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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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沟里的月亮
一、刘老八刘崇德
油夫洼大队半坳生产队刘老四的独窝子球蛋，官名刘富贵，精疲力竭地参加完高考第二天，他的亲叔叔刘老八就急急忙忙从兰州赶回了老家，刘老八回来是与嫂子商量富贵婚事的。
刘老八自然是他们本家的排行了。他大名叫刘崇德，七岁时殁了爹娘，是他哥哥刘老四带大的，长兄比父。又是长兄供给他上了完小，参加了工作。本来刘祟德的如意算盘是工作后好好报答一下哥哥的养育之恩。谁知道在婚姻问题上一着不慎，娶了个老婆，带来了丈母娘。母老虎和她的母亲，一双河东吼狮，对他实行的是经济上封锁，情感上孤立，生活上打击。那一对母大虫一肚子的小市民心肠，动不动就骂他是农村来的乡巴佬。因他婚前曾偷尝禁果，小有反抗，即以“强奸”告官要挟。痿痿琐琐白活了几十年，等儿子女儿长大了，他想反抗，也没了心劲。可恨那老妖婆八十高龄还不走，害得他亲哥哥去世，他竟被没敢去吊唁。更令他不放心的是，侄子富贵孤苦伶仃，嫂嫂年迈多病，富贵初中毕业时，富贵妈就不让富贵上学了。那时高考刚恢复，富贵想上学。可县一中每月的伙食费要壹拾伍元钱，无奈中富贵瞒着妈给叔叔写了一封信，请叔叔借他些钱，待他考上大学工作后再还。信写的言恳词切，刘崇德看的泪如雨下，想起哥哥养育自己的情份，决心救侄子一把。可心里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虽说自己这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间断存私房钱，可是至今没有超过500元钱，提起来伤心的让人掉泪。一者经过自己手的钱是两位家庭领导算计了再算计的，余头极少，而要打马虎眼，弄不好翻了船，就得当一段时间家庭门卫。那年头也不太时兴发奖金，来钱的门路几乎没有，他一个水泥厂的工人，还能挣到什么别的钱不成?更为不顺心的是，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小钱，大炼钢铁时都偷偷地填补了饥饿的肚子，到了六十年代，人饿的吃不饱，哪里能存下多少私房钱。只有近几年，他才稍微缓过了一点气。所以积攒私房钱的历史，就是他刘祟德的痛苦史，耻辱史。痛苦归痛苦，耻辱归耻辱，侄子富贵的事不能不管。刘祟德动了几天脑筋，最后把目光盯在本公社行医的黄医官黄一彪身上。
二、黄医官黄一彪
黄医官本名黄一彪，解放前就在镇上独自开了一家中西医诊所，解放后黄医官很快把诊所捐献给新中国，受到了共产党的表扬，就坐镇公社卫生所所长一职，所长一任就是二十多年。黄医官中西医兼顾，内外妇产小儿科都很精通，尤绝通于小儿科。因古代行医者为官之一种，不知人们怎么就把黄一彪黄大夫称之为黄医官了。黄医官生性好善，不问其他，有一特别之处：就是从不看报纸，但嗜医书如命。自认千家门里入，万家门里出。经得多，见得广。工资比当时公社书记的都高，家里只有一位千金，妻子兼作护士和司药，也是吃公家饭的。可以说是全公社最富有的一家人。
刘崇德选准黄医官借钱，有一个原因是他大哥刘崇实的死，还与黄医官有一些联系呢。
那一年，黄医官说老百姓一年450斤粮食不够吃。当然，他是个乡村医生，他知道农村的实际情况，如若作为纯医学理论，从营养学角度讲，450斤粮食确实太多了，应该减少一半，只要再添加其它各类营养成份才行。就因为这—句话，他就被开除公职，下放到生产队劳动。那一年刚刚开春，初融的黄土地里还是一地冰茬子，试验塞北种水稻的劳动就开始了。从泾河中引来的冰凌水灌进地里，让谁套犁下田犁地?
黄医官有幸身在其中，可怜他捏了半辈子人手腕的手，犁把都没摸熟，更别说下冰凌地犁地了。刘崇德的哥哥刘崇实没有言喘，就接过黄医官的犁把下了地，几天下来，双腿静脉曲张，就象趴满了蚯蚓。黄医官见了，说等他有机会给作个手术。第二年秋天，崇实过泾河时一个刺柴扎破了静脉曲张的血管，得了破伤风不治而亡。黄医官亲自戴孝帽，埋葬了刘崇实。当着乡里乡亲的面说富贵就是他的儿，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前几年富贵小，黄医官没少操心。这几年富贵大了一些，黄医官工作太忙，寻他看病的人太多，也就来往的少了。刘祟德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事没干大，脑筋到是开了不少窍，他知道什么事能想，什么事能做。
找到黄医官，刘祟德一说事情的原委，黄医官不但一口答应了，而且还说了如下的意思。
他说这几年照顾富贵少了，他主要是想让富贵早早学会独立生活能力，因为他也是从苦日子里熬煎过来的，知道青少年时期的磨炼，对一个人成才的重要意义。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自己的女儿小琴许配给富贵。当然，这不是为了报恩，黄医官说，他走千家走万家，最看重的还是个人，人好了一切都好，人不好别的好都是白搭，富贵那年17岁，他女儿小琴那年16岁，再等两年高中毕业，就让他俩结婚。这事，他两口子不知私下说起过多少回了。当娘的也私下问过小琴，小琴对那小子也还满中意的。黄医官最后说，说你不来找我，我还要来找你呢！
直说的刘崇德快乐得像拾了一个大元宝。
不过，黄医官还是提了两点要求：一是他只出钱，借钱的名份要他叔刘崇德担。不要让外人笑话他黄医官掏钱买女婿；二是让刘崇德回去和他嫂嫂商量，如果同意，就回个话，就算把亲事订下了。但可不必告诉富贵，免得孩子念书分心。一等高考结束立即商量结婚的事。
这年一进入三月，刘崇德就数开了日子，给富贵的信没少写，资料没少找，一心指望侄儿考上大学。好在富贵争气，预选时拿了全县第一，远在山沟水泥厂的刘崇德听到消息后，兴奋的跑到单位食堂，一口气喝了二两酒，算是私下预先庆贺了一番，等到高考结束，他立刻请假回家，准备履行和黄医官的诺言。
谁知他兴冲冲地告诉侄儿后，侄儿说，借下黄大叔的钱，我大学毕业工作后还，婚我暂时不想结，我要念大学，刘崇德解释了半天，才发现那犟种不愿应承这个婚事，黄家的女儿一表人才，黄家不缺吃不缺穿，什么都不缺，我这个坏儿倒是缺了个心眼。看着嫂嫂无可奈何的神色，和那个犟板筋侄儿的样子，刘崇德哆哆嗦嗦点了一根烟。他以前抽烟都是躲着老婆和丈母娘抽，一直处于胆颤心惊的地步，手就不自然地抖动，如今已经改不了这个老毛病了。
一支烟没抽完，刘崇德想好了对策，他要请教本队的神神——人精队长，请这位大拿作主。
三、队长“人精”
队长外号人精，旧社会给地主当长工，学了一手顶呱呱的农活手艺，吆车(老牛车)转弯弯，铡草如麦间，扬场一张锨，犁地一条线。种、耙、耱样样农活挡不住，同样一亩地，一经他手，总要务得比别人多打三、五斗粮食。斗大的字不识三升，一副脑子好的却象在清凌凌的泾河水里淘下的那样，清清亮亮，没有他算计不到的事情。自打农业合作社起，他就是生产队里的队长，期间虽然有他不当队长的时候。可他不当队长，却还比队长都队长，队长派活得先请示他，这倒并非完全是因为他的权势，关键是他那副超常好使的脑子，所以不久他仍然是队长。
论队长的本事和人缘，他早该干上去，成了政府的人了。之所以这样一直是个生产队长，是因为队长在土改期间，白天当积极分子，天黑了却翻进被批斗人家的三闺女荷花的窗子，并且最后不顾工作队长的严正警告和纪律处分，把荷花姑娘娶进了门。这件事同样证明了队长这个人精眼力过人，荷花如今已是年过50，却仍然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更为顺气的是荷花生了一儿一女。一个个往人前一站，人们都会说，只有荷花才能养这样乖爽的娃娃。队长不后悔娶荷花，最是相信命运。所以早早让儿子当了兵，儿子也争气，不到三年，在部队上提了干，接着娶了个城里的洋媳妇，就不大回家了。队长看着宝贝女儿长得心疼，等她初中毕业，恰巧公社广播站需要个播音员，队长就想方子让闺女坐在公社广播站，向全公社人民宣读上级的上级文件精神，讲解国家大事。刘崇德求他出主意，他略一思索，说我保荐一人，保证解决你的难题。这么一点小事，看把你慌慌的，直说的刘崇德那冒出了汗的额头一阵清凉。
四、媒婆他刘阿姨
刘崇德抽着队长亲手种的老旱烟，就着罐罐茶炉，两人边喝边听人精队长谝媒婆“他刘阿姨”。
这里是黄土高原腹地的土山沟，和外面的世界几乎是隔绝着，却保留着很多文雅的叫法，如孩子们叫长辈妇女，上一辈都称阿姨，这阿字读得轻、短、快，重音在姨字上，—个姨字出口。道不尽的亲切，但阿姨一般是不带姓称呼的。若带姓称呼，此人就非同一般，定要有拿人的一着。提起五里洼的媒婆他刘阿姨，附近十几个村子没有人不知道的，到是那大队干部换得太勤，人们不大记得住。媒婆他刘阿姨，是这位妇人外号的全称。这自然是上辈人给起的，下辈人则不论子辈、孙辈都一律地尊称刘阿姨。
媒婆他刘阿姨算起来，该是新中国的第二代媒婆，她年刚过五十，上过完小，当过大队妇女主任，丈夫在部队上，她隔三差五月的就到部队上探亲，也算是见过外面的大世界。当然，这一切辉煌的成绩都是她结婚前创造的，她是抱着一颗纯洁美好的心灵准备嫁给一位人民英雄的，可惜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没有碰上了不起的英雄，不得已就嫁给了最可爱的人。可惜现实不是她幻想中的那样美好，那个三代贫农的儿子非常不大会珍惜她的感情，常年在外，几乎很少回信——也不能难为他，谁叫他识不了几个字呢。尤其他们结婚匆忙，喜事办后，女婿只有12天假期了，这12天假期他们的新婚第一战，可以说是个历程，此后的一年里，刘阿姨又活活守了一年寡，第二年丈夫探亲，他们才正式尝到了人生最美好的美味，可惜时过境迁，就象吃搁陈了的馍馍，他们再也没吃出个新鲜味来。此后长达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来了。好在丈夫在部队上学了一手好厨艺，年年捧回一块明亮的大奖状，也没影响他们生儿育女，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都跟了刘阿姨，人见人夸。
刘阿姨在常年活守寡般的生活中，养成了两个嗜好——或者是一个嗜好，那就是吃零食外带说媒。不知是说媒诱发了吃零食，还是吃零食逼得地去说媒。总之她吃零食和她的说媒一样有名，平常她的家是没有零馍的，都是零食，油炸果子，麻花自不必说，用麦草火烧的烧馍，用起面和上和种调料，炒的马蹄子豆豆，烙洋芋片片，烤玉米棒子，炒黄豆，磨炒面，她把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挖空心思去做吃的上面了，给人家说媒，她不要钱，也不要物，只要在事主家美美地吃上一顿，就成。吃也不要什么正形的酒席，不要求七碟子八碗上，她来了就说，吃荞面吧，或者凉粉鱼鱼，还有什么粘面枕头，粘面卷卷，有时甚至提出要吃豆渣面窝窝头，人吃的精精干干，吃得一张利嘴，见亲事就能说成。却又行得端，走得正，很受乡里乡亲的欢迎。刘阿姨老年人抬爱，青年人更喜欢她。因为刘阿姨不但说媒，还兼带说风月。平常山里人嫁女，都是婚前的前一天晚上，由当娘的含含糊糊叮嘱女儿一点，可惜作娘的不大好开口，若是娘殁的早的女孩子更可怜。刘阿姨是身受其害者，有一年到丈夫跟前探亲，闲逛中买了本《新婚卫生知识必读》，本想和丈夫实习一番，谁知丈夫一点也不感兴趣，带回家后她就仔细研读，直把那本薄薄的小书翻的稀烂，后来她说媒就又兼说风月，算是配套服务吧。所以深得青年男女的敬爱，有些新婚夫妇生发了这方面的不快，也来求她帮忙。所以刘阿姨出门，总是路上打招呼问候的人不断声。
刘阿姨更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汲取了教训!大凡别人请她说媒，她都事前调查研究一番，假若谁家的小子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她都要掂量掂量，看他们班配不班配，如果各方面都差不多，她才应承去说。如果双方差距太大，她就好心地劝阻提亲人打消这个念头。所以刘阿姨说媒的成功率极高。
油夫洼大队半坳生产队的人精队长托刘姨阿说合刘富贵和黄小琴的婚事，刘阿姨一听是娘家村里的事，没敢怠慢，立即动身去找富贵的妈，她称之为六嫂子的女人去了。
想起六嫂子的遭遇，刘阿姨心里就一阵难过，想人生她娘的真不是东西。六哥去世时，六嫂子才35岁。38岁上，六嫂子好上了一个男人，可是刘家这一门子家门不答应，当时要是刘老八能出来说句话，六嫂子也许就能挪一步呢，谁知那缩头乌龟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嫂子，走啥里，走不走日子一样过！”害得四嫂后半辈子活得却面无光的。可怜她后来得了心口疼病，把个家抖得穷的敲都敲不响了。
到了富贵家，见六嫂子一个人在暗自垂泪，富贵睡在炕上呕着气。刘阿姨和六嫂子拉了几句家常，她就把富贵从炕上吆喝起来了，“没见过我这么个瞎儿，你老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大，供给的你上了学，你不想替换替换你妈，睡在炕上做啥呷?给你说媳妇又不是杀你头里，就是杀你头，你也要把头伸出来，外是你妈，你把老人当啥哩?……
富贵本是极孝顺的，一听刘阿姨骂将起来，连忙爬下炕，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刘阿姨嘴里吃着炒黄豆，等富贵哭够了，才慢慢和娃拉起闲话来，她先从根子上说起，说富贵把书念到脊背后面去了，已经是扔过19快吃20饭的人了，考上学就成大学生了，这么点碎事就哭哭啼啼的，国家培养这些大学生顶屁用，等等。富贵一想，这事确实没有多少严重，怪只怪他叔叔把自己贱卖了，妈又不理解自己，其实两位老人还不是为自己好来，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了，有什么可怕的，就把自己有了女朋友的事向刘阿姨说了出来。
男女相爱的故事刘阿姨听的多了，她也听出了经验，有时听男女双方讲得天花乱坠，仿佛他们爱得海枯石烂，其实有时仅仅是男女双方的一点儿彼此好感，有时甚至是一方单相思，他刘阿姨已经知道了恋爱是盲目的，所以她这个旁观者，定定地隔岸观火，等到确信大火将起，方才赶赴现场救火。所以当听了富贵云天雾地的叙说后，她还是不放心，大概在她的心里，早有一把秤，能称出爱情够不够斤两的。就对富贵说，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件事，就说你是怎么爱上她的，或者她有多么爱你。你就说事情。这时，富贵妈擀了细长面端了上来，刘阿姨一边吃，一边听富贵讲了一件事。
五、羊汤泡馍
那是两年前的七月。
那年麦子丰收了，队里决定杀羊。
全队人都喜气洋洋的，因为从过年到收麦，已是二百多天没见了腥荤。肠子刮得只剩下一个薄皮皮，有那垛的高高的麦草垛垫着，舒心吃一碗热热的羊肉泡，那才叫如在呢!
