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叫头遍,大毛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收拾好出了门。一旦决定要这样做,他的心就变得非常的宁贴。一出门看见面地平线上露出一抹红晕,像一副水彩画的底色,刚落完树叶的桐树挺着润润的枝头,似熄灭了的火炬,经过一夜吸吮,油都浸润了枝枝杈杈。天上的星星如刚懂事的小姑娘,在向新婚第一夜还未起床的太阳嫂嫂夹着鬼眼,星星特别亮,倏忽就夹一下眼,太阳还未起身,就已羞红了脸。大地柔柔地披上了一抹雾的纱巾。好把他家的,这夜美得很呢!大毛边想边朝柳树巷走去。
柳树巷大毛没去过,却知道它的很多故事。
远离老屋的村路上,有一条沟壕,那就是令人心寒的弃婴壕。因其壕边长满着柳树,人们就叫柳树壕,又嫌这壕字不吉利,干脆叫着柳树巷了。
早得很的年间,人们生养孩子多了,贫困的日子逼着人们想出了个残酷的办法。孩子多的不想要了,却偏偏生下来,或者孩子生下来不大气,不知能活下不。就在傍晚时分,抱着孩子放进柳树巷这个祖先创造舍弃娃娃的法子,也许是为了强化人种,也许是对越来越多的人口的一种理智的淘汰方法——在人们还不知道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
柳树巷,其实是一条长长的壕沟,壕沟的两旁长着密密匝匝的新老柳树,壕深三尺,底宽三尺五寸,上宽五尺五寸。壕底到壕沿的坡面,修的平平的,好让那生命力极强的婴儿能爬上来。壕沟两面一律长着柳树,老柳龙骨虬枝,饱经风霜中显出一种神气,新柳英姿勃发,欣欣向荣。这柳树是没有人砍伐的,唯有那折不完的柳树枝有其独特的用处。
一条小路,把这柳树巷隔一为二,就有了男左女右的说法。小路与柳树巷构成了一个十字,似乎在默默地祈祷上苍的眷顾。
常有那些已婚的妇女,或想起自己的娃娃,或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跑到柳树巷,心肝、宝贝地大哭一场。就有哭晕过去的,恰巧又有一个娃娃的妈妈前来哭诉,搀起那哭晕的,再陪哭一阵。取来铁锨,把那壕沟修得平平的,把壕坡上的草铲的光光的,不让蛇寄生在草中,也免得孩子往上爬时在草丛上滑溜。
修的平整壕沟,永不蓄水,永远干净。那是一个温暖的大床,也是黄土地对初来人世孩子的严格考验,看他们能不能闯过人生第一关。修平了土壕,娃娃妈擦净铁锨,说一声闲了来家里游来,就各回了自家的老屋。
倘是丰年,这柳树巷的小路会被青草淹没,铁锨也生了锈,很少听见哭声。遇上涝洪旱灾,那一株株柳树下尽是小土堆,哭声不断。一到天晚,就没有人敢从这里走了。人们常说,晚上会听见老柳树也在哭泣呢!
孩子过去了,就挖个坑埋了,砍七七四十九根大拇指粗细的柳枝,缠上白纸铰的花边,围着坟堆,插成一个圆形,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别致的花环。这既是对娃娃的祭奠,也是为了防止狼、狗刨娃娃尸首吃。
有一些柳枝发了芽,第二年再变绿,十几棵小柳树就活了。农谚说,柳树一年不算活,只有第二年的柳树活了,才算活。这柳树巷里的柳树就越来越多了。
有些娃娃不听活,淘气过头了,当妈的就说,再不听话,我把你扔到柳树巷里去,娃娃立刻就变得乖乖的了。倘有人说,某某是柳树巷出来的,那意思是劝你别惹某某。如果谁指着自个儿的鼻子尖说:我是从柳树巷里来的。那就是说,他已经在生死关上走了一回,怕谁?
泾河弯弯柳树巷,柳树巷里浪一浪……那苍莽悲凉的韵味,只要远远地听见这歌声,人的泪就下来了。
娃如果命大,闯过了土壕这一关,家人就寄厚望于这孩子。认为天地不收,是个命大的娃。吃、喝、穿、戴样样都偏着他,希望他长大后能把这焦苦的日子改变改变。从柳树巷中爬出的娃娃,大概确有一股不凡的神气,有一些争气的,就给父母带来了欢乐。
如果别人拾了去,这娃娃就称拾他的人为“大”,这人的亲生父亲,娃娃却仍以爸称呼。这个风俗始于何时,没人知道。
谁第一个碰上,那怕你是十年守寡的妇人,或是刚刚成年的大闺女,既使舍弃自己的亲生儿,也得拉扯大这娃娃。 这柳树巷在通往村外的大路上,本来直直地从柳林中通过,为了这柳林中的弃婴壕,村外的大路就拐了个直尺形的弯。本村人们也不顾忌从这条直尺的弦上走路,认为都是自家的娃娃,但一般是在午后才走这条路。因为弃婴不论何时所生,总是傍晚弃于柳树巷,活着的娃娃第二天一早让过路的人拾走。弃婴家的人第二天上午来看婴儿的情况。
外村人不明就里,总是选择这条小路。
曾经有个小学教员喜欢搜集民俗,千方百计打问柳树巷的事,他找都找不见柳树巷,问村里的农人,他们大都装傻,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尤其那结了婚的妇女,一提起这话题,她们就红了眼圈,心软一点的,当面就掉了泪。
村妇们的日子总是和凄苦连在一起的。唯一使她们欢乐的只有结婚的那一天,举行婚礼的那一阵阵子。没结婚前的日子,哄弟弟妹妹,做饭,劳动,从来就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妇女用不上卫生纸,那时家家户户还很贫困了。她们所用的是旧布、烂棉花,抓起什么用什么,妇科病全凭她们那顽强的生命在抵抗。
结婚当年就生起了娃娃,几乎一年一个娃。苦命的农人没有什么娱乐,唯有把平日的苦恼和失望都倾泄在这原始的娱乐之中。于是就有了数不清的娃娃。他们在母腹中,营养不良,陪着母亲备受磨难,来到世上等待他们的仍然是苦难。一个女人,一辈子生十几个娃娃,长大成人的,只有七八个了或者一两个。于是那其中的几个,就不得不送到弃婴壕去。
教学先生一提,怎能不叫人伤心呢?满目的黄土地,贫瘠的土地上,长着一些衰弱的枯草,靠崖挖几个窑洞,窑口用土坯一垒,围着窑洞打一围墙,就是一个只有黄土富裕之外,其他都少的可怜的家了。
不知不觉,当大毛走进柳树林,听见娃娃的哭声,他心里一热,真是命啊!想拾就能拾到,不是命是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已经蹬开了斗篷,穿着一个小肚兜,正在婴儿坑中乱爬。
