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的一个星期天,意外得知堂弟福权生病住院。
我急忙赶到市人民医院探望。当时福权弟并不知道他的病情有多么严重,以为他只是胆囊有炎症。病房三张床,只有他一个病人,我们兄弟俩各坐在一张病床,随意地聊起来。他说9月底觉得身子不舒服,在泾川县医院检查后,建议他到市人民医院复查,这样他就住在市医院里治疗。他说感觉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当时他正带着一个施工队在泾川县城一处工地上施工,往年还有一个副手,今年他一个人就率领着百十人施工,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累。我心里惦记着他的病,几次三番眼泪在眼边打滚,小心地陪着他说了一个小时的话。那天他确实精神很好,我临走时特别叮嘱他,一定要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病。
从医院出来,是下午5点钟,我步行着往家里走,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走了7公里路,才走到家。走在路上,心里有个坎一直过不去,无限的悲伤让我泪流满面。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就会生这样重的病呢。
福权弟高中毕业后不久,就到丰台乡工程队上打工,从小工做起,搬砖,拉沙子,和水泥,然后从瓦工学起,砌墙,粉墙,一年年地做下去,建筑施工的活,他全部都能拿下来。后来又学会了预算、设计等等,建筑行业上的各种活计他都熟悉了,就在工程队总经理的指挥下,当施工队长,常年带着几十、上百个建筑工人,在平凉境内的各个施工地上劳作。大多数时间都在平凉城里干活。每年春节刚过,早早来到平凉,当年11月底,直到大地封冻后,才回老家泾川。此外只有收麦那几天,才请几天假回家收麦。我们兄弟有什么事,往往是我打电话联系,他一般在晚上收工后才来我家,或者他有什么事,打个电话问询我,见面的机会不多。
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末,他告诉我说,他得了慢性咽炎,嗓子不舒服,看了很多次一直没有好彻底。我们分析,以为是他雨天在野外施工,下雨着凉后没有及时治疗,拖得时间久了,不容易根治。此外再未听说他有过什么病症的。
我买了房,准备装修。打电话让他来看一下得用多少水泥、沙子、地砖。那时我们还用的是BB机,他看到我的留言,晚上加班后才来,丈量了面积,计算出用多少水泥、多少沙子,用什么样的地砖,卫生间、厨房怎么做防渗处理,事后房屋装修,他计算的材料刚刚用完。后来我侄子、外甥女装修房子,我妻子就直接打电话请他计算,他总是在晚上下班后,急急赶过来,测量、计算,提出装修建议。无论是房屋主人还是装修工人,对他的建议都非常认同。
就这样我们兄弟俩都在平凉城为着各自的生计忙碌着,过着忙碌而庸常的日子。他凭借着手里一把勤劳的瓦刀和智慧的大脑,把一双儿女供给的大学毕业,又给儿子娶了媳妇,出嫁了女儿,很快有了孙女。应该说福权弟该到了歇缓的时候了,但是他还一直在施工队忙碌着,又挣弹着在老家盖了几间房,刚打算喘一口匀气的时候,他却病倒了。
我曾经给我儿子讲,说城市里孩子的童年是灰色的,几乎没有乐趣可言。我出生在农村,虽然我父亲去世早,家穷吃不饱肚子,但是我的童年也有自由玩乐的时光。我们荆家十几家住在一起,离大队、学校只有200米,往东200米又是生产队的场院,那里有宽阔的场院,有生产队九孔窑中饲养的三十几头牛、六十多只羊的饲养站,场院边上还有一个垛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草料场,场院过去就是十几户人家的张家,往北1500米是十几户人家的何家。天天晚饭后,有一声呼叫,就有几个伙伴应声着,不久十几、二十几个小伙伴就围绕着荆家、张家、生产队场院这个地带喊叫着吵闹着,一直玩到谁的父母叫骂声响起,这才恋恋不舍的回家。福权弟家处在荆家、何家的中间,无论他到老屋荆家还是去何家玩,都有750米左右的路程。从四月玉米苗长起到秋收玉米秆挖掉前,这段路的两边都长着高高的秋庄稼,大人们白天都在农业社劳动,晚上还要劳动,称之为“夜战”。那时候村里还有狼出没,我们村一位李姓叔叔小时候被狼咬了一口,脸上留了伤疤。一到玉米苗起身,晚饭后的小伙们玩乐时,福权弟就很少过来。
福权弟六岁时,六叔母生下她唯一的女儿。有一次六叔母到我家来,母亲问六叔母,夜战时谁看护她的女儿?六叔母悲戚无奈地说:我哩福权。
福权弟连童年仅有的乐趣都很少享受的到。长辈们参加夜战劳动时,福权就看护着他年幼的妹妹,兄妹俩伴着暗淡的煤油灯,守候在深深的地坑庄子里,等待父母、兄长劳动回来。那一个个孤寂的夜晚,福权与妹妹是怎么度过来的?
福权弟刚到平凉施工队,我曾问过他,施工队的伙食怎么样。他说,哥,伙食好着里。一周还动一次荤呢。对农民工来说,一周能吃上一次肉,那是极好的待遇。事实上并非有他说的那么好。当时拖欠工资等事时有发生,农民工吃发芽麦子磨的粘牙馒头,顿顿水煮洋芋片、白菜邦子做主打菜,住在潮湿的工棚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很不错了。伙食差,劳动强度大。刚开始进城的施工队,只有一架卷扬机,很多活计都是农民工用体力去完成的。缺少副食营养的农民工用血汗挣来的钱,养活着极其贫困的一家人生活。我写了一辈子文章,从不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情感事。在我的眼里,大多数人一辈子生活都极不容易,那些浪漫美情离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极其遥远。世界上最伟大的农民工建成了数不清的高楼大厦,他们用自己的血汗换取生存空间,有多少人注视过他们日渐失去红润脸庞和那双粗糙僵直的手指?
福权弟在他短暂的58岁一生中,有40年就在建筑施工队上打拼。他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做为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他的形象是高大伟岸的。他用勤劳的汗水诠释了一个男人的奉献和担当。
有一年腊月里,家门上一位老人烧三周年纸,我与福权弟被总管安排支应客人。天实在太冷,福权弟把他的喝水杯洗了再洗,给我泡上一杯茶,对我说,哥,你坐在炕上暖着,我给咱支应。等老位家人来了,我再喊你。
2021年6月4日上午,我突然收到一位家门哥的短信:今天上午11时30分,福权弟因病去世。
福权弟去世后,我就想写一篇纪念他的文章。可是一边急着想写,一边又无法接受福权弟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就这样一直拖到今天。眼看今年深冬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院子里树上的树叶都落完了,光秃秃的枝杈伸向天空,似在祈盼春天早早到来。我再也听不到他说:哥,你坐在炕上暖着的话了。福权弟再也看不到春暖花开的美好景色了。在这样的时刻,我写了如上的文字,纪念我的弟弟福权。想来九泉之下暖和着呢。福权弟弟,好好歇缓着吧。
作于202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