怕外队人知道，悄悄地选了七奶奶的地坑庄子，八个莽莽牛般的小伙子把崖面洗了一回，用洗下的干土把院子垫的干干净净。为了吃这一回羊肉，全村人盼待了很久，村干部研究了很久，就吃的方法都提了好多种。
不过这都是悄悄地议论的，老老少少都面带喜色，人们一下子都亲热了许多，平时有些芥蒂的人，都觉得以前是自己的错，主动和对方打招呼。这种喜悦的心情是全村的，而且带有传染性，喜悦之情漫延着，笼罩了全村，酝酿着，享受着。把整整一个夏收的疲劳都忘却了。
说起我们的队，连小孩子都面带骄傲之色，因为并不是每一个队都能杀得起羊。千槌打鼓，一锣定音。最后队长说，杀羊，煮肉，烙馍，吃羊肉泡。全队人来吃，实在不能来的老人，就把最好的羊肉提回去，各家就不用动锅灶了，免得费柴火，还落个膻气锅。
事情一定下来，三爷最兴奋了，他高兴的把那铮亮的宰羊刀磨了又磨，三爷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刀，多大的羊，他只需一刀，可惜这几年没羊可杀，三爷的名声都有些淡忘了，平时闲了他只能把刀磨磨。更主要的是三爷做的羊肉不膻气，煮的嫩嫩的，鲜鲜的，入口就化，尝过三爷手艺的人一提起三爷，都赞不绝口，这回三爷放出了话：做不好羊肉，他就把刀子送进铁匠铺。
烙馍的差使落在几个素以锅上闻名的年轻嫂嫂手上。不想十几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主动提出，她们也愿意烙馍，那怕不要队里的麦面。她们都想露一手呢！
队长倒也开恩，说谁想显手艺就尽着显，到时限送13个烙饼。这一英明决定得到了全体妇女的一致赞扬。
杀羊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调皮的小伙子扛来了七个最大最肥的阉羊，他们把羊从崖面上摔下来，逗得那些精尻子娃娃一惊一乍的。杀到第二只羊时，大队电话叫走了队长。
不—会，队长就象六月的洋芋遭了冰雹，耷拉着头回来了。
三爷一见，刚杀第三只羊的手一软跟随来的大队文书说明了原因：原来，今年我们队的麦子丰收了，县上的丰收参观检查团明天就到，公社指示我们队要杀羊接待参观团，巧的是：公社书记指示要杀七只大绵羊。三爷一听，扔下杀羊刀子走了。
不一会，县上参观团打前站的王秘书坐着吉普车到了——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落实明天的羊肉泡。
参观团走了的第二天，队长指人们又悄悄地到七奶家去，说是来时带上碗筷。
人们半信半疑，有几个老成的人心里盘算，队长今年大概疯了，队里只有五十多只羊，一下子吃这么多，明年还活不活?到了七奶的地坑里，人们才明白，不是吃羊肉，应该说是喝羊汤才对。原来七爷他们把七只羊头、七只羊尾巴和七副羊骨架熬了整整一晚上，熬了三锅鲜鲜的羊汤，三爷他们挑下最好的香菜、葱花，十几个年轻媳妇烙了一夜馍，终于给乡亲们做了一顿羊肉汤。七个羊头分给全队八个老人家，八人中恰巧有一对夫妻，就让他俩吃一个吧。有老人的人家眼睛红了，感谢大家的恩泽。说是一定要让老人香香地吃个羊头。
其余的全村人，不论大小，每人一海碗羊汤。乡亲们捧着羊汤的手颤了，有那舍不得的，赶紧跑回家，取来瓦罐，那一年我妈病重没有来，我赶紧提了个瓦罐，打了羊汤，只用舌头在罐边舔了几口，撒腿就往家里跑，也许是太着急，跑得太猛，一个前趴步，跌在地上，多半瓦罐香香的羊汤全倒进了绵绵黄土里，看着溶进土里的羊汤，我呆了一会，撒腿又往七奶的地坑庄里跑。
那一年，是清明，看着号啕大哭的我，把属于自己的一份羊汤，全倒进我的罐罐，乡亲们不忍心，纷纷或多或少，把本不多的羊汤，倒进了我的罐子……
记得那天我哭得伤心极了，是清明提着罐子，稳稳地在前面拎着我走。从那一天起，我俩就好上了。
“是你先爱上清明的，还是清明先爱上你的?”
听了富贵的故事，刘阿姨第一次觉得这么香甜可口的面条，她不忍心吃了。她本能地觉的，这事不好办。不仅仅是因为清明是人精队长的女儿，而是她的预感不怎么好。她就说，你乖乖地该干啥干啥，等我问了清明再说。
六、白雪公主清明
清明是人精队长和荷花三娘子的掌上明珠，自小小就在爸妈那温暖舒适的怀里长着。吃不愁，穿不愁，每天睁开眼睛，她都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心里想要干什么，爸和妈都尽着心随她的意，就是和小朋友们去玩，都是小朋友争着抢着和她玩，围着她转圈圈。上了学，老师们看得起她，同学们喜欢她，学习又好，所以几乎没有不顺心的事，就是轮流值日打扫卫生吧，也都是同学们争着抢着和她排在一起，在她的眼里，世界是那样美好，爸和妈那样疼她，唯一的哥哥也是护着她，她的生活几乎在童话世界里。上小学五年级时，知青大姐姐给她们班讲了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自此后，同学们都称她是白雪公主，她自然非常高兴，总是欢天喜地地答应着同学们的每一次叫喊
农家的孩子放学后是要做很多家务的，拾猪草，推石磨磨面，稍有力气点的就下地帮父母干活，这时候她就很寂寞地躲在家里看小人书，她的小人书几乎攒了满满一小木箱子，这也是同学们爱见她的原因之一了。她从小就口齿玲利，只要同学来，她就会掏出一本小人书，极认真地朗读起来，最有趣的是《西游记》连环画了。她的小人书都是她爸亲手包了牛皮纸封而，包得好极了，清明也爱惜，书看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崭新崭新的。没有孩子与她玩的时候，她就看向日葵开花，看牵牛花上架，看蚂蚁搬家，她看得那样认真有趣，常常生发出好多幻想。
清明和富贵同庚，都是属兔的。两人一块上的学，一直在一个班上，大概女孩子十二三发育的比同龄男娃娃快一些，她长得就比富贵高出了半个头。富贵每次排座位，总是排在清明的前排，清明每天上课，都是从富贵那粗短的头发上边，从薄薄的右耳下那块白白的皮肤旁边看过去，瞅黑板上的字，听老师讲课。
一进入初中，油夫洼大队半坳生产队就清明和富贵两个学生。从清明心理上想，就觉比旁的同学亲近三分。富贵在学校不但学习好，而且极活泼，外号猴娃子，上树掏鸟窝，上房捅蜂窝，打得吃杏，砸得吃核桃，淘气玩耍，寻得吃喝，没有一样不会，学校里的蓝球、排球，样样都玩得精通，脑子灵活的有时连老师都吃惊。小小的年纪就露出极有性格的样子。在小学时，富贵是唯一不巴结清明的，明明他十分想看清明的小人书，可清明不请，他是绝不会主动去看的。他家困难，穿得旧，吃得差，却从不露出乞求的神色。越是这样，清明心里就越不忍，就越想照顾富贵，越忘不了富贵。课桌后面坐得久了，她心里就发生一个念头，啥时摸摸富贵那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右耳朵，该是什么感觉。
上初一时，有—回作文课讲评，郭老师在全班念了两篇作文，—篇是清明的《一件小事》，一篇是富贵的《山沟里的月亮》。郭老师说，清明的作文写得好，按理说可以得优秀，而富贵的作文却充满了感情，从文章看，写得不算太成功，只能打个良好。但文章到底怎么写，老师还是倾向于写充满感情的文章。老师当场朗读了他俩的作文。尤其富贵的那篇，连郭老师都读的掉了眼泪。后来清明借来富贵的作文本，一字不漏地含着泪把富贵的作文抄在了她那漂亮的小笔记本上：
山沟里的月亮
“月亮姨，照我来，我给你担水饮马来。”儿时的歌谣总是萦绕在记忆的录音带上。
听心好姑姑说，月亮姨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一天晚上，心上人外出做工，约好做完工回来看她。那时一到晚上，天上黑洞洞的，就象倒扣的一口大锅，心上人走得急没有拿引火绳，失足掉进了深沟。月亮姨哭了七天七夜，她那颗明亮的心就飞上了天空，到了晚上，她就出来照亮了山沟河川，让夜行人有个亮儿。每一回没有讲完，心好姨那美丽的眼里就忽忽闪闪地掉下几颗同情的珠珍。我们最爱听心好姑姑讲月亮姨的故事了，可是她每讲一回都要哭一回。我的同学清明总是圆睁着不解的眼睛说：好姨，你哭啥哩。
四奶奶说的可不一样，她说月亮是位心好善良的阿婆，她每晚就管一件事：谁做了好事，她就对谁笑咪咪的，用那善良的目光抚慰着你；谁做了坏事，她就用三千三百六十六根银针，刺谁的眼睛，刺得你心慌慌的，躲到哪里，月亮婆就一直追到那里，你心里总有一块阴影，直到你改邪归正，刚做了一件好事，猛一抬头，月亮婆早笑成了一牙弯弯的黄瓜。
我们家住在深沟里，苦难的日子，白天是打发不了的，吃过晚饭，男人们乘着月亮担水、饮牛，推土垫圈，女人们就着月光纳鞋底，绣花，孩子们早围着奶奶，听她讲月亮婆的故事。山沟里的月亮，明亮、清静、典雅，她等人们吃过晚饭，缓过气来，才悄悄从东山走出，轻轻地照着西山。月到中天，山沟里的一切可都清清亮亮的啦，奶奶说，心诚的娃娃，月亮地里能拾得起针的!
