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的黄昏
四奶奶一辈子为人称道的是她自己找的我四爷,那可是在1920年前后的事哟,据说当时四奶奶已经定下了人家,就在结婚的前一天,四奶奶的父亲和亲家因为彩礼的事吵了起来,以前四奶奶也意外地见过一回未婚夫,矮矮的个子她很看不上眼的,她看上了那时刚来四奶奶家作生意的小伙计我四爷,就跟上我四爷回到了我们湫池坳,那可是天大的奇闻,所以过了近百年,人们还时时提起四奶奶这件事呢,数说别人的时候,就拿四奶奶做比喻,“有本事你和四奶奶一样,你走呀”!
四奶奶与四爷很般配的,都是大个子。四奶奶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子。即我二叔、五叔、八叔、十叔和碎姑。在我们这个大家族中,未出五服的都按出生年月排行。女孩子也一样的,不过女孩子排过十之后,一律称之为碎女子,我们小辈就称她们为碎姑。
二叔是四奶的大儿子,很得了父母之精华,人很精明的,有力气,有心计,四奶奶大概很指望二叔的,二叔也一度在生产队当过队长,可是后来因为被定为“四不清”干部,二叔很受了一番折磨,就被撤了生产队长,给生产队喂牛,牛喂的好好的,那一年秋天,下了十多天的连阴雨,生产队里的牛圈全塌了,牛圈是用土坯垒成的箍窑,雨下得时间一长,土坯被泡软,箍窑塌了下来,正在牛圈喂牛的二叔只来得及用镰刀割断一根牛缰绳,救出了一头牛。那一天下午,全生产队的人都哭了,男女老少。牛可是三十八户人家的命根子呀,后来全乡给我们队支援牛——尽管多半都是些病牛老牛,总算种上了小麦,全队的人有近一年没见笑容。
二叔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当时有人怀疑是二叔搞破坏,虽然很快就查清了,但二叔自此就没有缓过精神,先是肝炎,后是肝癌,大概不到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两个儿子都是四奶奶和四爷给拉大娶得媳妇。
五叔是四奶奶的二儿子,五叔母就是我在《改玲姐》中讲过的改玲姐的母亲。五叔母一结婚就有病,大概是从娘家带来的病根吧。五叔可能也很无奈的,五叔相貌跟了我四爷,大个子,长腿,外号侉子,长年披着件衣服,妻子一直有病,也闹不清五叔父的三儿三女每日的饭都是谁又是怎么做熟的。
好像五叔父也上过学的,有点文化,在生产队几乎当了一辈子粮食保管,我们称之为粮干。粮干的好处是不参加生产劳动,分粮时扶称杆,平时保管粮食,记粮食帐目,是生产队的领导班子成员。
十叔就是我写过的碎杏妈妈的丈夫,这里就不再多说他了。
八叔好像年轻时跟我父亲学过一阵医的,后来参加了工作,一直干到了兰州城,回家除过看他的父母亲四奶四爷外,就是来看我父母亲。就这,我母亲还说你八叔没有良心(八叔别怨我呀)。
为什么呢,倒不是只为我们。因为八叔不回来,就连他父母也没有机会看呀,好像也不很寄钱回来的。
碎姑嫁的人家日子也不太好,常常要四奶奶奶操心。
四奶奶一辈子勤劳,可是命很苦的,她和四爷拉大二叔家的两个孩子,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十叔又出了事,四奶奶和四爷又拉十叔家的两个孩子,五叔因为五叔母有病。还要管产队那点烂事,根本顾不上照顾他兄弟家的事,八叔好像日子好一点,但也不常回家,就苦了四奶奶和四爷。
四爷我记忆中几乎没有话的,只知道劳动,虽然和四奶关系很好,可是因为劳碌的事多,劳动回来,就像《黄土地》电影中的那女子的父亲,靠墙蹲在地上,嘴里含个有烟杆没烟嘴的旱烟锅,有一下没下地抽着烟,闭上双眼休息,只有长年劳动的人才知道那是劳累至极的一种表现。
命运做弄人,四奶的大儿子和小儿子早早地离开人世,可她们老俩口却很长寿,四奶奶常常对我母亲说,我把两个儿子的阳寿都活出来了。母亲就说:四妈,你好好地活着,你还要拉孙子呢。
