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蔼北
我们客家称赶集为“赴墟”。乡邻的三个集镇,一般都是按照每旬日子,来分配赴墟日的,农历逢一、四、七是青龙镇的赴墟时间,二、五、八就是池江镇的赴墟日子,而新城镇则是逢三、六、九老表们赴墟。十、二十后,依此序推。
从我家兰溪村到往东北方向走二公里不到三公里,就是池江墟。池江墟是在苏区革命时期就有了的,蒋公子经国先生在赣南大幅度地进行“新赣南生活”时,墟场规范起来了,各式所、点、铺、街都弄得规规矩矩的,也有了墟场督察员,赴墟日子,几乎没有贼佬纽子,老表们赴墟就更安逸,更不用提心吊胆,害怕钱财被骗被钮。
池江墟是逢农历二、五、八,大家烊墟,买卖东西。烊墟,就是众人齐齐来墟场赶集,人多了就热闹成集市日子,叫做烊墟。
我爸爸当公社副书记、大队书记的时候,池江墟方圆还不到一里,东起公社门口,西到粮管所,南自公社医院,北到电影院。墟场虽然小,但赴这条墟场的人不少,长江、新城、青龙、油山、上乐、樟斗、横江、下垄、大江、乌迳、大塘十来个公社的老表都来烊墟,买卖也就较之附近的墟场更繁盛。
十来岁的时候,我才第一回到池江赴墟,去爸爸在公社的办公室看了看,跟他打了个照面,才拿钱到墟上的公社饮食店买了五分钱的两个肉包子。我这才熟悉,池江墟原来是这么热闹繁华的,人山人海,比兰溪的街道热闹了不知多少。
我爱看墟场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另色衣裳,也乐于看那些跑江湖做买卖的人,听他们吹南吹北,扯东扯西,说左道右。
后来,我慢慢地来池江墟赴墟的次数多了,母亲也叫我到墟上卖鸡蛋、卖柴火、卖芋头、卖青菜。我卖柴时候,经常低着头,蹲在墟场上杂乱的大人腿之间,不敢抬头看人,怕碰到熟人,怕遇见同学、老师。在我们客家人看来,卖柴度日,是最没有出息的人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读完小学后,我考取了新城的初中,平日学校就离墟场不远,周六回家,要路过池江墟,我对墟场也就更加熟悉了。
逢墟日,都是猪肉佬先到墟场的。墟场里的墟头和墟尾,公社都设了卖猪肉的铺位。那些猪肉佬手头活做得多了,对猪肉的肉、筋、骨、肋、脏、腹都很熟悉,老表来买,只要报来数额,他就会马上心中有数,手起刀落,不差毫厘。都是客家老表,犁不到也会耙到,墟头、墟尾的猪肉佬几乎没有和客人争执过的,影视剧里那些猪肉佬打架斗殴的场景,在池江墟和新城墟上,我没有见到过。
赴墟时候,墟场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牛贩子的脚步也就来了。墟场的河边都是竹林,是牛贩子聚集做买卖的地方。天色麻麻亮,他们就从大兰山壑里、上下乐山沟里、樟斗山里、漂塘山里、左拔山里赶来了,一时间,牛哞人语,竹林热闹得连善鸣的小鸟都一只只地飞走了。
墟场竹林里,河水清澈,潺湲流淌,倒映着来来往往的人影子。客家卖菜的小妹子,常到河边濯洗白嫩嫩的双手,那时候的河水里,满满的都是偷看者的闪亮眼光。
我卖菜、卖柴火、卖鸡蛋的地段,就在竹林边的那一丛松林间。松林的两边是店铺,有剃头铺,有打铁铺,有打洋锡铺子,还有卖布、卖杂货的店铺,连公社的邮电所,也设在这里。人多眼杂,那时我小,卖点东西肯定会遇到熟人的,心里头的尴尬劲,任谁都无法说的。
我们村里同宗的一位堂哥,就在开剃头店,他经常会得空来关照我的生意,不是拿点东西给我吃,免得我脸皮薄挨饿,就是舀半蒲勺井水给我喝,免得我爱面子渴坏了。遇上我老半天卖不出去柴火,他就叫我把柴担放在他店铺里,下一次再来卖。
长大后,我读完高中,考入大学,经常往返池江墟,也会到堂哥的店子里坐一坐,那时,他就跟我感叹着说:“我的二儿子跟你同年纪,跟你同学,但哪里有你这么静心学习?他若是像你一样,我就烧高香了!在家作田,搵泥坯脑,没出息。哎!”我一时语塞,不好怎么回答那位堂哥。
话说回来,我在墟场上卖柴的时候,内心里是很羡慕那位堂哥的。他在整个墟场的人缘很好,村里来赴墟的,都以他的店铺为集中点,以跟他熟悉、跟他交朋友为荣。很多同宗年轻人都排队想当他的徒弟,学剃头。大家都认为能在池江墟开店面剃头,就是脱掉草鞋、穿上皮鞋的好日子来了。
客家池江墟,松林前面就是卖饮食和熟制品菜肴的地段了。墟场上最热闹的是豆腐店。豆腐店做买卖的都是老头子,我们要是到了有标致妹子卖豆腐的,兴致都特别高。妹子豆腐店的生意常常超过老头子豆腐店好多好多,害得那些老人家干瞪眼,说怪话。
烊墟的时候,关门最晚的,就是那杂货店了。人们赴完墟,临离开墟场时,才会去杂货店买些食品回去。盐、油、电池、火柴、卷烟纸、海带、咸鱼干、煤油、灯芯、布匹之类,顺带买回去,免得家里缺少时难向邻家借。
我们客家赴墟,逢墟日到来,生产队长都会体谅社员的甘苦,宁愿冒着被大队书记批评的风险,也要放社员半天或一天假,让众人去墟上买买东西。好在我爸爸当大队书记,通晓社员买卖东西难的内心,经常也就在默许间让队长允许大家上墟场去。只不过,在墟上遇上同宗们来赴墟,我爸爸常常会黑着脸,说:“买卖完东西,多走小路,不要让别的大队社员认出来。我公社副书记也不好当呢!”
那时候斗私批修还没有结束,林彪在蒙古上空飞机出事也不久,阶级斗争的弦拉得紧,众人听了我爸爸的话,媚笑着,默不作声,赶紧办好只有墟场上才能办得好的事,然后就走小路回去,马上参加生产队劳动了。
客家墟场,不会因为那时候是生产队而冷清。我现在想起那些场景,倒是为当今客家墟场的繁华感到寂寥。人情味浓淡,是最重要的,客家赴墟日,注重的是人情味。
亲友在街上遇见,相互拉进店里去,喝几杯,吃几碗,满头大汗,痛快淋漓,不分贫富,不论贵贱,人情味浓浓的情形,人无数赴墟的人心里头都是美滋滋的,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