等月亮偎在西山尖上，出门人就该起床了，乘着月亮照明的路，好赶前程哟!
我每天早上要早早起来，走十二里路，跟上学校六点半的早操。妈怕我迟到，她每晚要起来看几回月亮，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妈念叨：月亮到半院里了，月亮到了柳树梢了，月亮到了沟那边了，等月亮到了山那边，妈就叫醒瞌睡的我，说，月亮到山那边了，不害怕了，快上学去吧。
有一回妈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睁着瞌睡极了的眼睛，晕头转向地把东边的月亮当着西山的月，就硬叫醒了我，我背着书包往学校里跑，一路走去，没见一个人影，孤零零的我，前后左右只有月亮陪着我，我怕极了。
那时年幼不懂事，有时妈劳累过度看错了月亮，我看就要迟到了，就又哭又闹不愿到学校去，惹得妈很伤心。有时天阴或三十晚上没月亮，妈就一遍又一遍记公鸡叫鸣的次数。妈怕记忘了，鸡叫一遍，就在墙上画一条道，鸡叫过四遍，就叫我上学。一不期下来，一面墙上刻满了无数条刻印。这个时候，我就盼望山月快出来，好替换我妈，让她缓一会吧，妈实在是太累了。
我有一个美丽的梦想：要是每晚都有一个月亮，该有多好。
清明抄完作文，心里就升起了一股要救富贵的侠义心肠。她本来住校上学，就回家给她爸说，她要回家里住。
人精队长自然不愿违了女儿的心，只是担心女儿走不下路，女儿说，她正想锻炼身体呢，队长一想也是。女儿上学的事他安排的妥妥的，给富贵妈说了一声，让富贵每天过来叫清明一块走，反正顺路，又让女儿每天拎上家里的大黄狗，到学校门口，让大黄狗回来就是。
就连女儿提出买个闹钟，他也是撮了一会牙花子，咬了咬牙。掏了十一块钱，买了个公鸡啄米的闹钟，好提醒女儿上学。闹钟在家放了一天，第二天就放在富贵家，队长也没说什么。一个村的孩子，脾气他早都摸透了，让他们好好上学吧。
这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清明的学校生活过得实在是愉快极了，尤其每天早上走学校的那十二里路，真是畅快极了，大黄狗在左近跟着，不时闲吠一两声，惹得远远近近的狗一阵一阵地应和。那种情形，不但不让人觉得害怕，还觉得一路挺热闹的，晨雾、晨风、晨雨、晨星，还有那两颗纯洁的心，他俩没有猜疑，没有过早地谈什么情说什么爱。而是一块讨论学习的课文，一块复习，互相提示，等到学校，他们一天的课几乎都温习好了，整整一天沉浸在一种愉如果不是初中毕业后，清明到了公社广播站，他俩的关系也许还是同学关系呢。初中刚毕业，清明上高一都一个多月了，爸给她找了个公社播音员的工作。这对农村里的娃娃来说，几乎可以跳出农门了，清明问富贵的意思，富贵说你还是到广播站去吧，我要考大学。那会儿大学刚开考两年，人们对大学还不摸底，清明闹不清自己到底能考上大学不，就到了广播站，每天早上五点五十五分准时开广播，她心里有个心愿，希望自己的第一句话就叫醒富贵。一天除过三次播音时间，她就读小说，想想心事，把自己幻想成童话里的人物。天长日久，就思念起富贵来了，想想他们一起的学校生活，她认为这就是纯洁美丽的初恋。终于在一个美丽的傍晚，她塞给富贵第一封情书。
富贵接到情书后，冷静地一想，说非常喜欢，可是他如今要好好学习准备考大学，接受恋爱关系，却不愿见面，怕见面分心，还规定一月不准超过一封信。
白雪公主听了后，欣喜万分，不但没恼，反而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一位姑娘了，第一眼就迷住了心上人，心上人又是那样有志气，不让人来，我让东西来。今天托同学捎两个馍，等几天捎点纸、墨水。更多的时间，把全部的思念，都倾吐在日记本上，到富贵考大学时，她已记了满满三大本日记。第一本日记记完后，曾偷偷地请来让富贵当着她的面看，看的富贵泪流满面，说今生就是为清明死也值得，说清明愿记多少就就记吧，等考完学他再看。富贵考试时她请假到县上偷偷地陪着考，等考完后，富贵说考得很好，她高兴的比自己考好了还要高兴，两人双双进食堂吃了两大碗烩面片，在回家的时候，她把那三本日记送给了富贵。清明讲得非常投入，听得刘阿姨既很高兴，又忧虑。
最后，清明问刘阿姨，是不是富贵家请刘阿姨提媒。
刘阿姨说：她只是先问问，事情没有这么快，再说，你
年纪还小。
白雪公主说：刘阿姨，我今年19了，马上就要吃20
的饭了，不小了。
七、公社王副主任和他的老婆唠叨
队长这天吃过晚饭，点燃旱烟锅，和老婆念叨着，他刘阿姨怎么不见音信了。话音未落，有人推门进来，却是公社王副主任。这王副主任是公社第七副主任，也即最末一位副主任。
他在公社七个副主任中不怎么吃香，几乎常年在乡村路上奔波，什么刮宫流产，催粮要款，植树造林，平田整地，凡是吃力不讨好的活都少不了王副主任。王副主任仕途不顺，说起来和年轻时的一次恋爱有关。年轻时写得一手好文章，爸又不大不小在县委机关当贫协干事，想法让他到了团县委，他一去就是几篇文章见报，领导看上他的一手好写，立刻调他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他也不负领导厚望，很是卖力，如此下去，离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不远了。谁知因为婚姻问题，竟使他几乎断了仕途。他在县委办公室时，常常有材料打印，打字室有个文静静的打字员，见他的材料拿来，总是立刻放下手头别的活，要给小王秘书打字。打了字，又悄悄地校对好，代小王油印了。那时各部门的文件材料自己起草，自己校对，自己油印，因为打字员太忙了。据说是因为有次县太爷生了气，认为写材料的写得太长，他就一言九鼎，让写材料的油印材料。这个命令苦坏了大大小小的秘书办事员们。当时油墨要用煤油调和，手推滚筒，很是费力。
每当王涛看见打字员印得清清爽爽的材料时，总要说一声谢谢。打字员听了，就红了那白净的脸蛋。
直到有一天，打字员打出了“王涛我爱你”的材料，初恋就正式接到了通知。至今回忆起他俩在一起的时光，王涛心里就是—阵颤悸，而且仍然是他独自打开酒瓶，最好的记忆下酒菜了。那时他和爸都上大灶，打字员常常代他打来饭，在—块悄悄地吃，每回都是尽王涛吃饱，她才打扫剩下的饭菜。遇上开会、加班的时候，那是他俩最幸福的时光，打字员熬着微红的眼睛，显得更美丽了。
可是王涛的父亲却替他看上了县武装部长的女儿。王涛一说不同意，他爸就去求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爱才，但习惯了下命令，说了话不喜欢改口，把王涛叫到办公室，三言两语一完，就给武装部长打了电话，说：老张，王涛看上你的女儿了。他爸请我当媒人(见鬼，谁请他来了)，我看好日子就订在五月一日，这是个有意义的日子嘛。你看怎么样。
张部长本来对王涛有好感，加上县委书记当大媒，他自然是一百个同意，和在县医院当护士的女儿一说，女儿也没意见。这样，四月份提的婚事，五月一日结的婚。王涛第一次感到了组织的力量。
打字员姑娘还奉命给王涛缝结婚的新被子呢！尽管打字员临别时嘴里叫着涛哥，忘了我吧，可他俩谁能忘得了谁呢。王涛结婚，实在是住进了军火库，谁知什么时候发生爆炸。那护士小姐大概在医院里训惯了人，回到家目标就对准了王涛，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王涛爸是个老半边户，王涛从小和妈在农村长大，城乡生活本来有差异，他俩恰好各自都是代表。张小姐喜爱干净，王涛却不修边幅，穿的衣服，媳妇嫌穿得不周正，叠了被子，嫌叠的不好，洗了脸，又说毛巾没拧干，做饭时嫌摆得战场太大，洗锅时又说碗没洗干净。他不做饭吧，媳妇唠叨，做了，她一边唠叨，又一边重做一回。搞得王涛很紧张，吵架嘛，又觉理由不足，不就是被子没叠好，衣服穿得皱了嘛！再说住在单位，四周都是同事，吵架也使展不开的。他只能忍、躲、逃。喜欢上了加班、开会、出差。
终于，王涛和打字员小姐旧情再续，只是幽会机会太少，只能靠鱼燕传情。且说有一天县妇联干事小汪打印材料，她交给打字员材料，在等的打印的时候，就走进了打字员住的套间房内。中国政府的打字员几乎都生存在一个模式的环境中，外面是打字室，套间是卧室。套间的门一般关着，却并不上锁，汪干事走进套间，斜卧在打字员的床上，休息一下是非常正常的事，她头刚靠在枕头上，就斜眼看见枕头下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忍了几忍，还是没有忍住，到底拿起一看，却看得心惊肉跳——原是王涛写给打字员的情书。汪干事来不及细看，即刻做出了决定——上武装部找张部长。
这封信是早上王涛送给打字员的，她急急忙忙躲到侧所里看了一遍，回房后正在重温，有人叫打字，她急忙往枕头底下一塞，就出了套间。
不出三天，王涛被任命为丰收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妻子随行到公社医院当药剂师。打字员也在同一时期被调往黑川公社当妇联干事，此后她一直在县妇联汪副主任的手下工作，再也没有展过眉头。
王涛副主任遭此打击，几乎想离开人世，他从此最恨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爸老王干事，一个是县妇联汪副主任。直到老王干事死，他也没去看过一回，埋老王干事时，他也是指拨着儿子办的葬事。妇联汪副主任自王副主任到了丰收公社，就再也没敢到这个公社来过一回。在汪副主任的心目中，丰收公社没有妇女工作任务，她早已把担子都压到黑川公社去了。
昏昏沉沉地混了几年，工作上没有上进，领导也就不重用他了，儿子也有了，王副主任就决心在丰收公社住一辈子。瞧这空气多好，让唠叨(这是他给老婆起的外号)唠叨一辈子吧。他精心修了—院庄子，下乡就进了村子，东家游，西家逛，进屋就脱鞋上炕，老百姓递来旱烟锅，他毫不推辞地接过来，吃上两锅子，夸奖主人的好烟叶。爱情的变故，使他变成了个缓性子人，不急不躁。老婆那样唠叨，他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这些难缠事，他就和老百姓磨开了，他说：等着，看谁等谁，我下一天乡，要四毛钱补助哩，还要吃你们的饭里。天长日久，老百姓确实发现王主任还真能磨哩，该上的公粮，就上了，该平田整地，就乖乖的出了工。当然，实在办不到的事，王主任也不硬要。这样，工作反到比别的人好搞。
回到家，他就一头扎进菜园子里，给黄瓜浇点水，割些韭菜，给豆角搭个蔓，这时，唠叨就围在身边，看他务弄菜，对王涛做这些活，唠叨却悄悄地一句也不唠叨。因为她不擅长。王涛住队时给人精队长说，唠叨只有在菜园里和床上不唠叨，才象个女人。要不，他早离婚了。王副主任来找人精队长，是来替自己的儿子求婚的。
王副主任两女一儿，两个女儿结了婚，这个宝贝儿子，他是最喜欢的了，人勤快，听话，而且每当唠叨唠叨时，儿子就维护爸的利益了，一听妈张嘴，就直喊烦!唠叨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怕儿子不高兴。小时候儿子爱发高烧，一发烧就抽疯，吓得前护士小姐天天晚上睡不踏实，隔一会都要摸—回儿子的额头，试烧不烧，到了儿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每晚还要去摸一回儿子的额头，儿子说：妈，你再这么烦我就跳河去，当然儿子是极孝顺的，可在妈跟前，儿子的双手总是抱在胸前，准备随时阻挡母亲伸向额头的手。
当妈的实在是害怕的成了习惯了。
儿子初中毕业后，看看念不下书，王副主任先是让儿子小成当了公社电工，不久唠叨嫌电工危险，唠叨的不行；又想法让儿子到了公社兽医站，唠叨又嫌名声不好听，没办法又把儿子调到小学当教师。小成讲了几节课，同学们一派哗然。校长为难，让小成搞后勤。这下对了路，小成人勤快，脚勤手勤，脾气又好，老师领个什么的，都是要什么都给。学生娃要打篮球，他就手托着篮球和学生们玩，一个大小伙和一伙小学生在一块玩，很是有意思。校长就让小成每天早上给学生上早操，他也做得很好，每天早上五点五十五分起床，准时出操。
这里面有个缘故，小成也是听见清明的广播声音就起床的。清明以为她是专为富贵播放的，不想却还叫醒了小成。
