饭问安,千方百计开脱罪过,现在的她似乎心凉了,凉透了的心比死了的心还要硬,还要无可救药,油盐不进,渐渐的朋友们也就来的稀了,唯有她的妹妹们和老父亲天天送饭问讯。母亲在听到她打杀绿雀后,惊悸而死,鱼玄机以为母亲病了,走不动了。听说西京城里有几位大诗人,因了鱼玄机的诗名,正在联名上书皇上请求特赦,鱼玄机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企盼着。

仔细一算,进得牢来,几乎是昏昏沉沉睡过去十几天,方才觉得去了往日的疲倦,心里才开始思索一些事。这会儿坐在牢中闲闲地将目光送出,秋后的长安城,已经十分的显冷了。往日的笙歌舞宴、频繁的郊游唱和、没完没了的拜访答谢都恍若隔世,那些往日的争竞似乎从没发生过。争奇斗艳枉费心机就连那平日梦中常常思念的俊哥哥的音容笑貌也不再入梦来。焦渴的身体依然渴望着异性的爱抚,只是这种焦渴已不是春之涟漪,让这牢狱酿成了深秋潭水,潭底分明积蕴着盛夏之暴烈,但潭面早已微波不兴。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似断了线的念珠,偶有一颗两颗地滚到眼前,再也无一丝儿心思去串连缀起,随它去吧。倒是小时候不经意的一些平常日子平常小事总是浮现在眼前。

大去不远,对人世间格外留恋起来。本来秋后问斩,已是定事。不想长安的文人墨客,联名上书向皇上求情,这才有了鱼玄机这些难得的时日。

一万遍追悔,当时怎么就那样恨毒地对待绿雀。平日里是那样喜欢她。看不够绿雀那样青春迷人,那活泼跳跃的乳,水灵灵的大眼睛,更迷惑人的是那对惑人心思的笑窝。绿雀那对笑窝只是比常人的那对稍微往后挪了一点儿,就显得更加迷人。一笑一颦,举手投足,都格外地显着女性青春洋溢的韵味。这种韵味鱼玄机在自个儿身上也曾发现过。只是自己已经29岁了,到了鲜花将残之时,连自己都那么迷恋绿雀,更不用说那些俊哥哥们了。

秋夜漫长,顿首回想,欲念大多飞扬。对男人的追逐,确实向往太多,也用了不少心思,也曾得到过火热的亲拥抚爱,虽然至今仍觉不够,却从没有后悔过。

那一个个性急如暴雨惊雷的幽会,烈火干柴般燃烧的情爱,就象吃细长面那样一碗一碗地相拥着拼着性命想吃掉对方,吃得大汗淋漓双腿虚软仍然没有个够啊。

读书,写字,画画。弹琴,歌舞,饮宴;绣花,描红,裁衣,做鞋,穿戴,洗漱;迎着鲜艳艳的太阳郊游、唱和,不都是为了度过那一个个美好的日子吗?父亲那曾经的哈哈大笑犹在耳边。

郊外的麦田种的冬麦该是一片青绿色吧,明年三月的菜花就要开出一片金黄色的灿烂海洋。那是少女青绿茂盛的心思,怎么就对绿雀下那么狠的手。

曾经的肌肤相拥,心心相印,诗文唱和,道观诵经,都将随那飘逝的香火远去了。

意外地竟拖到了暮春时候。

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天气有点儿潮,北山依然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霭之中。两只野鸽反复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在翻飞,低矮的农舍屋脊上升起淡淡的炊烟,用心就能闻出幽幽的蒿子烟味,平日在屋檐下噪耶的麻雀是一只也看不见,也竟没有一点声息。忽然听得一声声嘶力竭的驴叫。向阳处的春草肯定是绿了,咸宜观的迎春花大概灿烂过一片金黄,这会儿可能有些枯萎了。人如韭露,古人到底说的不错。

进牢房后,往日浮躁的心情反倒沉静了下来,日渐对往日有口无心苦诵的道经有了心得。道经其实讲的就是一个静字。万静就是心静。以前虽偶有小得,日复一日的应酬就将那点滴的心得淹没了。如今竟渐渐地了悟了道义。可惜一切都迟了。什么也来不及做了。