如果谁家先一天傍晚放下娃娃,第二天早上来一看,已经夭折了,他们就含泪把孩子埋在就近的柳树下,或是路人看见了,就挖个土坑埋了,将铁锨插在坟头,表示这娃娃已经归天。倘是别人抱走了,就将裹娃娃的衣服撕下一个袖子,牢牢地挽在柳树树枝上,告诉家人,他的这个娃娃命大,已经被人抱走。大毛看见这个婴孩,不知道怎的激动的手颤腿软。喜欢的犹如拾了一个大元宝,半天抱着娃娃哄个不停。等清醒过来,才撕下娃娃的一个袖子,挽在柳树枝上,抱着娃娃进了村。
从婴儿壕里抱的娃娃,到谁家门前娃娃哭了,谁家的主妇就是娃娃的干妈。在娃娃的又一阵大哭声中,大毛糊里糊涂就进了七嫂嫂的家门。
七嫂嫂家一子一女,两口子拼着力气劳动,日子过得仍然很艰难。听到娃娃的哭声,那12岁的碎女子还是兴奋的红了脸,抱着娃娃亲个不够。
接收了娃娃,七嫂嫂才说清了婴儿壕的来历。只有女人方才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每逢姑娘出嫁前夕,当娘的就细细地说起五冢村枊树巷婴儿壕的事。历来代代相传,男人虽然知道有这么回事,但从七嫂嫂的口中,大毛也知道了一些他以前不知道的事。那就是弃婴壕里的娃娃不一定都是养活不起,也有些小寡妇、大姑娘失身生了娃娃,就偷偷地送到那里。这虽然算是一件丑事,但那些做母亲的,把娃娃扔在弃婴壕,确实是够疼心一生的。
大毛拾娃娃的这天,恰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白露。记得刚抱起娃娃,那黑黑的睫毛上竟挂着一颗小露珠。大毛给拾到的这个娃起名叫白露,自此大毛的人生就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抱养娃娃后,大毛的日子就喧闹起来。
他在窑洞前自留地狠心留出三分地不种粮食,栽上七七四十九根白杨树,又在窑洞顶栽了五棵榆树。他要在白露的身上实现他的夙愿。不然,他就跳窑背后的庙沟。
做农活,喂白露,等娃娃睡了后,他就开始了他的长期浩大的工程:拾烂砖碎瓦。这是修房子或箍箍窑的基础,最好是用钱买好的,没有现钱,大毛决心凭两只手凑齐这些。背上背兜,满村子转。拾尽了村子里的烂砖碎瓦之后,就寻得挖旧地基,拆废旧砖瓦窑。地里干活,有碎瓦片也拾,没处可寻了,就抱着白露,到庙沟里挖料僵石,挖好一担,一头担上白露,一头担石头。一担石头,担两次。干着这些,大毛心劲大的很,挖着石头,唱着民歌,整天在庙沟里响着他的声音……院里的半截砖头、石头多起来,白露也能爬能滚了,大毛就把他的计划全面实行起来。
乡亲们修庄子,大毛就抢着去帮工,不吃饭,不要工钱,只留下一句话:以后我白露修庄子,请他叔搭个手!
要劳动,要经管白露,还要给人们帮工,天黑了,拖着乏乏的身子,做饭,给白露洗衣服,做完这些,鸡头遍鸣都叫了。大毛这辈子命苦极了,可他不服命,总记着爸的那句话:宁叫挣死牛,不让打住车。他肯信的就是:挣死牛,挣死牛,打下粮食再买牛。大毛怎么也忘不了爸临死时那惭愧的脸色:爸没给大毛娶上媳妇,死了也没闭上眼!
大毛二十一、二岁时,可想媳妇了,重重的农活,累了身子,却累不了心,一瞅见女人,大毛就脸红,心跳。累了睡在炕上,半宿半宿地想,想张家姑娘的脸,王家媳妇的眉,那王嫂子的嘴一张,两排牙就笑嘻嘻的,可那都是人家的人。上工时,最喜欢听大哥哥们讲下流的笑话。那一夜夜多难熬,听见爸爸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大毛的熊熊欲火就软绵绵的熄灭了。
妈殁时大毛才七岁。大毛能长这么大,可多亏了爸。爸早年得的气管炎,在沉重的劳作中,更加厉害了。队里就派爸晚上看苜蓿地,守庄稼,湿湿的地气,给爸那多病的身子又加了风湿病。大毛刚能挣上工分时,爸就躺倒了,大毛没黑没明地干,挣下的一点点钱,都给爸熬了中药。眼看大毛一年比一年大了,却没有人给他说媳妇。最难的是,大毛家没有老屋,还在地坑窑里住着,姑娘家看女婿,先看你有没有老屋?有老屋就说,没老屋就不说。老屋是说成媳妇的主要条件,女婿是搭配来的东西。
地坑窑洞冬暖夏凉,结结实实让人类生息了几千万年。但它处在低处,天黑的早,女人做针线就得早早地点上油灯,积高的猪粪牛粪,都得一担担从地坑里挑上来,大水一发,最易受灾的就是地坑窑。日月如梭,几乎家家都从地坑里搬上崖顶,住进了暄暄和和的基子箍窑,一砖到顶的房屋都有人修了。哪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还愿意住在黑古弄咚的窑洞呢?不说姐妹们笑掉大牙!自个儿就亏得慌。大毛爸早就有心砌老屋了,命苦的是身子骨不争气,死不了,又活不机灵,气得他直怨那早走了的老伴,就不保佑保佑他们的大毛!大毛爸咽了最后一口气,大毛家里就穷得和水洗了一样,剩下的只有窑洞里的黄土。
大毛拼着性命挣工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穷窟窿日久掏的特大,三五天就能填得了?大毛三十岁上,也没说上一房媳妇。怨得了人家闺女吗?爸死后,大毛偷偷地哭了好几回,他的家太穷了,就是赶上几群羊进来,也铺垫不了个啥。
折腾了几十个夜晚,大毛走上了柳树巷的路,死了这辈子成亲的心思。但他决不愿意让这个悲剧在白露身上重演。
二
说是养娃娃,还不如说自个儿长的实在些。一天两顿饭,早上起来,烧一些面糊糊,舀半碗,娃娃捧着边吃边掉,胸脯前湿漉漉一片。刚能吃一点饭了,有奶奶的就用那没牙的嘴嚼几口馍,粘粘的喂给娃。后晌劳动回来,大人做啥,娃吃啥。尽量把最好吃的留给娃,也不过是半块玉米面馍,或一点黑面锅塌塌。这就是中午漫长时间留给娃的吃食。
家里有人,娃娃就满院子爬。大人出外劳动,就在坑角钉个木撅,把娃腰里一拴,扭头就走,身后传来狼咬般的死命哭喊声。劳动回来,娃的屎、尿已经把炕糊了。耍乏了的娃,嘴里流着涎水,睡着了。
年景好,娃跌跌绊绊就长大了。倘是遇上年馑,最先倒楣的就是娃娃和爷爷奶奶了。先吃糠、麸子,吃野菜,最后是苜蓿莱几乎就成了主食,这东西青翠碧绿,开着紫色小花,散着淡淡清香,惹得群蜂乱舞,显得富有诗意,平常年份,炒着吃,煮熟凉拌,是农家的一样菜肴。年馑里她就变了脸色,成了夺人性命的妖精。天天吃苜蓿,吃得脸上有了菜色,吃得胳膊腿一天比一天细。吃得肚子大如鼓,吃得走路气喘,不定那天跌倒,就爬不起来了。
吃光了苜蓿,人们就把眼睛盯上了榆树皮。榆钱刚展身子,乘嫩摘下,洗净拌上麦面,蒸上菜疙瘩,连皇帝爷都馋。剥下榆树皮,切成小块,晒成干卷卷,在石磨上吱吱哑哑地费劲磨成榆面,抓几把野菜煮了吃。饿得牙都没劲了,还得拼命地嚼,柔得象烂橡皮,好难吃,好难咽啊!