小成比清明大两岁，他俩没机会在学校认识，是小成在村上收电费时，常到队长家，就迷恋上了清明。小成记得他第一次到队长家，看见一个穿红上衣的姑娘，脸白白的，穿着一双合脚的条绒布鞋，单单那鞋双就是那样漂亮，想那脚一定是很美吧。以后他就借故经常到队长家去，一来二去人就熟了，他把队长和荷花三娘子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娘娘，喊的甜甜的，又和清明的哥交上了朋友，进了家也不是呆坐着，很有眼色，常常在队长干活需要帮手的时候，就出现了小成的身影。
后来清明到了公社广播站，他们小学离得很近。小成就隔三见五到公社闲转，约清明打羽毛球，赶个集什么的。他知道自己没学下什么知识，却跟了他爸的脾气，什么也不说，只是围着清明转，外表却什么也不表露，纯洁的象大个孩子。
小成他爷病重的时候，王副主任把儿子叫到公社自己的办公室，向儿子说了他和爸关系不好的原因。这怕是父子最为公开的一次谈话了。听了爸的话，小成就一点也不怪爸了，亲自操持着埋了爷爷。看看三期已过，他也向爸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想请爸给他和清明提亲。本来他想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听了爸的话，他也感到世事的变化突然，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清明有了心上人，而且他凭直觉就知道是油夫洼大队半坳生产队的刘富贵。他只能求助于爸爸了。
王副主任听了儿子的要求，表示就是把头打烂，也要给儿子把清明娶进门，也算是报答儿子的一片孝心。可是具体怎么办他没有详细对儿子说，只是叮嘱儿子，你办你的事，我操我的心。在丰收公社，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他自然第一个想到了他刘阿姨，后来一想，这事还是先和人精队长说说。他有些后悔以前住队时把唠叨损得太厉害了，万一人精队长嫌弃未来的婆婆昨办?这样一想，就更加坚信非自个儿出马不可，万一他刘阿姨把话传歪了，那就更不好办了。
所以人精队长一见他，就笑着说，王主任，是不是唠叨得受不了了，又来避难的。
王副主任连连说不是，却把人精队长扯到了队委会，两人蹴在队委会门槛上，暄了暄这个事。人精队长听了王副主任的话，他没有立即说什么，却也从心眼里赞成这桩婚事。他是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眼光看事情的，他认人不看官大小，只看你本事高低。他倒认为王副主任有心计，唠叨是个实心过日子的人，唠叨也不象那些又懒又馋的婆娘，而小成也是个勤苦人，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想到这里，就把大腿一拍，说，王副主任，咱俩谁跟谁，你卖箩，我织底。这事好说，只要有缘分，啥还不得成。走，回家喝酒去。
八、荷花三娘子
队长老婆荷花，模样儿跟了她娘家妈。如今年过五十，还象墙上的画画那样动人。队长他那老岳丈，把全庄的人尖尖娶来了，生下荷花姊妹三个，一个个都跟了她娘的俊秀模子，尤其荷花更是比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队长不知道青出于蓝而甚于蓝的古话，只是生生把荷花爱恋了一辈子。荷花在娘家是碎姑娘，谁都疼她爱她让着她，她那一颗美丽的容貌就盛了一颗纯洁无瑕的心，没有过忧愁，没有过烦恼。她平常只有两个爱好，一是做饭洗衣服，二是看秦腔。此外就是家里有几只鸡都不是太清楚，多一只少一只对她来说关系不是很大，因为她不缺这些，猪到是知道有几头，可就是分不清公母，因为喂猪喂鸡都有人精队长动手，根本不用她操心。她的信念只有一条：侍候好丈夫，就是最大的天职。她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饭，擀得一把长面，队长每天要吃一顿荷花的长面，才算是吃饱了，有时到外面吃了饭，那怕是坐了一回席回来，都要把荷花擀得细长面吃了，心里才觉得踏实。
每天早上队长还没起来，她就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在了队长的枕头旁边。洗衣服对她来说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法。她年轻时妈悄悄告诉她：要想永远漂亮，就要自己动手洗衣服。
妈说，洗衣服的时候，你要心里想着愉快的事，就在洗衣服的时候，顺便把你的心儿都洗干净了。人的心灵干净了，人就越变越漂亮了。她深信不疑，全家人的衣服她几乎全包了。果然心情好，模样儿更好，凡是有人求上她，她都不管贫富，不论贵贱，一样热心，人缘就出奇的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不幸的场面。就连她爸在世时，在批斗会上被人打折了右腿，她总一直认为象爸说的那样：是从地坑庄子上不小心跌下去摔坏的。因为那些场面她从来没见过。从来没有人忍心让她去看那些残酷粗暴的场面。
不知队里哪位读过一点《聊斋》的，就给她起了个外号：荷花三娘子。她问这荷花三娘子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知情者告诉她是好人时，她就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外号。
荷花三娘子另一个爱好就是看秦腔。这是她从当姑娘时陪奶奶练就的基本功。那还是她才两岁的时候，一哭就哄不了，她奶奶心疼孙女，抱上看了一阵秦腔，奇怪的就不哭了，自此她耳朵特别好，仿佛与秦腔特别的有缘。十几里外戏台上的报鼓一响，她就再也呆不住了，哭着闹着非要看戏不可。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就对秦腔十分地入迷，不但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戏本里的故事情节，就连演员的情况也知道的不少，什么某某花旦和她姊夫睡在一起，某某小生和老板娘不清白啦，附近剧团的小生多大年纪，属猪属猴，认谁的师傅跟谁的班，她都说得一清二楚。荷花说起来可算是最早的追星一族了。提起年节时候看大戏，荷花三娘子就来了精神，锣鼓家使一响，炒热了山村沟寨，人山人海地去看戏，那种热闹，那种红火，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就因为看戏，荷花才被人精队长抓到了手。
本来每逢有戏，她家都威威武武地套上搭篷的老牛车，全家人伙伙乐乐地坐在车篷中，边吃边喝边看戏。荷花嫌车停得靠边，她看不清演员脸上的表情变化，就端个四方高凳，站在前面看戏，这前面人非常挤，稍不小心，就会挤掉下来的。长工头人精那会还是个青皮小伙，被委以保护小姐荷花的重任，荷花看戏，他就站在荷花左侧，瞅荷花那可人的俊巧脚面。一个是把戏看得忘了，一个是把人看得忘了。终于因戏成就了这么一番美妙的婚姻。说起看戏，荷花三娘子的故事一串一串的如精彩的折子戏。有一回她们大队演戏，人精队长恰巧到公社开三干会，她看了半截戏，口渴得很，急忙跑回家喝水，不想碰见了到她家来偷东西的贼娃子，她却浑然不觉，一进门就问，他爸爸(这是村里人最平常的问候语)来看戏来了，还不快走，今天演得是《辕门崭子》，这阵子杨宗保就要被他爸斩了。恰巧这贼娃子也看过戏的，就说，急啥里，不是最后没杀吗?
你知道个啥?你知道佘太君来都不抵事，为啥穆桂英来了杨六郎却放了人?……看戏要看人家怎样演，不是看故事。快走。噢!你得是没寻上凳凳，来，你帮个手，把我箱子底下的凳子挪出来，端上去看戏走。
贼本来不想端凳子，可又一想贼不能空走的规矩，就端了凳子与荷花三娘子一块儿到了戏场。事后越想越好笑，就把这事给别人说了。
王副主任回家第二天，恰好他们村演戏。这是每年秋收前的热场戏，看着地里枪杆样的玉米秆上插满棒槌样的玉米棒子，乡亲们早把烦恼和忧愁抛到了一边，先看三天大戏再说。那阵子四人帮打倒时间不长，各乡都有戏班子，各村都争着抢着“写戏”。
看戏是人的交流会，物资的交流会。百废待举的政府抓住这一传统庙会的形式，紧随秦腔剧团举办农村集市贸易物资交流会。戏演到那里，交流会办到那里。乡亲们把积攒了几十年的东西都拿到交流会上来卖。
人也变得亲热了，多年不走的亲戚，也走动开了，陌生的关系重新熟悉起来。在哪个村演戏，那个村的人就赶紧磨面，准备吃喝。孝顺的儿女就打扮起黑毛驴，走娘家，请姑家，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的亲戚都要请到。在哪个村演戏，哪家来得亲戚最多，那家最是脸面上有光。
从人精队长家回来，王副主任立即和唠叨重新打扫收拾了家里的卫生摆设，亲自到集市上割来一巴掌厚的肥肉。下狠心买了几斤好酒，然后打发唠叨和儿子小成去请荷花三娘子和清明——王副主任早已叮嘱好了，清明来不来没关系，只要荷花三娘子来就行。
明天西头王村就要演戏了，荷花三娘子早已坐不住了，抬头看院子里时，丈夫早已把毛驴打扮的精精神神，驴鞍子也擦得干干净净的，这阵正给毛驴梳毛哩。荷花三娘子心里就漾出一股喜意。说：可惜咱们西头王没有亲戚，可得累你哩！
人精队长说：放心，有人请你哩！
话音未落，唠叨和小成就牵着一头毛驴进了人精队长的家门。
平日在家唠叨过没完的唠叨，到了别人家，却笨嘴笨舌的不知说什么好。
到是荷花三娘子实心，笑呵呵地说，看王主任和嫂子多热心，我来就来了嘛，还用得上你叫。
唠叨这才回过神来，她是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来的，就用侍候重病人的认真态度，又做了一次正式邀请。
荷花三娘子说，家里啥都收拾好了，等我收拾得吃了饭，咱们就走。
吃饭时间，清明意外地回来了。
清明这一天在集上碰见富贵的叔叔刘崇德。平日和富贵相处，富贵常常提起他的叔叔，后来她也见过几回富贵的叔叔，就认下了他。集上一见，她就热心地打了招呼，问刘叔叔干啥去，刘崇德是个老实人，说他给富贵跑亲事哩，清明一听急了，顾不得顾忌，问说得是谁家的女子，崇德就说是黄医官的女儿小琴。
话是不能再问了，可心却悬了起来，清明联想日记给了几天，也不见个人面，刘阿姨来又问了个没眉没眼。再说，富贵试也考过了，还有什么大事，她也十分的想他了，就请了三天假，回家去看富贵。临走，怕一时见不上人，就把刚买来的《安徒生童话选》拿上，顺手拿起一份空白广播节目编排单，在下午18：00整上，用铅笔打了个不起眼的惊叹号，这是以往规定好的联络暗号，富贵一见，就知道下午六点和清明见面。
清明回家先到富贵家去，却没碰见人。原来富贵在刘阿姨的指拨下，振作了起来，这天想先找清明谈谈，然后到姐姐家去缓缓，一个大学试考得累坏了，姐姐家也好长时间没有去了，就给妈说了声到姐家转转，就走了。
清明没见上富贵，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听说上他姐家去了，就更不痛快，无心久留，却把书放下，说这是借的富贵的书，看完了还给他。临走把那节目编排单夹在书中，心里还期望满怀喜悦地回来看心上人，却没有见人面，心里就空空的，觉得亏得慌。没精打彩回到家，就碰见了小成和他妈唠叨。
一听说女儿休假，荷花三娘子心里乐开了花，自从女儿到了公社广播站，起得早，睡得晚，又没有星期天，她早早就希望女儿能休个假什么的，让她好好看看女儿，看着女儿那桃花般的脸，使她仿佛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
不知怎么地，清明也跟妈到了小成家。
看见小成家那光溜溜的大立柜，看那新门新窗子的大瓦房，绿意盈然的小菜园，清明的心情有些开朗了。她家是爸按地道的农民模式建立的庄子，小成家却是小成爸按照城里的模式在农村的花样翻新。常在一个环境待久了，到一个新环境里就觉得新奇，有趣。头一晚睡得迟，早上起来，妈已给她端来一碗荷包蛋，等着她吃。到厨房里放筷子时，只见小成已经把水缸担得扑沿沿的了。
