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温庭筠有很多拦路虎。
温庭筠的小说集《乾馔子》的馔字,原书的“馔”字是“月”字旁,现在只能用“食”字旁代替。现代出版的一些书籍把“乾馔子”直接写成“干馔子”,三个字的书名,有两个字都是别字。
关于《乾馔子》一书,在1980年版的《辞海》与《辞源》中及1982年修订版中均未解释。也即没有关于“乾馔子”的辞条,说明至少在二十世纪,中国人对于温庭筠、对于《乾馔子》都没有足够深入的研究。
现代人对温庭筠基本的认识都是相貌丑陋、考了一辈子大学也没考上、没有当个什么有名堂的官职、却又非常聪明的一位失意文人。每每提及的都是他的词,他的被放到《花间词》之首的词。虽然前世人提及他时都是“温李”并提,但是后代对李商隐的研究和评价越来越高,但对温庭筠的评价总是存在误区。虽然温庭筠的最高成就仍然是词,但他的诗也很可观,即使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小说集《乾馔子》,也有其过人之作,特别是《陈义郎》《华州参军》与《窦义》等小说均已达到了唐代传奇小说的巅峰之作水准。
学苑出版社2001年10月出版的由许逸民先生注评的《酉阳杂俎》的前言中有如下文字:“不过就温庭筠东施效颦结撰《乾馔子》而言,推测《酉阳杂俎》的最后结集期限应不晚于大中十三年(859年)。鲁莽点说,也许段成式就是在闲居襄阳这一年把陆续写成的各个部分汇编为《酉职杂俎》一书。温庭筠是此事的目击者,故而产生了撰写《乾馔子》的兴趣”。许逸民先生确实鲁莽,且不说《乾馔子》与《酉阳杂俎》孰高孰低一时半会难分高下,也许永远难分高下,因为是两种体裁的文艺作品,可比性不多,只就他对没有认真研究的文章就轻易地下结论的做法这一点来说,就不是科学的做学问的态度。
“馔”与“杂俎”一样都是美味,《乾馔子》原有序,《郡斋读书志》称:“序谓语怪以悦宾,无异于馔味之适口,故以《乾馔》命篇。”《直斋书录解题》也说:“序言不爵不觥,非炰(烹煮)非炙,能悦诸心,聊甘众口,庶乎《乾馔》之义。”
《乾馔子》中有一篇叫《苑由》的小说,这个“由”字左面是“言”旁,因为苑由的哥哥叫苑论,兄弟看来都是“言”旁,可是如今的辞典中没有这个字,电脑中也打不出这个字,只能勉强用“由”字替代。还有一个“走”字头里面一个“水”字,都是在哪本字典中都查不出来的字。
在我的感觉中,至少,我的古汉语知识能达到一个大学讲师的水平,且不说我曾经翻译出版了唐代人的小说集《皇甫枚文集三水小牍》,全书只有两个字在电脑中打不出来,但是在《辞源》中也找见了,何以这位温先生比皇甫先生更方正吗。后来我撰写《赵时春传》,把赵时春的文集全翻看遍了,也经常翻看一些文言史志,很自信自己的古文底子不薄。谁知在温先生这儿竟穿了帮。有几个字查不出来,当然就弄不明白意思,就很让人不爽。研究起来就心存疑虑。
更让人不爽的还在后面,那就是与老温同时代的人,想弄清楚老温与他们的关系,可是一走进唐代,竟更加地不爽了。
我研究温庭筠是由于痴情李商隐引起的,对于李商隐先生我敬佩的紧,我敬佩李商隐比敬佩李白杜甫要紧得多。在我看来,李白杜甫就像喜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玛峰,全世界能上到哪儿的没有几个人,而李商隐先生却是华山,虽然险峻无比,但是说到底我们普通人还能上到山顶去看看那无限美好的风光。于是我就想研究一下与他齐名的温庭筠,看看这位老哥们是个啥样的角。这一研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无知,前年我还写了一篇嘲笑温庭筠的短文,这才体会到“山到名时自然高”的哲理,这才知道世人是怎么地误读温庭筠先生啊。这一读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那就是与他同时代的人与他的关系,与他先友后仇的令狐綯我知道,他与李商隐、段成式的“三十六体”我知道,温庭筠给裴休上书,裴休与裴度是啥关系,还有一个裴坦,他们这些姓裴的又是啥关系,他与他的梦中情人鱼玄机我知道,可是鱼玄机的前夫李亿这位状元的情况却一无所知,当然不至这些,还有与温庭筠相知的徐商、萧业,与温庭筠交恶的牛僧孺、杨收等等,姓温的没整明白,倒把姓荆的给弄糊涂了。这些,也当然能想办法,那就是先一一放过这些大佬们,等整明白姓温的再说。
要弄清姓温的,他在《花间词》中的词不读你怎么知道他的水平呢。词难读但并不是不能读,我很喜欢他的一些词的,比如“月明花满枝”,那是怎样的一种意境啊,月亮很亮,夜很静,在这样的月夜里一个人欣赏春天的花儿,那是怎么的一种美好啊。
还有他的诗,且不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的名诗句,单单“日暮雀飞散,满庭荞麦花”这样美好的意境,就很让人向往,恬静的农家小院,在中秋时分,意外地一个人走进了一户农家院落,家里没有人,麻雀追逐着最后一缕晚霞飞走了,只有满院的荞麦花开得正旺,只有满院的荞麦花开得正香。你突然觉得人生是这么美好。
说到他给裴休上书,才知道温先生的骈体文好生了得,李商隐的诗好,温庭筠的词好,温李二人的骈体文都好。温先生在给他的顶头上司上书时,无一例外都是骈体文。骈体文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用典,短短的几百字的上书中,有很多典,有明典暗典,更有活典,离开了注释,几乎是一字也读不懂。在温先生骈体文面前,我寸步难前啊。
看电视上一个成功商人讲治沙的经验,就想学习古文与治沙一个道理,虽然难,也不是不可能把一片荒漠治成绿洲的。只不过要付出更多的艰辛罢了。
一天晚上九点多钟往家里走,看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在路灯下做鞋垫,认真,淡定,人分明是老了,花白的头发说明了她好坏曾经的灿烂都成为过去时,她显然做不动其他事了,她能做的就是这些细小的事,由做做鞋垫的老婆婆,我突然懂得了温庭筠先生,温先生让我敬佩的,就是他顽强坚韧不屈的精神,无论是他考大学考到55岁,还是他当了国子监助教后公开榜示他招取生员作文的硬气,即使是他在考场上报复性地为别人做枪手,都表达了一种人格的极强的硬度,这也正是我研究他,后人不断提及他,那怕是误读他的所在。
问题是,我把《乾馔子》中32篇小说悉数翻译后,突然发现,我不过是在大唐仓库里翻出了几石小麦,晒晒太阳,挑拣了其中的虫子、小石子,然后就堆在那儿。这些年粮食丰收,谁还在乎大唐时期的几石陈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