不好吃,更不好屙,肚里急得很,就是屙不下,受罪最大的是娃娃。屙啊屙啊屙不下,痛的哇哇地大哭起来,就得大人用手抠出那变得乌黑的粪团。缺乏营养和经常屙不下,肛门脱垂,露在外面,苦痛的很。大人只好用鞋底把肛门头揉进去,带泥的鞋底揉出一片杀猪般的泣声。揉着揉着,孩子没了气,有时大人也一同倒下,再也没有能爬起来。
大毛饿的两眼发花,看着那些稀疏的树林被活剥了皮,露着精瘦的躯干,就觉得自己终究也会和那些树一样,迟早也会被活剥了皮的。可是看着白露还小,就从骨缝中激发了活下去的毅力和勇气。
白露度过了年馑,却把大毛攒的修老屋的钱吃得光光的了。大毛准备作屋梁的五棵榆树终于被饥饿的人脱光了衣服,早早地夭折了。大毛搂着枯死的树干,哭死了好几回。
白露倒底怎么长大的,大毛忙碌着拾砖头,看着白露穿箭箭般往起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娃娃们毕竟像地里的苗苗,只要雨露阳光的哺育,他们就飞快地长起来,且活得那么潇洒,三翻六转九爬步,土院里爬出爬进,娇嫩的小手拾的吃蚂蚁,甚至吃鸡屎。稍大,就学着用碗底倒瓦勾楼,那是对人母乳房的原始崇拜。尿一泡尿,比谁尿的高,看谁尿得远。比罢了双手和尿泥。用小木棍和桐树叶搭房子,摘几朵葫子花插在小木屋顶,就成了一座最美丽的新房。太阳晒得正烫时,赤了脚,伸着胳膊,悄悄地钻进旱烟叶地,捉旱烟叶上的美丽的丝狗狗。再捉两只花蝴蝶,让他们成亲。可是它们不太愿意。不小心,一只花蝴蝶飞了,本来要娶两个老婆的丝狗狗,就被娃娃们用茅缨秆和剩下的那只蝴蝶串在一起成了亲。它们两个都爱发脾气,总是一个往东爬,一个往西拽。
玩累了,就打杏子吃,杏树是穷孩子家的宝。易活,肯结,结得果也多,总是吃不完。酸中带甜,一提起都流口水,吃了还想吃。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得十四年。杏有麦黄杏糜黄杏,周期长达三、四个月。娃娃们能从杏子刚坐了果,一直吃到杏树上最后一个杏子。
杏花一落,杏子刚坐了果,嘴馋的娃娃摘下吃嫩杏,小心地吃完嫩杏,留下那白白的杏仁。这时棉袄还没有被夹衣换去,就撕上袖口或衣襟烂处的一点棉花,把杏仁裹好,放在耳朵眼里,隔一夜就能抚出小鸡娃来。可是谁都没有抚育出来——不是这法子不灵。只怪杏仁淘气在耳朵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它就不见面了。咳,谁叫它出窝那么早呢?
下雨了,就赤脚在水中踩。娃娃们一见下雨,就高喊着,轿雨了轿雨了。北方缺水,娃娃们都喜欢水,最喜欢那连阴大雨。两三天的箭杆雨,给涝巴里积满了水。“七阴八下九不晴,十一、十二涝巴平”。
涝巴里积满了水,娃娃们的季节游泳池就开放了。天刚一放晴,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大地雾气腾腾,精脚托着瘦瘦的身子在黄泥路上跳跃着,烫烫的大路不敢停顿,灵巧的精脚只在地上一点。穿一个短裤,手里甩着上衣,就象一只蜻蜓朝涝巴飞去。既使这样,脚底仍如火烙烫一般,钻到水里半天了,还觉脚底热乎乎的。
到了涝巴,扑通一声跳进去,溅出一朵莲花。这时涝巴里的水还很凉,必须一到涝巴跟前就跳下去,不然外面热里面冷,站得久了就不敢下水了。先扑通扑通一阵,和水亲热够了,才开始和伙伴做游戏。捉卖麻的,卖麻的一身黑衣犹如一只小黑燕,在水面上滑溜,娃娃们你追我赶,不一会就捉了几只。没处放,捏在手里,捏了一阵,手就痒痒得很,咯咯地笑着,那是卖麻的在咬手呢。张开小手,卖麻的就胜利大逃亡了,只是它们也太喜欢戏水,远远地躲着娃娃,还赖在水里不逃。大一些的娃娃,这阵把长裤浸湿(这是早要带来的),扎紧两个裤脚,迎风一跑,灌满一裤子的气,扎住裤腰,就成了一个最原始的气垫小船,精溜溜地爬在上面。再比赛憋气,左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分别捏紧耳眼和鼻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娃娃们没有钟表,却有最准确计时法,谁憋不住了谁就钻出来,最后上来的就成了英雄。这样的比赛常常要进行五局,最少也得三局,冠军才能令其他精尻子娃娃服气。这样的比赛最激动人心了,每一个升出水面的,都象小公鸡那样抖着头上的水,一付快乐潇洒的样子,太阳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忘了挪脚步呢!