第二天晚上，演的是全本《五典坡》，荷花三娘子和唠叨自顾自的看戏去了，小成就陪着清明在小吃摊摊上转。吃了一碗凉粉鱼鱼，凉快极了，又吃酿皮子，辣了一头汗，清明还嘬着小嘴，往碗里调辣子，几样小吃吃过去，吃得两人都觉有些渴，小成就说，走，回我家梨树上摘着吃梨走。小成家有三棵大梨树，梨大皮薄，又甜又脆，刚来小成家，清明就玩皮地爬上了梨树，摘了一个梨还没吃完，肚子就已经饱了。小成这回叫她吃梨，她嘴里说吃不下吃不下了，却还是跟着小成往回走。因为小成讲起他小时候骑在梨树上，边吃边尿，吃饱了就在梨树上睡着了，害得他爸半夜三更找不见人。引得清明咯咯地笑个不停。
到了梨树跟前，小成说，天黑得看不见，干脆到小楼楼里去取手电。小楼楼是小成爸在院外修的一个两层小楼，上面一层只有一个土炕，地下可容一个人转身，下层就堆些柴禾什么的。作用是为了看果树，也有乘凉的意思，小楼一面开门，其余三面都开着窗，夏秋时分，住在里面乘凉，是最舒服的事了。清明头一天来就喜欢上了这个小楼楼，甚至嚷着要和妈晚上住在这里。王副主任说那能让客人住这样的地方，再说也不安全。
这时天已十分地黑了，大概是晚上九、十点钟了，戏台上王宝钏的丈夫已经回家探窑了，王宝钏端了一盆水要看丈夫的面容，就躲在门后，叫丈夫往旁边站站，别挡了门缝里透进来月亮的光线。清明跟在小成后面上了小楼，因为这晚没有月亮，满天星星都眨着调皮的鬼眼，清明有些害怕，也有些冷，就跟了小成上了小楼。没有找见手电筒，却找到了一堆摘下的梨，小成原本下午摘了一些大梨，准备看戏时吃，一忙就忘记了，他摸到了梨，自己拿了一个，伸手给清明一个，伸手给时，因为天黑，手伸的太快，碰到清明手的时候，也碰到了清明的乳房，小成先是一愣，接着就扑过来。
清明接过梨一听说洗过了，就往嘴里送去，牙刚咬住梨子，小成就把她拥在了小楼楼的土炕上，这到嘴的梨妙妙地堵住了清明的一声喊叫。其实这阵戏台上的锣鼓家使满天响，王宝钏已经在洗脸盆的清水里看清了丈夫的面容，已经打开门请丈夫进去了。一阵狂风骤雨过后，清明就呜呜地哭着跑了，小成一看大事不好，就在后面紧紧追赶。撵得近了清明骂，离得远了又不放心，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清明。
从西头王村到丰收公社五里路，清明完成了从处女到妇人的过渡，天知道她是怎么完成这一过程的，一走到公社大门前，她就不哭了，冲进自已的房子，又趴在床上呜呜地再次祭奠她那刚刚失去的童贞。哭够了哭久了抬头骂到，你还不往回滚，站在这里干啥。小成一听拔腿就走，清明无意中看见了小成那惶惶的一头一脸汗珠。
小成在走到了院子里，清明又拿出手电，喊着让小成照个亮。
这一晚，清明哭了个美哭了够个，她怨富贵怨自己，恨小成，直把自己折腾的晕头转向，天快亮时，她才睡着。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十一点多钟了，人困马乏的她，想起昨晚的事，仿佛在梦中，可惜怎样向富贵交待，心想自己都是新一代青年，这童贞富贵也不应该看得这么重，她的心里仍然是富贵的。
穿衣服时觉得脊背有一处隐隐作痛，用手一摸，摸出一个弯弯的梨把来，那红殷殷的月亮形的梨把，仿佛是她失落了的童贞的象征。她又不由地泪流如注，捧着梨把哭了一气，把梨把夹在笔记本中，算是她处女的纪念吧。
刚做好这些，小成就提着一罐罐小米米汤和一饭盒热气腾腾的包子。她本不想吃，却禁不住肚子饿，就说：王小成，饭我吃，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俩谁都不认识谁!
八、招生办李干事
演戏的那一晚富贵在公社大院没找见清明，就从门缝里把信塞进去，转身到姐姐家去。坐卧不安地在姐姐家住了一天，第二天吃过晌午饭就回来了。刚回来，就被妈拦头骂了一顿。
原来刘崇德的如意算盘一个子也没拨动，刘阿姨没答应去说亲事，却提了个包包，背了一包嫩玉米棒到部队上看丈夫去了。她觉得这事不好办，心想最好的办法是往后拖一拖，有心想给年青人打一声招呼，却想如果他们真心相爱，遭些磨难倒也有好处。反正秋收的活她也不大干得了，无非少挣百十个工分罢了，这样做也好日后面对人精队长的脸面了。
刘阿姨一走，把刘崇德弄了个难看，手哆嗦了半晚上，干脆也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到了单位，想想这事不能再拖，耽搁了人家闺女的事可是大事，就给黄医官写了封信，上面说了很多对不起的话，特别说倒儿所花黄医官之钱，等以后他慢慢替侄儿还。
不想给黄医官的信却让小琴姑娘给拆了，信没看完，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就扑倒在医院门诊室的门槛上。想是她急着要出门，一脚没迈出门槛就跌倒了。
从前黄医官给朋友嘱咐过，凡是家信都寄往他家顺水巷30号，只有那些患者及家属的问医求药的信，才寄到公社医院。黄医官每天一上班，就被病人围住了，没有功夫看信。这拆信回信的工作就落在女儿小琴身上，只有非要黄医官看的信才交黄医官过目。
小琴一病倒，惊动了医院所有人员，黄医官救醒女儿，这才捡起祸害人的那封信看。看罢连连唉叹。早有人把消息告诉了富贵妈，富贵妈一辈子胆小怕事，一听小叔子的一封信引起了一场大祸，赶忙到医院去看了一回小琴。黄医官倒也没有埋怨她，只是一味地责怪自己：办了一件蠢事！看着小琴呆呆痴痴的样子，富贵妈陪着掉了一回泪，心里恨死了富贵，暗骂那坏种有眼不识金镶玉。
带着满腔的怒火回到家，却看见儿子富贵回来了，有心打他一顿，走了很多路，生了很大气，已是十分地没了力气，但还是拼着嗓子骂了一顿。
富贵被骂不过，想这事怪自己不好，要使自己和小琴谈谈，也许不会有什么，都是年轻人嘛，只怪自己太自私，只想自己的事，就把别人的事都忘光了。想到这里，就想去看一看小琴，看看无啥可拿，就到地里掰了些嫩玉米，拔了几捧嫩黄豆子，硬着头皮去看小琴。
那一晚富贵回来的很迟，一进门又遭妈骂，他吓得灯也没点，两眼烧乎乎地睁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那一晚她几呼和清明在路上碰见，可惜心情不好，他是糊里糊涂地走回来的，有路没路，只朝家里的方向走。大概富贵在医院看着小琴心里难受的时候，正是小成在小楼上痛快的时节。
第二天富贵起得很迟，一起来就发现清明送来的书，从头翻到尾却没找见一个纸片片，问妈书送来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妈说，有一个什么节目单，我给你七嫂子的碎女儿剪了鞋样。
原来清明那天送书不久，富贵的家门七嫂嫂来求富贵妈给自己两岁多的女儿剪双鞋样。
农村人做鞋，是没有鞋模的，但凡心灵手巧的女人，都有一个大厚书，这书她们一般不认识，只要能夹鞋样就成，她们把给孩子们做下的鞋，剪下样子，保留下来，以后有相同年龄的孩子要做鞋了，她们再根据脚的肥瘦，照着鞋样上加减一番，就是一个新鞋样。每个姑娘结婚时，都要从妈那里剪上些鞋样带到婆家去。有那有心的媳妇，每逢有新鞋样了，不管做不做，先剪下来，几年就能搜集好多。富贵妈是鞋样的专家，光那夹鞋样的“册子”都要厚厚的三大本。分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七概也很懂得档案分类。
富贵平日给妈千叮咛万嘱咐，剪鞋样千万不要乱扯他的本子，尤其写的字纸，是一张也不能剪的。万一不行，就用没写字的白纸剪。富贵妈哪里舍得用白纸，多半是用报纸，可报纸在农村里也是很缺的。这一天富贵的七嫂来剪鞋样，富贵妈找前找后找不下手片大的一点纸，最后在清明送来的书中一抖，那节目编排单就掉了出来。富贵的七嫂子也识了些字，富贵妈问她写得啥，她说印得是时间，没有写字。富贵妈认为既然没写字是印下的字，就和报纸差不了多少，就动了剪刀。
富贵一听，赶忙跟到七嫂子家，不想七嫂子动作快，已经粘了背纸，在纳鞋底呢，富贵拼命把鞋底撕了撕，看不下个所以然，就撒腿往公社跑。
跑到半路，正碰上清明来找他。
原来这一天清明吃了小成送来的饭，赶走了小成，这才收拾房子，一瞅，门背后还躺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就是富贵写的。富贵一经刘阿姨点拨，心情很是开朗，就把他这几年对清明的思念全部倾吐在信纸上，说他高中两年，每一天都是在思念清明中度过的，那每一次回忆，都让他产生巨大的动力，他拼命学习，都是因为有清明神奇的爱情支撑。洋洋洒洒写了一万余言，看得清明激动万分，心如潮涌，想自己昨晚遭遇的事，更加渴望和富贵见面了，看看还有半天时间，她想先到富贵家去，找不见再到他姐家去，今天非要见到富贵不可。
当两人远远看见，都飞快地跑着追上去，异口同声地说；你是来找我的!?
又是两口一声地说：是!
然后他们就兴奋地又跳又跑，朝公社广播站跑去。
到了广播站，清明就把她昨晚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给富贵听。她人心地纯正，没有怪心眼，心里装不住事。心想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最可亲的人，把心里的冤屈往外倒倒，平日又是极开通的，早上看了富贵的信，又有刚才那激动人心的相会场面，就使她把那样尬尴的事情顺顺地说了出来。
这时正午过刚，西斜的太阳从门窗上照进屋内，富贵脸红红的，悄悄地听着清明在叙说，门外上班人的说话声、脚步声、电话铃声清晰可闻，在清明那缓缓的叙说中，富贵轻轻地拉过清明的双手，激动地坐着。说完了，清明抬起满是泪花的眼看富贵时，富贵说：清明，我爱你，你所受的委屈完全不怪你，我爱的是你的人，你昨晚受的委屈太大了，只恨我没有及时来看你……
清明太感动了，她太幸福了，她俩的爱情是多么崇高啊!
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把头靠在富贵的胸前，享受这初恋的快乐。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过后，纯洁善良的土地主人不仅没有抛弃她，反而用心地抚慰了一番。土地上的花儿开得更加艳丽了。当荷花三娘子叫清明的门时，清明却拉住了就要起身开门的富贵。
那种甜蜜的眼神，分明是不愿让妈来分享这爱情的喜悦…
荷花三娘子那一晚看《五典坡》，看着看着，突然整过没了兴趣，她一下子检讨起自己何以几十年就迷上了这么个虚假的游戏，看那演得故事假，演员假，却把个真人哄来看这假东西，实在是没意思的很，不知自个儿这几十年图了个啥?
这样没滋没味地想着，硬着头皮陪唠叨看完戏。回到唠叨家里，却不见了清明，正在诧异，小成回来了，他说清明不想看戏了，回了公社，这不，他送清明回去，清明怕他天黑，把自己的手电给他照亮呢!
那手电筒不是普通的铁皮手电筒，是外壳包着一层粉红色塑料的那一种，在农村很少见。那是清明爸到县上开会时，特意给女儿买的。清明爱好，还在电筒后面挽了一朵自己挽的绣球花，荷花三娘子自是认的。本待要看女儿，看看已是十二点钟了，人也十分的乏困，就打消了连夜去看女儿的念头。
这一晚荷花三娘睡得很晚，睡着后恶梦不断，惊得她心慌肉颤。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想去看女儿，唠叨却已做了半盆包子馅，说要包包子吃，她抹不开情面，就坐下来与唠叨包包子。包子蒸熟了，小成说他先给清明送包子，让荷花娘娘晌午戏看后再到公社看清明不迟。说着提起米汤罐端着装包子的饭盒就跑了。
小成家来的亲戚也不少，荷花三娘子吃了饭也不好立刻就走，等到一个个亲戚吃完饭，她帮着唠叨把锅洗了，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不一会小成回来了，说清明吃了个美，吃了个香，把送去的饭都吃光了。叫娘娘放下三百六十条心。
荷花三娘子这才放心了，慢慢腾腾地让小成套驴，备鞍上路。到了公社，清明正和富贵沉浸在幸福的时光了，把个荷花三娘子隔在了门外。
天黑时分，清明满脸春风地回家了，荷花三娘子一见，一块石头总算放到了实处。原来下午时分，清明陪富贵在街道上转，碰见了邮局的小何姑娘，小何说考大学的成绩通知书来了，清明连忙和富贵跑到邮局一看，果然有富贵的高考成绩过录取线的通知单。清明就陪着富贵一块回家了。
这一天，从地区招生办到泾河县招生的李干事刚一下车，就碰见了黄医官黄大夫，只见黄大夫一脸憔悴，胡子拉茬的，李干事也是丰收公社的人，和黄大夫相识，刚回家乡就碰见熟人，就迎上去打招呼，并问黄大夫怎么成了这么个模样?