晚上却异常地瞌睡,日暮纳头便睡,沉睡中似乎总在做梦,脑浆却总如沸水,到底做了什么梦,梦醒后只觉得非常疲倦,却又非常舒坦。

天亮后就盯着牢房窗户所对的北山远眺,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日子。短短29年,为了那一顿顿可口的饭菜,为了那一件件漂亮的衣服,为了那一首首能引起众人夸奖的诗句,为了能和心仪的人度过一个个消魂刺激的夜晚,曾经耗费了多少青春时光啊,为此又付出了多少沸腾的心思。这些都随着岁月的脚步,或轰轰烈烈或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目光所及,有一处人家正在拆房子,好好的房子,不知道为何要折毁。看朱红的大门,青紫的屋瓦,雕梁画栋,何等的风光,人们如今正在奋力拆毁。为什么或者不为什么,也都不重要了。人生也不过如此,生生死死,又有谁仔细究竟得清楚。

一朵淡淡的闲云,静静地贴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不动,如沉睡一般,也不知道那朵云贴在那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朵云什么时候才移动,消失或者移动又有什么意义。人生如云,有时禁锢在某个房间中,有时在莫名的崎岖道路上奔波,多么地难以捉摸,谁能说的清是为了什么,说清了又能做得了什么。

午后的北山,在夕阳的斜射下,远处的皱折清晰起来。经历了一冬一春的枯草是大山的眉须,是大山换季后的皮毛,黑苍苍的,略有生意。骨子里干透了的北山,仍然在干旱中熬煎,就象刚新婚三天丈夫就出了远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回来的青年怨妇干涸的肤肌,无汉子亲近。心身干渴无比,却又无从排遣。

上午盘桓的那一对鸽子,这会儿只剩下一只,仍然不知疲倦地划着更大的几乎是重复的一个又一个圆圈。那七间瓦屋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拆毁了,却又有新的红砖青瓦运来堆起,原来是要盖一座新屋。

四周仍然如深夜一般寂静。鱼玄机瞬间有了诗意,目光所及,立刻从地上捡起一截小木棍,顺手就在白墙壁上写了起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写完之后,怅怅地盯着锈迹斑斑的牢房顶,恍惚之间竟不知是白天黑夜。

3.绿雀

大唐是生产人才的时代,也是生产美女的季节。绿雀长得好,书也读得好,只是不合做了下女。这实在怪不得她,她的父母本是在长安街上卖艺为生的艺人,夫妇俩都聪明伶俐,勤勤勉勉地打点生意,挣下的银子除过糊口,竟落下了几个,就把绿雀自7岁时托付给一个富裕人家寄养,这家人就代行老师职责,把绿雀教育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善书著文,长成了一个极有情趣的女孩子。绿雀长到12岁时,父母就托人把她荐到鱼玄机府上,给鱼玄机作了贴身侍女。做父母的只因厌烦了整日的东奔西走,为谋一点点散碎银子把头发都熬煎的没有几根了,从心里就很希望女儿一代能安居乐业,早早地让她在富户人家学一些做人的道理,顺便积攒几个体己,将来嫁个好男人。绿雀与鱼玄机相见,俩人竟十分的说得来,私下里就以姐妹相称了。

不过话说回来,下人毕竟是下人,绿雀再怎么与鱼玄机相亲,毕竟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比如鱼玄机日渐人老珠黄,整天价用的心思是怎么拴住她喜欢的男人的心,又曾嫁作李亿妾,可以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男女之事自可放心大胆地去追寻。绿雀则是初省人事,既是侍女,又是未嫁之身,对男女事一则不懂,一则处在朦胧的单相思阶段,对世上的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那样有趣,谁又有权利剥夺一朵小花开放的权利呢?

那天天阴沉沉的,已是春天了,院里的迎春花开得正艳呢,就连梧桐树枝梢上也都点缀上了一点点紫红的香头样小蕾儿,不想正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六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记得那天鱼玄机本待叮嘱厨房要做荞面节节的,说是李十二大人要来的,绿雀心里竟意外地有些高兴,因为李十二先生那修长的个子,隆起的鼻梁,让人觉得男性十足的,仿佛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好看,就格外地叮嘱厨房选上好的韭菜,剥好嫩绿的蒜苗,捣下蒜泥,切上豆腐,一样样地问过厨师,方才出了厨房门,就看见地油下了起来,院墙的墙角已堆积起肉眼能看的见的雪粒儿,梧桐树已是披了一件明亮的薄衣。初春的雪粒有点儿苦,这是绿雀挨打时不时记起小时候吃春雪的经验。一只乌鸦从梧桐树上飞起时,李十二先生快马来到鱼玄机的府上,绿雀急忙迎上前去,说是鱼炼师到隔壁刘姐姐家去了,叮嘱李大人来了后径去刘姐姐家。这话就是问到后半夜,绿雀也是不断地重复说,鱼玄机却仍是要问。

因为李十二先生竟没有到刘姐姐家去。

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李先生。

就在绿雀魂魄变成一朵飞翔云彩的时刻,绿雀也在问。问谁去呢?李十二先生到底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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