打水仗是最热闹的游戏。或以少胜多,或分成两派,或干脆各自为战,见谁攻击谁。勇敢者打遍水面无敌手,顽强的就死命守住阵地不失,玩累的就脱水而逃了。打累了,打乏了,一个一个地跳到涝巴边的草地上,小鸡鸡冲着蓝天,娃娃们玩耍的机会毕竟少,更多的是干家务。
白露学箍窑的窑匠,是大毛的主意。白露从小工做起,勤苦,有眼色,肯吃苦。七八年后,那隆起的双臂,被瓦刀练的分外有力,磨出棱角的双手,琢成了一付神奇的手眼。砌墙箍窑,从不用线绳,在小工忙不迭的递墼子中,只听他啪啪叭叭一阵声响,一堵山墙转眼间就耸立在面前,四楞着线,毫厘不差。
白露的绝活是箍箍窑。不但很快学会了师傅教的方法,悟性极高的白露一下子就学精了。箍箍窑是北方缺少木料的地方,修筑的一种天才般建筑物。外形和房屋一样,都是两檐出水,根根沿椽哄得外地人以为是房屋,里面却全是用墼子垒成的一个圆拱形窑洞。
箍窑的主体在于拱形的结构,它无需任何联结中介物,仅仅依靠众多的土坯本身的相互咬合面构成一个圆满完整的屋体,这一整体结构方式与中国传统窑洞的结构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只是,两者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是一先一后出现的。
箍箍窑最重要的是墼子的质量。墼子要打成一种橛楔形,一头大,一头小,一圈一圈垒起来。白露箍窑,最看重的是墼子,提一页墼子摔在地上不碎,顶多只摔破一点角角,那才是好墼子,一连甩烂三个墼子,白露转身就走。事主家都抢着请白露箍窑。白露给谁箍窑都不含糊,他一问打墼子的人,就能说出墼子的好坏。箍窑的泥要先一天闷好,麦草铡一寸五,长了短了都不行。码好墼子,够箍三丈或五丈箍窑的,白露方才上架,两个小伙子递墼子,一个搭泥的。箍窑讲究稳、准、快,一气呵成,否则箍窑就会变形走劲,手艺欠些火色的,就有坍塌的危险。三丈箍窑,只需半天,五丈箍窑,也用不了一天功夫。白露随身带着三个小工,都是些莽莽牛小伙子。
白露箍窑,简直是在敲打着一种原始乐器,随着啪啪一阵响,一圈墼子就箍上了。白露性情温和,平常总是慈眉善眼,一上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碰上泥里面有土块,一泥跸剔出,照搭泥的甩去。搭泥的都怕白露,却又离不开白露。因为跟上白露活多,挣得钱也多,递墼子凭的是手劲,却是个眼窍活,箍到那里,用平胡墼或橛楔胡墼,递胡墼的就要眼睛瞅准,不然箍的人就把不用的胡墼扔了下来。
白露知道庄稼人修老屋不易,爸就因为没老屋一辈子都没娶上媳妇。给谁家箍他都和自己家箍一样,人家请他箍窑,他总是先—两天到事主家去,细细地和事主商量,问请了阴阳没有,线橛钉了没有,地基打得牢不牢,瓦备齐了没有,啥时候箍,用多少工,备了多少墼子,一项项地问清楚。有时事主家想用次一些的材料修,白露就挡住了,说修老屋是一辈子的事,日鬼不得,宁可少修些,也要修好一点,修结实,不要一到天阴下雨让人操心箍窑坍塌。白露从小没娘,和爸吃惯了半生不熟的饭,到谁家干活,啥饭食都咽的下口,啥饭都觉着香,不吃烟,酒也只能抿两口,喜的是只喝那熬得浓浓的罐罐茶,而且是窑不箍成,绝不喝一口的。
渐渐地,四邻八乡出了名,远远近近人家箍窑都请“白窑匠”。白露做活却做得更加仔细了。一次,白露给沟圈上的张拐子箍窑,窑刚箍成,填上土,还没有来得及摆瓦,突然一场大雨袭来,这场大雨一过,窑不塌也得湿上三年,急得张拐子拖着拐腿在院中乱跳。白露急了,跳下架板,一脚踢散担水的木桶,抓起两个桐木桶板,冒着骤雨,劈劈叭叭拍打起拱形的窑顶,张拐子也抓起两个桶板要帮忙,白露大喝一声:滚!他是嫌拐子手劲不匀,怕打塌了箍窑,白露借着骤雨把窑顶遍打三次,早淋成了一个泥猴。整整三天连阴雨,下得张拐子心里都发了霉,天晴后张拐子爬上窑顶,只见那窑顶明光溜溜的,不像是桶板打成的,却象抹了一层油似的光滑溜明。一挖窑上垫的土层,只不过湿了个指甲盖盖那么浅的一点,张拐子滚落下窑,惊奇地喊叫了一声。门外的涝巴扑沿沿的,闪着青波,映出一个拱形的窑洞,张着大嘴笑张拐子的傻叫。
白露跟上师傅学手艺时,大毛还在家拼命攒修老屋的料。眼里能瞅见的就是那一堆烂砖碎瓦片。大毛一心拾烂砖头碎瓦片,这几年修老屋的人多了,就有专门烧砖瓦的,大毛黑晚上蒸上一锅馍,跑到砖瓦厂帮工,他不挣钱,不吃饭,只要每天十页瓦。窑主开始不同意。大毛说:我给你做一天活,你给我三毛钱,一页瓦三分钱,我一天挣你十页瓦,不是一样吗?窑主算算也是这个理,只是心理上觉得有些别扭。有心推辞,大毛力气虽然不是很大,却肯吃苦,不偷懒,这个小工还是很花的来雇的。
大毛见主家答应了,乐颠颠地赤着脚就钻进了胶泥堆,使劲地踩起来。一窑砖瓦烧出来,大毛就挣下个三四百页瓦,看着码的整整齐齐的一小堆新瓦,大毛抽着旱烟,舒心地抽着,看着看着,大毛仿佛看见从砖瓦堆里走出一个俊俊的女子。
这一堆砖瓦,是大毛的希冀,是大毛的寄托,也是大毛的梦啊!日子节俭的不能再节俭了,白露在外,大毛整天就啃干馍吃,顶多吃两瓣蒜,几棵葱。灯自从白露初中毕业,大毛倒了八两煤油,至今一煤油灯的油也没有点完。种上点旱烟,卖了烟叶,把烟秆碾细,抽烟秆,辣辣的,苦苦的,却一锅顶一锅。唯有这修老屋的计划大毛没有放松。可是,穷日子,得多少时间才能变样哟!门前的白杨树只剩下四十棵了,那九棵被公社强行采伐了,九棵树给了二十元钱,一提起这事大毛就止不住流泪,公社说要召开什么庆祝大会,搭台子要用,挑了他那长的最大的九棵树就要伐。大毛挡不住,叩头求情,都挡不住那锋利的锯齿。大毛伤心的大哭起来,“老天爷,你咋不睁眼呀?咋不可怜可怜我大毛啊!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你就忍心让我白露再打光棍?老天爷呀!你让我们父子做难呀!快把我收了去呀!……”。
大毛边哭边把头往树杆上撞,直撞得伐树人手酸,白杨树落泪,生产队长有了哭腔,说,王主任,你要搭什么样的台子,我们全队人就是陪上性命给你搭成,这样行吧!