两人都饿了，进了饭馆，边吃边说。原来黄大夫把女儿送到县城瑶池沟的精神病疗养医治医院。女儿病了快一个月，黄大夫熬煎得很，却并没有用多少药，应了那句医不自治的古训。他自己开药吧，药还没煎成，一搭女儿的脉，感觉脉象又有变化，赶快调整，一剂三副药，常常只能吃一副药。中药讲究的是君臣佐使：治疗有一个过程，他怕把女儿的病耽搁了，却违背了中药的疗疾循序渐进的规律，请别的大夫开的方子，他又斟酌再三，不是嫌剂重了，就是认为药的毒性太大，迟迟不敢取药，这样一来二去，女儿的病就拖起来了，后来他的学生硬逼着送女儿到了瑶池沟精神病院，并且和院方串通，不让黄大夫干预，果然小琴的病大有起色。这些黄大夫自然没说，他是特意来看女儿的，也逐渐明白自己的这一古怪行动会给女儿带来什么。他向李干事主要叙说的是女儿得病的原因。这阵子为了女儿，他憋曲坏了，却又无处可泄，恰好碰见一个不知情者，黄大夫就源源本本地向李干事讲了事因的经过。看来聪明的人也免不了俗。
听说事因是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引起的，李干事就特意记下了刘富贵这个名字。
李干事在教育系统干了二十五年事，还是个一般干事，空有一肚子抱负没处实施。大学招生开始后，他调到了招生办，就忙了个马不停蹄，调查摸底，做准备工作，预选考试安排，考生编号，填报统计报表，他一年忙得昏头转向，却不知道到底谁考上了谁没考上，人说招生办是个肥缺，他碰到的却是个苦差，每年具体招生时，却一直没有他的份。今年他坚决要求下基层招生，是因为有一件心事未了，他的亲外甥今年也参加了高考。
从去年起，李干事就不停地给外甥写信打气，寻找复习资料，提供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不为别的，他是姐姐亲手拉大的，他知道山沟里过日子的姐姐，苦日子没个头头，出力自己没有二两劲，寄钱月工资才五十八元，自个儿都过得紧紧巴巴的，姐姐也知道他不容易，常说：林娃，姐啥都不要你管，只要你外甥考学时，你帮一把力，就算姐没白拉扯你!
可是外甥不争气，离录取分数线仅差一分，要想让外甥上学，前面还有五个够分数线的，李干事只能指望政审、体检时刷下几个，外甥能不能录取上，就看他运气了。所以他抱着把头打烂也要下乡招生，领导竟没同意，正在他满腔怒火的时候，安排到泾河县招生的李科长老婆有病住院，李科长提出不愿意下去了，领导让李干事下去招生。这才有了李干事的泾河县之行。
九、何家坪温泉
小成听说刘富贵考上了大学，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就不顾羞脸，让妈快给他娶亲。唠叨是个一辈子没主见的人，平日家里大小事都由王涛作主，她只当甩手掌柜。儿子给她要媳妇，她虽然觉得儿子有些不象话，但还是和王涛商量。王副主任说，急什么，再快也得等到腊月里，年畔畔跟前嘛，小成一看爸妈缓慢的工作态度，使出了杀手锏，把那晚和清明在小楼楼上见了红的床单搁在了妈的面前。唠叨先觉那白白的床单上一团黑糊糊的红，随即明白过来了。村子里戏演完后，小楼楼上不见了床单，唠叨问小成和他爸，都说不知道。却原来小成自那晚得手，回家后就偷偷藏了那床单，事后清明不理他了，他就每晚把床单拿出来，嗅上半夜，闻清明留下的余香，直到拥着床单睡去。天亮时赶紧锁在柜里，夜夜想着那美丽人儿的玉体，看看爸妈无动于衷，小成不得已把心爱之物抛了出来。王涛王副主任一眼看见床单，不由暗暗佩服儿子的手段，想自己和打字员苦恋一场，最多只不过拉拉手而已，至今他还在想象远在山沟里的打字员那一对颤魏魏的乳房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儿子却能这样干净利索地就快速攻上了山头，抢占了滩头阵地。冷静一想，就把人精队长请到公社推心置腑一番，并说该走的规程他一定要走圆。媒人请的是公社书记，是巧合，也是天意。
公社书记资历比王副主任浅得多，平日王副主任不大亲近他，他正想找个机会和王副主任套套人情，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一口应承，并且说，到时候娶人，咱公社的吉普车你只管用。人精队长自然是人精，老婆从王副主任家回来五心不定，女儿却灿烂若三月的桃花。他也是过来人，不便问女儿，却已自有了三分感觉。王副主任催得这样紧，他也不过分为难——其实这事他早掂量很久了，要不他不会放心让那么大的女儿到人家去看戏。他信奉的是男怕进错行(行业)，女怕选错郎这句俗话。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他人精自然非常重视。听了王副主任开诚布公的话，他就顺杆杆爬，很得体地答应了。
喜日子订在农历八月十五。
王副主任信奉的就是兵贵神速。恰好清明到县上参加为期10天的广播编辑通迅员学习班，人不在。他认为父母同意了，女儿肯定没意见，就在秘书跟前闲谝了几句，顺便让秘书给小成和清明写好了结婚证书，盖了红红的政府大印，王副主任笑哈哈地说了声：他爸，到时吃喜酒来！就把结婚证装进了口袋。
清明回家后一听妈说，立即喊叫了起来，说她不愿意。谁愿意谁去！人精队长这才觉得他以前错会了女儿的意。看女儿态度坚决，起初也想顺着女儿的心思，可这老脸往那搁，再说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去，还想挑什么。就第一次对女儿说了句：不行。这回不能由了你!
荷花三娘子没了主意，一会看看怒气冲冲的丈夫，一会看看欲泪悲啼的女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人精见了，抬高嗓子说：快准备你的嫁妆，站着干什么。一句话惊醒了母女俩。
清明着急什么呢?她急急忙忙找富贵商量对策。想着法儿去找富贵，却不知祸不单行，富贵刚刚掉进冰窟窿里，人冷得都没有心事活了，哪有心想结婚的事。
为了外甥的事，李干事这几十天里，几乎夜夜失眠，不知怎么地，他总觉得外甥能不能上大学，关键在刘富贵身上。果然，前面四个他未动一点手脚，都顺顺当当地被挡在了体检关前，只要再有一个人被刷下来，他的外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大学去了——对于一个农村娃娃，上大学绝不仅仅意味着获得一次升学的机会，这谁都明白。
就剩政审这一关了，李干事白天政审中，希望能找到别的考生一点点麻达，晚上睡在床上，他外甥和那没见过的刘富贵就在他脑子里打架，李干事办法想了千二三，却没有一个行得通。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看来这辈子只能当个普通干事了，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好，夜夜醒到天明不睁眼，人也瘦了许多。其实那是李干事的良心未泯，他不忍心哟，因为他也是从农村里走出去的娃娃呀!
当然，最后还是外甥占了上风。这样做在当时来说是非常正常的，就是换个不知情的人来录取，刘富贵也不可能被录取，因为那时和男女问题有关的事，是仅次于敌我矛盾的问题，怪不得他偏心。自然，如果是别的人来录取，他外甥就不一定能上得了学，因为离录取分数线差一分的，还有三个学生娃哩。这是闲话。
眼看录取工作结束，考上的学生都接到了通知，唯独没有自己的。刘富贵除过天天跑邮局外，就找最启重他的郭老师打听，郭老师很喜爱自己的这位学生。他教了几十年学，每教一届学生，他都特别喜爱那些学习好、听话的一两个学生，这似乎成了他的嗜好。听刘富贵一说，他就借到县城取课本之机，专门到县招生办去打问。
却好李干事也是郭老师的学生。他录取工作顺利结束，尤其是外甥的事如意地解决了，他心里就掩不住的高兴。见自己的老师来了，又是递烟，又是泡茶。郭老师很是高兴，就打问刘富贵的事。李干事也有恻隐之心，就把刘富贵没有录取的原因讲了，并且再三地惋惜，可惜了这个学生。就拜托郭老师回去，一定要安慰安慰刘富贵，让他明年再考，说他明年一定记着这个事，不论他下来不下来招生，他都会操心的。
郭老师虽然觉得所谓黄家的亲事其实与刘富贵没有关系，可一听有人反映过刘富贵的事，也就没再说什么，因为那时风气还很不开化，男女问题可是个大事，只能怪刘富贵命运不好，只好等明年再考了，好在那时对再考生限制较小，富贵考学也没问题，看来人还是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别让这没影子的事害了前程。
郭老师到刘富贵家一说，富贵妈顿时气晕了过去，接到儿子的成绩单，她以为就是要上学了呢，紧赶紧地给儿子做开了行装，虽然一想黄家的亲事就想骂儿子，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怨归怨，该做的事她照着不误。郭老师一讲，富贵妈怎能不气晕呢?
救醒了富贵妈，刘富贵又寻死觅活的，郭老师只得拿出老师的尊严和几十年阅历，开导起刘富贵来，他说自个儿那时也考上了大学，可因为家里是富农成份，他就没有上得成大学。如今打倒了四人帮，他才觉自己真正翻了身，他还没有说，因为没有上成大学，自己相恋的女朋友也分了手，直说的老泪纵横，说了半晚上，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看看富贵和他妈都安静了下来，方才起身离开。出了刘富贵家，看着秋天的夜晚，秋雾渐起渐浓，郭老师觉浑身一爽，他也借机把压了几十年的苦水倒腾了出来，将来好好教学生吧!