等四奶奶把两对孙子媳妇都娶齐后,四爷也终于累倒了,离开了人世。
可是四奶奶还那样柔柔悠悠地活着,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农民稍微有些钱了,都纷纷从地坑庄子里搬上平地,盖上那怕是三间箍窑,也在平地上住呢,四奶奶已经没有力气从地坑庄子搬上来了,她就一个人住在地坑庄里,一个人过活,一个人寻柴,一个人磨面,一个人做饭。二叔的孩子记起了端碗饭,十叔的孩子记起了端碗饭,记不起了就忘记了,五叔是根本想不起的。不过有一年过年五叔家意外地杀了一头猪,五叔把他母亲从地坑庄子里请上来,哪个孙子媳妇给端了两碗擀得细长细长的臊子面,四奶奶可高兴了。
平常的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四奶奶大概就被人们遗忘了,只有在人们收罢麦,收了秋人们才偶然在收割了的麦地里看见拾麦穗的四奶奶那一双碎脚在行走,或者在收了玉米的地里看到四奶奶在净玉米棒呢。
我们小伙伴有时玩得没意思了,也跑去看四奶的,说是到四奶家玩走,大伙意见都格外地一致,因为四奶奶家的门是永远不会关的,而且四奶奶是最善良的,从不训斥我们,大人们知道我们到四奶奶家去,就很放心了,还说,去吧,有空了多看看你四奶奶。
更主要的是四奶奶有好吃的,她有用发得面做的炒面豆豆,有她家的甜胡杏树上结的甜杏胡,有谁给她的存放了很久的红枣,还有夏天四奶奶家桑树上红红甜甜的桑葚。不过四奶奶每回都不多给的,每回都是一个人两个,从不会多给的。后来四奶奶更加没力气了,她就叫孩子们给她磨面,她给我们吃好吃的,但是我们小伙伴都很没有耐心的,常常是吃完四奶奶给的好吃的,就扔了磨棍子,撒腿就往外跑,四奶奶也没法的。
让人害怕的是四奶奶小便时那种身体弯成七字的形状,下身拖个烟袋样的黑乎乎的东西,我记事时四奶奶大概七十多岁了,听大人们说是拖着一个油葫芦——四奶奶是子宫脱垂。子宫脱垂是妇女生了孩子后,过早参加劳动,气血两亏或营养极度不良造成的,可怜的四奶奶呀,你才生了五个孩子,就成了这样。
四奶奶那样小便还因为她有腿疼病,一双膝盖上各有一个明溜溜的大包,那是她年轻时跪的时间长了,膝盖充血了,平日里偿是能走,四奶奶就要走动的,不然她的腿要疼的。
后来我们都大些了,就不太跑四奶奶那儿了,可是四奶奶还活着,她常常是在中午就端个小凳子,等着中午时分太阳下来了,她要好好地晒太阳,一直到太阳离开地坑庄子地面,她才进屋,有时候她进屋就睡下了,一直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村子里谁家有红白事,必定要请四奶奶来的,那时好像四奶奶很有胃口的,平时她是很省减的,逢年过节了,十几家家门才记起了四奶奶,这一家请,那一家请,常常要请到正月十五以后,人们忙起来的时候,就又忘了四奶奶的。
四奶奶是怎么殁的呢,说起来四奶奶可是有先见之明的,有一天我一个张姓爷(年龄六十多岁了,但辈份大)路过,在地坑边上看了一下四奶奶,这些年地坑边上早没了小护围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张姓爷一看四奶奶穿的整整齐齐的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惊奇地说:“老新姊(我们这里一些人把同辈的嫂子叫新姊,年龄大的称之为老新姊,很文雅的一个称呼),你穿那么新干什么?”
四奶奶说,“大兄弟,快,我不行了,你喊我孙娃子,快!”张姓爷喊来了我们槿家的人,只来得及把四奶奶送到炕上,四奶奶就归天了。
四奶奶大概活了九十多岁(到底多少岁因为不知道四奶奶是那一年生的),四奶奶姓魏,叫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