好在九是个永远的吉祥数,王主任见好就收,命令人们拖着伐下的九棵树走了,大毛抚着一个刚伐的树根,狠不得把自个儿截成九节子,补栽那伐了的九棵树。
自此以后,大毛的精神明显的不如以前了,干活也不如以前有力气了。
砖窑场里的活他干不下去了。他就又开辟了新的财源,谁家有丧葬婚喜之事,他先一天就去帮忙,穿上他自以为最得体的衣服,给事主家帮忙:烧水,温酒,倒茶,挑水,买零碎东西,送往迎来,端盘子,事事殷勤,样样操心,这两天就在事主家吃饭,一天吃二斤粮,二斤粮就能卖五角钱,他就把省下的这二斤粮食就另倒在一个口袋里,攒上一个月,背上十斤八斤麦子到集上卖掉,啥都不买,只买那蓝阴阴的瓦。看着垛好的那一堆瓦,他就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喝起。
大毛喝的茶叶也是没有定数的。冬天把高梁炒熟,每天喝茶时,抓一把炒高梁,放茶杯里喝一天。春天用的黑豆皮,夏天割些地椒,清香扑鼻,这是大毛一年中最好的饮料了,秋天了,他就摘些干净的柿子树叶,开始喝不惯,慢慢地也就对了口味。
到了大毛在红白喜事上也被主人嫌弃手脚不得劲的时候,他就又开辟了新的途径,修老屋要用麦草,一斤麦草二分钱,如果能给娃多攒些麦草,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麦草是这里农民的主要燃料,省些麦草,不就多出些钱来吗?大毛悔恨的连连叹气,只怨自己早先没有想到这个事。他就又把庙沟当成了他的风水宝地,天天钻在庙沟里,刮柴草。这里植被极差,只有极少的地方长着蒿草,庙沟里遍地长的是索草,又叫羊胡子草,只能用镰刀象剃胡子一样,方能刮下一些柴草来。大毛刚一进沟,有些泄气,可细一瞅,还是满地都长着毛茸茸的小草,我要把庙沟的头剃一遍,大毛发现了这一秘密后,乐滋地说。他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磨快镰刀,悠悠地刮起来,累了坐下歇歇,渴了爬在庙沟溪水中喝一气。
日复一日,庙沟就象一位上了岁数的老汉,被人剃着胡子刮着脸,坑坑洼洼的脸庞开始明亮起来,大毛家的柴草垛,却象个怀了娃的婆娘,肚子日复一日地大起来。冬天到了,大毛把那柴草垛拆了,晒的干干的,和乡亲们换麦草,一斤换一斤,索草晒干还是耐烧得很。人们看着大毛长年累月为了修老屋挣命,谁还不情愿换呢?除过修老屋的人家,都争着和大毛换麦草。忙乎了几天,大毛的索草垛没有了,却垛起了一个小麦草垛。
剃光了庙沟的头,大毛就把目光盯在了庙沟仙人崖上那些稀稀疏疏的臭椿树。仙人崖是个高五十多丈的山崖,崖面上不知何时落了些臭椿树籽,疏疏落落地长了百十棵臭椿树,说是树还不如称灌木的好,长期缺水少肥,长了不少年月,就是没长大。好长时间,大毛觉得自己就和这崖面的臭椿树一样,落生的地方太不好了。总有人想挖崖上的柴,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都吓得退了步。大毛觉得他活够了,能挖下柴,就算给儿子挣下了。跌死了,也算没连累儿子,这会儿不论怎么样,他都稳赚了。他背上井绳,就爬上仙人崖,三个月过去了,大毛家又垛起了一个硬柴垛。见了的人都说,大毛了不起,硬是在仙人崖上挣命。看来白露的媳妈快了!大毛也是一边高兴,一边着急。高兴的是他毕竟给白露修老屋做了些准备,着急的是这修老屋的材料还差的多呢。可白露已经二十三了呀,娃一点点也耽误不得呀!他见人就老哥、他爸地喊叫,给我的白露说个媳妇吧,嘴里说着,心却虚的很,人家来咱家,没个象样的老屋咋成?正在这个时候,白露到底争气,出师不久,就领回一个媳妇。喜气的是在白露结婚的当天晚上,活活的把大毛给欢喜死了。
白露在西头王村给人修老屋,碰见了一件不顺心的事。西头王村和善女湫村只隔着一个沟。那一回是给公社主任修老屋,王主任的儿子在城里当工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白露刚出师,活却做得熟练极了。那王小把他那俊俊的老婆骂得一无是处,指派着做这做那。
早就听说王小的媳妇风流,白露向来看不惯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到王主任家做活,从不正眼看红杏一眼,却想不到王小如此作为。那天箍了三丈窑,王主任买了几斤乡里人罕见的大米,做了米饭给他们吃。白露吃了第一碗,第二碗刚端上吃了一口,咯吱一声,咬上了一粒砂子。白露还未作出反应,王小就端起吃剩了的半碗饭,迎头朝红杏砸去,砸烂的碗片割破了红杏右耳那漂亮的耳垂,鲜艳艳的血顺着她那白晰的脖颈流进了她的胸内,她那俊俏的脸刷地一红,白露一见,一脚踢翻了饭盘,起身就走,边走边骂,“他妈的X,要打人你躲开老子打,这不是欺服我们出苦力的吗?其他几个帮工的也满脸怒容,一齐要走,惊动了正在里屋抽水烟的王主任。
王主任好劝呆劝,才留住了白露。白露却非要王小拾起地上的碗筷,才肯回屋吃饭,王小开始嘴硬,但架不住这阵势。王主任知道,箍了一半的窑,还有谁肯揽这活,恨不得跪在地上叫白露大大,见王小在拾碗筷,白露才喘着粗气说:“粮食就是从土里刨出的,一半个沙子有啥”?红杏一听,这才回过神来,哭出了声。
隔了不久,白露又到西头王村另一家箍窑,偶然听说红杏女婿喝酒回家时,酒醉掉进了涝巴,活活淹死了。白露就记起了红杏,怎么也赶不开她那俊俊的身子,挺挺的奶,一副愁楚的俏样子。在这一家箍完窑,他就提着瓦刀,独自去了王主任家。王主任的老婆一见白露,惊奇地问,你提瓦刀干啥?