第二天清明找到刘富贵时，富贵家已是一天没动了烟火，富贵妈躺在炕上不停地呻吟心口疼，富贵坐在门槛上发呆。清明第一次体味到人生的残酷，看着富贵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把十万火急的事情压在心里赶紧烧水。烧开了水，给富贵妈端了一碗，问做啥饭，富贵妈说做些面吃吧。清明在家从没有做过饭，一个面就和得沾了两手的面粉，面一会软了，一会儿硬了，富贵妈在炕上躺不住了，赶紧下来相帮着做熟了饭。他们三个吃了饭，都觉有了精神，富贵妈苦日子熬惯了，她知道这苦日子还得熬下去，自己就不能倒下去，要不扔下富贵咋办。这样一想，人当时轻松了许多。
清明说公社放电影，硬扯着富贵走了。富贵妈也赶儿子去，她想让儿子散散心。
看着富贵心思重重的样子，清明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救人于水火的念头，心想明天和富贵到县城玩玩，给富贵散散心，到时再想办法不迟。所以就故作轻松，拉着富贵的手，在秋收过的田野上闲逛。
其时正是古历八月上旬，上弦的月亮如一枝弯弯的黄香蕉灯管，柔柔地照着大地。砍了玉米秆的地上，布满了小土堆，一个小土堆一个玉米秆茬茬，他俩就在这坑坑洼洼里闲逛。逛了半夜，人十分地累了，夜也十分地凉，这种特殊的环境，他俩都觉得既幸福又痛苦，看看地里的玉米叶打湿了鞋面，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清明给妈说上公社去，就打扮得俏俏地来叫富贵，说她到县上买流行歌曲录音带，请富贵陪她去。
富贵第一次见清明穿得这样漂亮，不由心儿跳跳得。
这一夜他也想通了，大不了明年再考一回，先到县城里逛他一回再说，就草草地吃过饭，赶紧去赶进县城的班车。
到了县城，富贵陪清明逛遍了县城，这一对农村里的娃娃，在家时两人相走，最近的距离也要五米远，进了城，熟人少，他们也没了心理负担，就坦坦然然地手拉着手，那种幸福，那个滋味，事后多少次，还让清明回味不够。最愉快的是两人还到县城照像馆照了像，照像师傅看他俩那个样，一句是订婚照吧，把他俩乐开了花。
出了照像馆，两人又乘兴到王母宫山上游了一回。王母宫山是泾水县最大的旅游胜境，那时人们游山玩水的意识刚起，他俩上去，正碰上雇来的工匠在修复被毁于文革时期的王母大殿。
在王母宫山晓钟亭里，清明掏出了一瓶佐餐酒，一袋鸡蛋糕，两瓶桔子罐头，两人伙伙乐乐她吃了一顿可口的野餐。吃罢饭，清明才把他爸作主要把她嫁给小成，日子订在了八月十五的话说出来。富贵一听这事，觉得这都是老天爷和他这穷孩子作对，恨不得从王母宫山的北崖上跳下去。恨恨了半天，才说：那你嫁过去好了，让我这穷光蛋打光棍去！
清明一听，也发了火，她说她为富贵，担惊受怕，她爱富贵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本指望富贵能体谅体谅她的苦处，想个办法，不想她的一片好心，全当喂了狗了，说罢就呜呜地大哭起来。富贵一听，连连陪不是，说不是他不爱清明，实在是他没有王副主任那样大的本事。
清明一见，转怒为喜，她说，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咱俩活得人，你不会领上我逃到外面去，就是到新疆去我也跟着你，反正我这辈子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走到那里我跟到那。清明为自己的伟大计划激动了，富贵也被清明那纯洁的爱情所感染。两人坐在王母宫山上，商量了很久，决定先到富贵叔叔家借些钱，再到清明舅家借钱，然后到新疆当盲流。富贵有个远房表兄在新疆工作，在家不起眼得很，到新疆三年后拿回了两千元钱，娶了一个本地女子，就领上那女子一块到新疆去了，富贵还记得表兄在新疆石河子农场的地址。
两人都为这圆满的计划所鼓舞，还在讨论细节时，忽然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抬头一看，只见天上下起了小雨，他们急忙下山，决定今晚住在县城，明天就走。
可是他们低估了现实的残酷，俩人都是学校出来不久的学生，很少有外出的经验。清明虽然有住招待所的经历，可那时是开会，开会前通知写得清清楚楚，在招待所几楼几号房间报到，只要到时找到报到的，人家就带她到几号几号房间住，大家都彼此相识，开得是公家会，服务员也不过问什么。
这回他俩看着雨下大了，跑遍了县城所有的旅社，人家都要证明，没有证明不让居住。跑到天黑，也没找下住处，清明那花姿招展的衣服被雨下得贴在身上，不住地喊冷，想回家吧，天都黑了，哪里还有来往的班车。没奈何富贵领着清明到泾水大桥的桥洞里躲雨，半夜里清明冻得直哭，富贵尽力搂住清明，可他自己也冷得招架不住，桥洞其实是个风洞，也是秋雨天气，脚下的河水哗哗地流着，更增添了三分冷意。清明不知道人这么难活，她躲在富贵的怀里，喃喃地说，这样受罪，咱们还不如死了好，她一下子从天国花园跌到了十八层地狱，那美好的计划一句也不提了，却又开始设想起她俩怎么死得安然，怎么死得壮热，也难为了清明有这么好的想象力。多亏有这么丰富的想象，清明才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夜。天刚蒙蒙亮，他俩再也耐不住黎明的寒冷，就从桥洞中爬出来，幸喜天也放晴了，他俩就加入到那些晨跑者的行列之中。在车站小摊贩前吃过早饭，清明就坐在候车室凳子上休息，富贵拿着清明给的19元钱，满街道寻得买安眠药。这回他学乖了，每个药店进去只买三天的药，富贵说他爸要吃，只买三天的剂量，这样不到11点钟，他们就买够了他们认为可以自杀的剂量。然后乘车到何家坪温泉。何家坪温泉离县城15里远，依山傍水，环境优雅，风景宜人，交通方便，被誉为丝绸古道上—颗神奇的明珠。
相传很久以前，西王母去西天路过泾水县境时，忽见山下泾、芮两河交汇的地方有一喷泉，水柱高丈余，喷泉周围热气腾腾，云雾缭绕，其景胜似昆仑仙境。欣喜之余，王母与众仙便到泉中沐浴。浴后顿感神清气爽，倦意全消。离去时王母竟恋恋不舍，频频回首。从此这个喷泉便被民间视为神泉，来此取水、沐浴之人络绎不绝。后因地层变化，泉水断流，年久日深，名泉不闻于世久矣。
七十年代长庆油田物探局在这里钻力：找油井时一个极偶然的试探，就象芝麻开门一样，重新打开了这一珍贵自然资源的大门。这个温泉水层海拨为506．9m，水白下上喷自流，水柱高10余m，一昼夜出水量为1920m3，水温终年保持在38．2℃，据测定，它是含活性微量元素氟离子重碳酸钠型医用矿泉水。
精明的何家坪人在温泉开办澡池，对过往行人营业，后隶属于县商业局，短短几年时间里，浴池以洗浴为主，先后建起夜月楼和新餐厅、小卖部、接待部、门庭围墙等，开没停车住宿，旅游疗养、会议接待、商业服务、饮食就餐，美容理发等项目，形成了融古色古香与现代生活为一体的新型服务体系，一跃成为西兰公路沿线旅游疗养的佳境胜地，富贵和清明到何家坪浴池后，才发现今天是星期天。两个大型澡池下起了人肉饺子，六百六十六个双人浴池门前也等满了人。他俩就决定索兴先住在浴池院内，反正不急。人一旦准备离开人世，就对世间的东西格外地留恋，他们想等人少时再洗浴，这最后一次澡是要洗得好好的。他们在苍松翠柏、曲经通幽、古色古香的院内转了个遍，然后到餐厅里去，买了些吃的，清明一样一样端来，富贵悄悄地坐在饭桌前，享受着恋人的侍候，这是他俩最后的午餐，不知还有没有晚餐，也不知那时在哪里吃。所以清明尽其身上所有钱，买来了餐厅里但凡能做出的，都买来了吃。
吃过饭，俩人又手拉着手在泾河边，看着泾河滔滔不绝地向东流去，不由望水兴叹，发了半天呆，说了不知几水车疯疯颠颠的话，他们一想到死，就把以前互相爱恋甚至因此而引起对对方的埋怨都说了出来，这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以至于忘记了时间，清明的手表忘了上发条，早不走了。天也阴沉沉的，看不来个迟早，等到他俩重又回到浴池，两个大浴池只剩五六个洗澡的人了，他们赶忙去洗澡。
富贵在洗澡时忽然想，今晚他们就要离开人世，他俩却没有一次肤肌之亲，这一段时间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少，可他俩却只顾了谈情说爱，把别的事情给忘掉了。就连亲也都没有亲一口，他以往把清明看得太神圣了，以为把她稍微一碰，也会碰坏她什么的，就一直控制着自己那行动的手脚。今晚他要过一回真正的夫妻生活，这样想着，就放慢了洗澡的动作，等耳边消失了脚步声，抬头一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赶忙出来，一看天已经黑了，而且还下起了雨，这个多事的秋天。等等不见清明出来，忽然心里一动，朝住宿部跑去。
富贵有了昨天登记失败的教训，他洗了澡，人也精精神神的，而这里住宿不是以盈利为目的的旅社，而是为过往洗澡行人提供休息方便的，所以住宿部对浴池来说是搂草打兔子——捎带的事，平日住宿人少，也就没有那么严格的制度。更重要的是那时霍大侠霍元甲从香港打上中国大陆，小县城买来录像带，每晚七时半在县电视台节目频道上转播，富贵去登记房子时，管房子的服务员正要去看霍元甲呢，一问是两个人，也没问男女，扔过一串钥匙，说，交四块钱，拿开门去，随便开开那一间就住那一间，快一点，《霍元甲》就要开演了。等清明等了好长时间，原来她洗澡本来洗得就仔细，洗完澡后又慢慢地洗衣服，一直洗到澡池中没有一个人，她还在里面洗着。这温泉的神奇处不象人工供水设备，没人洗了水就关了，这里没人洗了水照样流着，而且浴池门—直开着。
一听说登记了一间房，而且她俩在同一个房间，清明不由一阵迷醉，这会儿凡是有电视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就空了整个温泉，静了一座浴池，只有这悄悄的雨声，让人想起巴山夜雨那样优美凄凉的境界。
两人相拥相抱着进了房间，关了门，似乎成了他俩暂时的家，他俩都有一种新婚之夜的感觉，富贵的意思清明没等富贵张口，就脸红红地点了点头，让他们慢慢来吧。那就先吃安眠药吧，清明取出药瓶，一粒一粒往外倒，给富贵数了十二粒，又给自己数了十二粒，倒下开水，两人又说开了疯话，最后终于说够了，清明说，让我喊一、二，三，咱俩同时吃吧，吃了咱俩上床睡吧。
清明刚喊了个一、二，三还未出口，富贵已把药抛进了口里，恰在这时，明亮的电灯突然熄灭了，清明的三字喊了，药却不知怎地捏在了手里。这时富贵却摸黑把手伸了过来，伸手就扯清明的衣服，清明就柔柔地让富贵剥成了个精玉米棒棒，两个傻孩子上了床，又是一通言乱语，富贵未及动作，就被一阵强热的睡意送进了梦乡。叫富贵时，富贵却不见言传，她这才想起富贵是吃了药的，她却不知什么时候早松开了于，把药弄丢了。黑灯瞎火的在哪里找，她就在床上、地上、桌子上乱摸，好不容易摸到了三粒，她痛哭着。摸一粒，吃一粒，摸到三粒后，却再也摸不到了，摸着摸着，她也瞌睡起来，一阵剧烈的打击哭闹声吵醒了瞌睡的清明，清明睁眼一看，房子亮晃晃的，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富贵哥吐得满床满地，人早已滚在地上，撕扯着胸口，胃疼的直叫唤哩!