白露一愣,忙说,我在大福家箍了窑,顺便看看,窑好吗。阿姨说,窑好好的,可是我的儿殁了!说着哭了起来。
白露听见厨房里风箱响,就说,阿姨,我进去喝一口凉水,刚一进厨房,一瓢冷水就捧在面前,白露本来不渴,却咣当咣当一气喝了个光,临给马勺时,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柳树巷。就跑出了厨房。
这天后晌,其他几个小工都回了家,白露却给大福说,东西先放在这,我明早来取,到小卖部买了一瓶陇南春酒,一盒雪花膏,一支棒棒油 (润面油),就摇摇晃晃地朝柳树巷走去。其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爸没日没夜的拾砖头,给白露带来了极大的刺激,白露从记事起就憋了一口气,凭一身力气,娶个老婆,让爸放心。学手艺,他精心,勤苦,肯吃亏,从不做那些让人指脊背的事,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就悄悄地哺育着一个女人的形象,只是这个形象极摸糊,他对女性的了解只有干妈和清明姨留给他那模糊的印记,他对女人的渴望和欲念,就象拴在铁笼中的老虎,时时提防着出笼,可那老虎却时时长大着,咆哮着,只是他时时记着爸那佝偻的腰背,就悄悄地安抚了那只就要出笼的老虎。
一见红杏,她那极强的女性风彩和母性初露的韵味,就勾摄走了白露的魂魄。无数个夜晚,白露用意念脱光了红杏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那嫩嫩的身子。只可惜白露到底没见过女人的胴体,一待脱光红杏的衣服,她那丰满的身子就模糊起来,怎么也看不清了。
那天他一见红杏,紧张中说了句柳树巷,那意思是极含糊的。可以说他是从柳树巷里出来的,含着我谁都不怕的意思,又可解释为约红杏到柳树巷去。
因为家家户户的日子年复一年地好起来了,柳树巷就日渐冷落,逐渐变成了夭折娃娃的坟堆,后来一些男女青年相悦,悄悄到这里约会,这都是近些年来的事。不过农村依然以买卖婚姻为主,到柳树巷寻找意中人的并不多。
不记得那一天是初几,看月牙弯弯地躲在柳树梢,如果白露是诗人,自然会记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可惜白露紧张的只在柳树巷里转开了圈圈,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他是做惯了活的,闲不住,只能走来走去,掩饰这激动不安的心情。
这一夜白露没等见红杏,天蒙蒙亮的时候,白露到大福家取上瓦刀,回了老屋。
第二天傍晚,他又翻过庙沟,来到梆树巷。不过这一晚他带来了一把新铁锹,拿了一把斧子,他在等红杏的时候,就先修整柳树壕,然后开始樵柳树。柳树多年没人樵了,长成了一丛丛灌木林,他就慢慢地一棵柳树一棵柳树樵起来。虽然还暗暗地盼望着红杏,随着一棵棵柳树的日浙苗条,白露那烈火般的心胸开始变得宁静起来,他知道,他会等来红杏的。每晚来,他把瓦刀往树梢一挂,就樵起树来,樵下的柳枝,能栽的,他都插进了地里,不能栽的,他就垛在树与树的空隙中,实实在在地筑起了一道篱笆墙。
那一天,白露到红杏家喝水,红杏听清了白露的话,也听懂了白露的话。头一天晚上,她就到了柳树巷,却没有勇气和他相会,远远地看见白露,她心里一喜,就扭头跑了,当晚睡在炕上,一夜没合眼,总想着白露啥时候回去。
红杏只觉得自个儿命苦,上中学时有个要好的朋友。那时他们上学,天还黑黑的就要起床,走十里路赶上中学六点半早操,邻队的来福总是早早地来敲她家的门,她爸看见来福相伴,就放心地睡去了。每一个早晨,都是一首朦胧的青春散文诗章。黎明前夕,是最美丽的时分,晨风微微吹过,送来丝丝凉意,大地一片静谧,他们两个穿行在田间小道上,有三分怕意,有七分惊喜,总是愉快地来到学校。她和来福的交往也是极为纯洁的,不过是来福送半个麦面馍,她给来福一把炒黄豆。下课做作业,仿佛竞赛着似的,当来福做完抬头用眼睛问她时,她慌忙写上最后一个得数,抬头会意一笑,就跑上了操场。来福家穷,却打得一手好球,课外活动几乎都在操场里奔跑,红杏也就永远当着一个忠实的观众。放学了,他们总是相约回家,到挖了洋芋的地里净洋芋,到掰了玉米棒的地里寻得吃甜秆。下雨了,披着来福的上衣一同往家跑,那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爸图王主任在公社干事,王小又当的是工人,就硬把他许配给了王小。
来福一气之下,求部队当兵的领走了他。那年当兵的已招够了兵,没有来福的份,来福闯进招兵的办公室,说他打的一手好篮球,拉着部队领导看他打篮球,领导看上来福的高个子和一手好球艺,带上来福回部队了。
红杏结婚的第二年,来福到省城打球,路过回家探亲,在路上碰上红杏,刚说了两句,就被进王米地尿尿出来的王小看见,把红杏好一顿打。来福握紧了拳头,王小却抢白道,我打我老婆,与你何干!来福听了,松开捏紧的拳头扭头走了。自此,红杏落了个不学好的坏名声。
白露在她家箍窑,很是瞧不起她,惹得红杏夜夜暗泣。但自此就抹不掉白露的身影,不知做了多少快活梦。
这回白露大胆邀她,她反而怯了阵。不知是不是白露耍她,白露夜夜来,红杏也夜夜来,只是二人没相见。第六天晚上,白露樵到一棵树上,发现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是一瓶葡萄糖瓶子装的开水,水还温腾腾的,回身看时,只看见一片柳树枝随风微动,似悄悄地向白露点头。白露心里一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自此几夜,白露照样樵树,那个热水瓶袋照样挂在柳树枝上,樵到第十几天,已是古历三十了,没月的夜里,大地一片静寂,白露樵完了最后一棵树,码好柳树枝,心里空空的,最后打量了柳树巷一眼,他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他提上瓦刀,拿着斧头,默默地从西头往东头走去,他想最后再走这一回,明晚就不来了。走到尽头,一抬头,一个俊俏俏的人儿站在面前。
随着斧头和瓦刀的落地声,两个黑影就搅在了一起,这对奇特的恋人,从初识到相恋没有说过一句话,却爱的那样深沉,那样默契。自此三晚,两个人就在白露平整好的柳树壕里滚了三天,疯狂了三天,没有提前约会,没有甜言密语,一到天黑,两人就杀进了柳树巷。
这阵儿,大毛正在仙人崖上和臭椿树苦斗,天天累得半死,一点儿也不知道白露的事。
第三天晚上临别,白露才说了一句话:明天早上在家等着我。
有二十年从政经历的王主任,听了白露那硬梆梆的话,心口气得生疼,却不得不承认现实。大儿子死后,他想把红杏留给二儿子二小,老婆把这话絮絮地一提,二儿子头一拧,“谁要那破货!”
卖个二手货,不说旁人不答应,就是那红杏爸也不会让他安稳的。当初红杏爸嫁红杏,只要了三百八十元,他当时给了二百元,那一百八十元就赖了没有给。留在家里吧,也不是个长久事,不说老婆子象防贼一样,只那小妖精翘翘的奶子,就耀得他头晕。
白露那天穿的干干净净,提上四色礼到他家来时,王主任刚吃了早饭,准备上公社去。
白露进门放下礼当,开口就说,王家爸爸,按礼节我得请媒人,可我怕你不同意,只好自个来了。我想娶红杏,我没什么能耐,可有的是力气,你就把我当你的儿子,以后自留地里的活,我和红杏给你包下了,不要二小弟弟插手。你老答应了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不答应以后惹了麻烦,你老脸上也不光彩!反正我是柳树巷里出来的。
事理王主任是清楚的,只是一时转不过弯,看着白露那隆起的双臂,和一头硬撮撮的头发,心里有些发虚,觉得再搪塞已没了意思,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后来也有人种自留地,就说,只要红杏爸同意,我是没啥意见的,新社会麻!
白露听罢,叭叭叭叩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道:干爸,你和干妈的一片心意我领了,我这就寻找媒人说去!屋外,传来红杏压抑不住喜悦的抽泣声。
白露领着红杏回到老屋,给大毛说:爸,这是我寻的媳妇红杏。
大毛挖光了臭椿树,累得精疲力尽,这几天正靠在砖垛上发愁,儿子的媳妇在那里寻呷?白露就领回了个活灵灵的女人,弄得大毛一阵发愣,等明白过来,就小娃娃般地倒在了白露的怀里,欢喜地哭了起来,直哭了个天昏地暗,哭得大毛流下了泪,哭得红杏揉开了眼睛,他兀自不知。
白露轻轻搂着爸那轻轻的身子,只觉得心里难过,爸为了他,把身子都挣干了,胳膊、腿都细如麻杆,如同一个使久了的老镢把,再使一把力就要折了。
到公社扯了结婚证,喜日子就订在十一月二十六。这一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庄稼汉没有不喜欢这日子的。白露请来几个小工,和他一起细细地给三孔老窑抹了一层泥,盘新炕,盘锅头,大毛早已欢喜晕了头,在院子里颠出颠进,不知道做啥好,见了白露,就可怜巴巴地说,给娃没箍下箍窑,给娃没箍下箍窑。
白露说,爸,你别急,我婚一结就请人打墼子,等过年了我让你老人家坐在新箍窑里喧!
大毛说,可屈了咱红杏娃呀!
爸!你放心,我们愿意!你老人家怕什么!我就不信咱父子两辈子都娶不上一个媳妇。白露这几天没见红杏,可知道红杏喜欢他,这样满有把握地一说,倒弄得大毛又落起泪来。白露只好唉唉几声,做起自己的事来,扔下爸在院里转圈圈。 白露结婚这—天,全村的人都来搭礼行情,好则白露早有准备,请了家门上几位嫂嫂来帮忙。行礼的人送一顶帽,扯几尺布,还背来蒸的喧喧的22个大白蒸馍,不怕没人吃。白露和五爸、三嫂去娶亲,到了红杏家门上,五爸和三嫂在门外被挡住了——寡妇再嫁,乡里人称半道上走人家,娶亲的人只能在门外吃喝,只有新女婿表示不弃前嫌,跨进了红杏家门,背着红杏出了门。家门搭起了红彩门,过一道门,给姑娘送20元,过完为止,说的是这娃有家门护着哩,告诉新女婿不要欺服他们家的姑娘,亲大伯、叔叔则五十、一百,新媳妇还没娶进门,新郎家的喜宴却早巳开始了。
农村里的喜宴以十碟子十碗菜为主,主食大白馒头。搭礼送情的一进门,就被迎亲的接下礼包,安顿吃一顿便饭,称为小饭。这是随到随上,目的是为了给等的坐席的人垫肚子,免得空腹喝酒易醉。这小饭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正午一过,宴席便开了,一般是每两桌一齐开。由总管吩咐,招呼席的人就请客人入席。先上八碟子凉莱,喝酒,酒喝好后,再上十碗热菜,上馍,吃饭。坐上席的人就是这席的领导,他先说,抄,然后夹起中间两碟的豆芽莱吃一口,众人也跟着夹一筷,接着上席的人再抄豆腐碗里一块豆腐,说,花抄、花抄,众人方才在这十个碗里挑自己喜爱的莱吃起来。喝酒也如此,斟酒的人给席上的人看上酒,上席里的人说,喝,大家端上一口喝干,酒过三巡,上席里的人方说,大家随便喝,方才能随便喝。倘上席里的人搁下筷子,那么这一席人很快都放下筷子。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来要吃小饭,隐含着这个意思。
上席的人一放下筷子,招呼席的说;“老爷(爸),你吃好,吃好!
上席人说:吃好了,吃好了。
招呼席的说;“老爷(爸),你们吃好了吗?
上席的人就代大伙说;吃好了!吃好了!