十、球球娃他爸
富贵和清明在何家坪喝安眠药的事，把个油夫洼大队半坳生产队搅了个天翻地覆，平静的山村太需要这样的爆炸性新闻了。
为寻女儿差点急白了头的人精队长，一奔到医院差点掐死了病床上的富贵。他接回女儿清明，日夜锁在房中，吃喝拉撤全都由荷花三娘子侍候，荷花三娘子充当了思想政治工作者的角色，把她看了几十年秦腔的体会全都讲了出来。娃，看戏里，比世里，跟上穷人受苦哩，跟上富人享福哩。穷人是好人，可好人更遭罪。你看王宝钏，守了十八年寒窑，守了个啥；秦香莲遭得罪更大。娃，妈活了几十年，只认了一个理：女人就活得个男人。富贵家穷，你在家竖草不抓，横草不挖，啥都不会做，到了他家，你俩穷的连喝水也困难呢，一个家要富起来，得人老几辈子积攒。娃，你受不了苦，你如花似玉能几年……
人精队长人缘和荷花三娘子一样好，清明出了事，亲戚六人和乡亲们都来看清明，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说客，直说的清明心活泛泛的。
—听清明的事，王副主任差点气炸了肺，他想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象化，前一段刚和他儿子滚在一个炕上，这不，又和别的男人在温泉演出了风流戏。他痛下决心，劝儿子退掉这门亲事。儿子却痴心得很，说无论清明做了什么事，他都非娶她不可，是破鞋也罢，是别人吃的剩饭也罢，他就是要娶。儿子不但天天往清明家跑，还催他爸快点给他准备婚事，八月十五他一定要结婚。王副主任简直气昏了头。
正在这个时候，媒婆他刘阿姨来找王副主任来了。原来刘阿人到了部队，心里却还掂记着这两个年轻人的事，看着老头子一切都好，她就急急忙忙往回赶。不巧的是，就在刘阿姨回家的那一天，出了富贵和清明的温泉吃安眠药的事。她一边暗骂自己是个老不死的大蠢包，一边急急忙忙寻找对策。算计来算计去想到了王副主任。人心是杆秤，天长日久谁是几斤几两，人们都心里亮清得很。刘阿姨知道王副主任的为人不错，心想找找他，让他劝儿子退出竞争，成就富贵与清明这对痴情人的婚事。就把她所了解的这两位年青纯洁相爱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王副主任一听，很是同情，认为他和儿子都是剃头匠的担子——一头热，糊里糊涂办了一件蠢事。表示愿意劝儿子。可王副主任回家给儿子一说，儿子登时气得抽开了疯，当夜发开了高烧，唠叨急忙叫医生挂吊针，迷迷糊糊的小成一见扎进针头，就伸手去拨，弄得针鼓了三次，后半夜小成被他爷爷罚下，老腔老调地学他爷爷的口吻，高叫着王涛的名字，说你气死了我，还想害死我的孙子，你让我地底下也不得安稳。这种神神鬼鬼的事弄得王副主任晕了头。
第二天小成退了烧，可是人却躺在炕上不起来，说不给他娶回清明，他就不活了。
王涛毫无办法，让唠叨看着儿子，亲自去请人精队长。
人精一看王家这样的阵势，心里一热，说，亲家，凭你们一家这个样，我就是打破头也要把女儿给你们小成送来，再有什么差错我人精就把头割下来，送给你王主任当尿壶。婚事的一切，你作主，喜日子不变，还是八月十五，你看咋个向，亲家。就依你的!王主任话音未落，儿子已经起身下炕，高叫着妈妈快给他岳父倒茶安烟！
李干事今天下午准备回地区去，坐在县文教局长房子里闲谝，算是临别时的例行公事，正巧碰上王副主任找局长借车。王副主任别的事不尽如意，人缘却是非常的好，他想到县上再借两辆小车，把儿子的婚事办得排场一些，也好遮遮这婚前的不愉快事情，也趁机出一口自己的恶气。借车找文教局长，就碰上了李干事，面情上抹不过去，也就和局长一起，一个劲地邀请李干事后天参加他儿子的婚宴。
李干事本来去不去都可以，可他却十分地想吃家乡的那种十个冷盘子十个热碗的“合十大全席”，这几年在外面逛久了，他几次都想吃，都没有吃上，而且一般的农民，因为家庭困难，“合十大全席”就被大大地打了折扣，成了个虚名之席。这王主任家的席自然是有吃头的。他也趁机散散心，毕竟是自己家公社的主任嘛。
第三天婚宴上，李干事无意中听到了刘富贵和这家新娘在温泉的事，就向坐席的人打听其中的渠渠道道，有知根知底的，就说给李干事听，李干事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抱愧，坐过席就借了个自行车直奔油夫洼大队半坳生产队去了。
清明结婚那一天，恰好富贵从县医院出院。世上的事就这么巧，富贵妈在医院里侍候儿子，不知道清明结婚的事，要不让富贵在医院里多待一天。她千小心万小心，富贵进门不久，就让几个掉鼻涕娃走漏了消息。
考上大学，却上不了大学，相爱了一场的人，却成了别人的媳妇。抱着一死了之的心情，也弄得人没死掉，倒欠了二百多元的医疗费，还在全村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一个人。他肠子都悔青了，心里却格外镇静，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默默地磨着一把镰刀。妈问他干啥，他说刮柴去，现在要当农民了，再不能胡混了，其实他知道他要干什么。
李干事看见穷得只剩下个人的富贵，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自己也是穷困中走出的，就现身说法，说只要你好好努力学习，明年还会考取的。一时困难和挫折要学会克服，他说人一辈子都有个三灾六难的，没有完全平平坦坦的时候，要对得起父母，要珍惜人生，等等。富贵本来对人生已经绝望了，却不想一个陌生人跑来劝他，让他想开些，他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暖。
这一天晚上，富贵磨快了镰刀，等到后半夜，悄悄潜进人精队长家，大黄狗一见，呜地一声扑了过来，跑到跟前，一看是老熟人，就止了步。富贵却恶从心边起，怒向胆边生，一镰刀就割掉了黄狗的头颅，让没头的狗在院中折腾，转身朝人精队长住的房间摸去，却见人精队长家客厅里有灯光，摸到跟前一听声音，原来，招生办李干事看到富贵家非常困难，出了富贵家，又朝队长家奔去，他想和人精队长说说，让人精队长照顾照顾富贵一下。去了之后，人精队长客人已经走完了，人精队长一个人正在喝闷酒，就硬拉住李干事喝了起来。两人喝得忘了时间，喝得荷花三娘子睡去了，也浑然不觉，喝到两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队长就活多起来，说起自己过五关斩六降的传奇经历来，直说的双泪纵横，话如泉涌，富贵摸到门前时，队长正说他呢!……娃是个好娃，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知道?可是，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能娶起媳妇?嗨，娃还瓜瓜的哩，鼻孔里没钻烟，谁家闺女愿意到他家?总不能让人家女子站在他家的土院院里。
没考上大学，我看还是好事哩，现如今马一要实行联产承包，他妈是个病罐罐，他走了地谁种?
就说上学有国家供给，可扔下他妈让老婆子喝风屙屁去不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我早给娃盘算好了，等明后天他病好了，我让他到生产队猪场去劳动，那活脏些，可活不累，出力不多，有些闲时间，他要真是个材料，明年再考不就成了……
富贵一听，一镰刀扎进门前的土墙里，翻出墙外走了。
富贵在家呆了三天，还是进了生产队猪场。
记得第二天上午，队长端来半盆盆煮熟的狗肉，说是狗叫人打死了，让富贵吃了补补身子。人走到院中，才说，娃有病了就睡下缓缓，几时好了，就到猪场跟球球娃他爸喂猪去。
富贵在猪场喂猪，球球娃他爸对他很关心，尽力护着他，可人精队长每次来都恶狠狠地，挑富贵的不是，并且指名以后赶脚猪的事，专由富贵来跑。
脚猪就是种公猪，一般家户人家的母猪发情了，打个招呼，养脚猪人就赶着脚猪去给猪配种。如猪怀胎下了仔，这家人就给赶脚猪的人给一升玉米，如没怀上，就不付什么报酬。赶脚猪的人一般是打光棍的独身老人，或者是身体有残疾的人。赶脚猪的人一般别人看不起，但现实生活又离不开这一行，总得有人干。生产队养了个脚猪，以前都是球球娃他爸赶脚猪，他是个独身，并没有什么娃娃，以前打光棍时他常胡吹，我有个球球娃哩，叫得时间长了，人们就叫他球球娃他爸。
富贵开始简直恨透了人精队长，可球球娃他爸不这么看，他说，娃，日子艰难哩，你这阵不吃些苦，等到我这个年纪，哭起都没眼泪了。吃亏是福，你做这些事又不是做贼挖窟窿，怕啥。你到是好好把你的家务务，这样穷下去，不是个事。你还是不要读书了，听古人说，穷养猪，富读书，你把事弄得翻翻的了，还能不受磨难?你还是买个猪喂上，过你的小日子吧。穷球球娃他爸借给富贵12元钱，富贵买了一对猪娃子，精心地喂养起来，他在队里喂猪，回家就瞅自家的猪吃食，慢慢就磨平了他那往日的创伤，他开始安心过起日子来了。
可是眼看就要入冬了，猪的青草不容易找了，他看着家里那对长得黑油油的小猪娃，心里就很是着急，想起队里的猪有三料子苜蓿喂，要是能拿些队里的苜蓿回来喂就好了。为这事他反复了三天，就把自己的书包穿进衣服底下，挂在肚子前，在铡好的苜蓿堆里抓了几把，塞进书包里，晌午回家时，碰见了人精队长，他叫住了他，领回到猪场，他叫富贵脱掉了上衣。人精毕竟是人精。
十一、刮石红崖下的神水
人精发现了富贵偷队里的苜蓿，就把那装苜蓿的书包挂在富贵的脖子上，恰好队里正在搞农田基本建设，队长就让两个上工的基干民兵送富贵到刮石红崖旁边的舍子坪平田整地现场，到底去干什么，队长没说，那两个基干民兵也没问。说是民兵，不过是换了种说法，那时全民皆兵，凡是在年限内的都是民兵，就连人精队长也不例外。不过如果真按民兵编制来说，人精队长只不过是个普通民兵，那两个送富贵的青年小伙，却都是基干民兵，其中一个还是民兵排长呢，可他们也明白，派他们工的是生产队长，而不是民兵营长，民兵营长也生产队劳动呢。走舍子坪工地，要经过刮石红崖。刮石红崖是个背阴的胶泥山崖，阴森森地在路旁倒立了一块巨人的石壁一样，崖高的连老鹰都飞不过去，本来红红的胶泥在长年的背阴下泛出冷阴阴的寒气来。崖底下一潭碧油油的死水，里面虫鸟不生，只有潭边长满了密不透风的芦苇，几十株上了年纪的垂柳孤零零地陪着这寂静的潭水，芦苇叶子，柳树叶子落在潭中，却并不腐烂，仿佛进了保鲜池，叶子仍然碧绿碧绿的，怪怪地是叶子既不浮在水面，也不沉入水底，而是款款地长在水的半中腰里，仿佛在潭底长出的水草一般，给这了无生机的潭水凭增添了一种畸形的生态象。
本来那一天富贵早上一口饭没吃，饿着肚子，正要回家吃晌午饭，碰上这事，就窝了一肚子火，那两个送他到工地的青年，到并不认为有多大的事，却还边走边和他取笑，问富贵人精队长女子的奶头甜不甜，那味道美不美，只顾嘻嘻哈哈地取笑。
巧不巧，路上就碰见了黄医官的女儿小琴。却原来她病好后，她妈陪她到舅家散心，女儿骑着毛驴，当妈的跟在旁边，又说又笑。小琴那天已是穿了件米黄色的大衣，人也完全地恢复了以前的神态。看上去美丽无比，她们根本没有注意对面走来的三个仿佛从土里钻出的人，也没有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是富贵。等她两走过去，那两个民兵又拿黄家姑娘开富贵的玩笑，说怪不得你能考上大学，脑子就是好，一下子就玩了两个女子，却又都利利索索地一脚蹬掉，让给别人家当媳妇，到底和我们老农民不一样。气得富贵一句话也说不出，到了刮石红崖下，他就大吼一声，仿佛要赶什么头场，一头扎进刮石红中的死水中。这一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人们睡在炕上都心惶惶的，老人们说，这老天爷不得活了，已经立冬了，还在响雷，不知谁遭罪呷。怪不怪，一夜无雨，第二天有人从刮石红崖边经过，差点没晕过去，那潭神水流的一点儿不剩，也不知是从那里流走的，西沟里干干得。流光了水的神潭，就象一个死去的青蛙，肚皮朝天，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十几年过去了，清明的女儿都11岁了，她正在上初一，对写作文特别感兴趣，闲了就搜寻的看书，抓到什么书看什么，有一天就翻出了清明的笔记本，看见了清明用笔抄得恭恭正正的作文《山沟里的月亮》，就问妈妈这是谁写的。
一句话，勾起了清明对郭老师，还有富贵哥的记忆。清明现如今保养得很好，那一双迷人的玉手指甲就锉得俏俏的，丰满圆润的手上的八个肉窝和脸上的一对笑靥，使人想起生活是多么地如意。小成凭着自己的勤快和精明，已经当上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可以说全县的人权财权都掌了一半，前些年女儿小时，王主任(自然是王小成了)雇了两个保姆，一个保姆看女儿，一个保姆做饭干家务。如今保姆虽说是一个，却是一切家务全包，说保姆那是时尚，在荷花三娘子的心目中(祝她健康长寿)，保姆就是仆人也即等于丫环。清明也继承她妈的嗜好，不过并非全搬，而是有扬有弃。比如看秦腔，她不会象妈那样进入，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绝不会为戏上的主人公的不幸掉泪，她主要欣赏那些演员的脸蛋、身材和做功，看他们的一颦一笑，听他们的唱腔，有时干脆就自闭着眼睛听唱腔，一听那优美动听的唱腔，她的灵魂就飞向了那遥远的天空，仿佛在美丽的天国花园里游逛。衣服也经常洗，不过只洗贴身小衣服，那纯粹是为了保留妈的那种美好的愿望，她会慢慢地接了一盆又一盆清水，在洗那些十分干净的小衣服，这会她就变成了白雪公主，仿佛又在为七个小矮人做家务呢。不过袜子她并不会洗的，虽然十分干净，但毕竟秽气太重。
听了女儿的问话(感谢老天爷，她的女儿比自己年轻时还漂亮了，因为女儿完全脱尽了泥土味)，清明说，这篇作文并不是写得太好，材料堆砌，感情太浓——也会破坏作文结构的，这是当时老师讲的。其实写文章和如今穿衣服一样，实用性早已退到其次，最主要的是美丽漂亮。说通俗一些就是讲求美感。这不，当时老师删去了一段，我还不服气呢。清明说罢，小洁翻过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山沟里的月亮》被老师删掉的部分如下：
后来看古书，有这样一则说法，说山月是给山里人守魂的。是善良人的保护神，一旦你做了亏心事，她就远远地离开你。所以那些坏人既使官做多大，财聚多多，他总是觉得心里不安，因为他们早把人类最美丽纯洁的灵魂给弄丢了。据说制造第一枚镜子的人，就是从山月中悟出了本意。人类创造镜子，就是看你有没有正视自己内心的勇气，有没有永远保持心灵纯结的能力。失掉灵魂的人，就五心不定，迟早会被鬼魂缠身的。
山月，一边连着山里的姑娘，一边连着外面七彩的太阳(世界)，游子的心就是那根长长的丝线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