这样的宴席一直摆到所有客人吃过为止。有些远路上的客人,想早点回家,就给主人打个招呼,背上主人回的8个大馒头回家去了,临走,还没见上新娘的面。亲亲戚是要住下,第二天早上吃一顿细长面,再坐一回宴席,方才回家。家门在有事这天,全是招待员,来了亲戚,他们的家就成了旅社,谁家住几个客人,都由总管说了算。第二天早上,给住在家里的客人擀上一顿长面吃了,再送客人到事主家坐席。
大毛这一天成了人们最关注的主角,见了面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的脸蛋早被人们用染料涂成了大红色,他舍不得擦,见人就笑,可把老头子乐坏了。
耍房的人走了,白露进了厨房,想拿个馍吃,却不见爸的影子,站在院里一喊,大毛在窑顶答应了一声。
白露上了窑顶,叫爸去睡,大毛说,你们快睡去吧,我睡不着,他手里端着个茶杯,两眼盯着那一垛烂砖,白露见劝不下,就提来一壶水,拿出爸的棉袄,说,爸,蹴一会儿就睡去吧,你也累得很了。到明天就不用再苦了,家里有红杏,你该享享福了。
大毛说,白露,红杏该不会变心吧,你说爸这辈子没要个女人,不知道女人是啥东西,总觉得这事有些象做梦,你比爸强。白露说,爸,命定红杏是你的儿媳妇。你看,今晌午我带红杏到咱家的路上,她就把过彩门的220块钱都给了我,说是叫我给你扯几件新衣裳,再说,咱家里一分钱彩礼没花。白露还待要说,大毛反劝白露快回去睡,免得冷了新媳妇。
人们怎么也不明白,大毛这一夜愣是没睡,在早巳谋划好修箍窑的地址上,用砖头砌起了干墙。他开始脑子还清楚,干到后来,就胡涂了。把砖头码上,取下,取下,码上。第二天早上白露他们起来,大毛双眼都已经闭上了,只是那两只精瘦的胳膊还在机械地动着,他的面前,还是五丈箍窑的窑腿,砌得四楞着线,茬口合得极好,手跟前有一堆砖头,在他那双手里上下跳动着。
没到吃晌饭午,大毛就去了。临死,双手还舞着,白露说,爸,你放心的去吧!大毛固执地挣扎着。
红杏说:爸,我和白露就是挣破头,也给你老把窑箍上,大毛方才蹬了最后一下腿,脸上露出幸福的笑意。
守了三个月孝,白露就告别了媳妇红杏,出外挣钱去了。这时农村经过几年的土地承包,日子日渐富裕了,挣钱就容易多了。
白露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方才开始砌老屋。
他备足了五间房的料,包给乡建筑工程队,只三天时间,五间大瓦房就刷刷刷地站起来了。修房的时候,白露不知怎么的,浑身没一点力气,懒懒地躲在窑洞里,抱着罐罐茶,一缸子接一缸子喝着,瞅着炕上那个作枕头的砖头,眼眶湿漉漉的,支应师傅的事全交给了媳妇,只是在吃饭的时候,费劲地咧咧嘴,抱歉地说,我实在是挪不动脚步,不知是怎么回事。吃饭也只是捣挞两下,就恹恹地放下了筷子。
师傅们关心地说,大概你给人家修惯了房,突然给自己修,心上不好受吧。
白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地在庄子周围乱转,后来就把目光盯在了爸拾的那堆烂砖头上。
这堆烂砖头已被白露别出心裁地垒成了一间二层小砖楼,别致的是这楼底朝天,门、窗的眉檐都在下。这是爸殁后,白露在晚上一点一点慢慢地砌起来的,每天晚上,白露就默默地用目光搜寻着合适的半截砖,好一会儿才寻出一个合适的砌上,再寻。红杏悄悄地坐在旁边,手里拉着鞋底,嗤!嗤地拉着。火红的茶炉熬得罐罐茶咕咕咕地叫着,终于就砌成了这个样。
五间大瓦房修成了,白露说,多谢师傅了,明天我想自个儿给爸修砖楼,后天请来喝我上梁的酒来。师傅们要帮忙,他真诚地谢绝了,说他想一个人修,要不他心里不得安宁。
第二天恰好是白露,是白露的生日。这一晚,他们两口子睡得迟,准备好水泥,沙料,就默默地守在这砖房前,喝着茶。月亮悄悄地上来了,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地蝼蝼凄凄地叫着,似在祈祷着亡故的魂灵。露水下来了,红杏推了推白露,叫他进屋睡觉。白露让她回去和小毛睡,他在院里守这一夜。白露就守在砖房前,犹如三十年前他在柳树巷里度过的那晚一样。
天刚蒙蒙亮,红杏就叫醒了七岁的儿子小毛。小毛今天不上学,请了假,他要帮助爸给爷爷修屋。
吃过早饭,白露就请出爸的牌位,父子俩烧纸叩头,礼毕,让小毛跪在他爷的牌位前,让他等上了大梁,再起来。红杏怕儿子腿疼,早把一个厚布垫塞在儿子膝下。
白露刚砌了第一块半截砖,门外就有人进来了。原来大毛在世时,做下的变工,几乎家家都有。前几天白露修瓦房时,就有人帮忙,都给白露挡了。这会,他们都陆续来了,白露媳妇就成了接待员,递凳子倒茶。来的人只能递儿块半截砖,端几铁锨灰浆,很有些趣味接力赛一样,这个干一会,另一个就来接替。递砖,都是按白露砌好的顺序,只要一层一层取下,递给忙碌的白露就成。
这堆砖是从各处拾来的,白露充分利用了这些材料,在整体砌墙上,他三平一跑(斜),五平一跑地往上砌。墙面都挑得是有愣有角的,墙里就把那些没正形的半截砖用水泥沙浆一灌。正面墙上,他把那些彩瓦和有刻纹的砖头,拼贴成了一朵古朴典雅的莲花,三枝长短别致的花朵鲜鲜地开着,更奇特的是他刷上的一朵莲蓬,那是白露从河滩拉来的沙子,用粗筛筛过,又用细筛筛了,反复两遍筛了两遍,筛了一铁锨黄豆大小均匀的沙珠,和上水泥沙料,用水刷石样刷出了一朵饱满的莲蓬。
门槛就用爸那年保存下来的刮了树皮的榆树做成,楼板是把爸栽的已经长成材了的杨树,解成寸板铺成的。修楼时,白露眼睛亮的发红,觉得爸就在旁边,他心里静极了,把盖这座楼当成了一件艺术品来做,帮忙的人也仿佛得到了大毛的指点,需用什么拿来什么,根本不用白露指点。
修楼的高潮,被一个小学女教师领来的十来个活泼的小学生给推向了顶点。这十几个小学生是什么“文学爱好者学习小组”,那女老师不知从哪里搜寻了大毛修屋的故事,她和同学们每人递了三块砖,就把他们安顿的整整齐齐的坐下,讲起了大毛为修老屋而奋斗的事,直讲的全院一片唏嘘声,白露听了也泪如雨下。
正午时分,上梁时节到了,一个粗大的人字梁上贴着一张红纸,上写“上梁大吉”,字旁还有阴阳画的各种咒符,一串鞭炮声中,白露拧下了一只大红公鸡的脖子。
“上梁了!”白露一声喊。
“上梁了”!众人一声喊,就把人字大梁端端正正地架在了砖墙上。
农历十月初一,是传统的送寒衣节。今年十月初一,笔者回老家给父母亲上坟,烧完纸抬头一看,和父母亲坟墓为邻的大毛坟墓上,长满了差不多一人高的蒿子,茂盛的就象一支饱满的火炬,只要一个火种,就能燃起熊熊大火。以前大毛的坟上是光秃秃的,为这事白露专门种了几回草,总不见长一棵。
“我给爸修成了小楼,坟地上就长满了草。”也来烧纸的白露明白了我发愣的原因后说。
白露修下的两层楼,下面两间,各盘了一个大炕,供村里孤寡老人住,上面是一大间,是老人们喝罐罐茶谝闲传的好地方。
白露请我闲了去喝两盅,说是他如今拉起一个施工工程队,一切都好,就里儿子花钱大手大脚,不过学习拔尖,他倒也不大放在心上。倒是红杏常常放心不下,老叫我管管,可我笨嘴笨舌的,能说个啥呢!还请大兄弟闲了,教训教训你那小侄!”
我真诚地答应了,临别时,我由衷地说:白露,我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