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蔼北
我家那鸂鶒木牛轭,高高地悬挂在农具间的土墙上。有时我目光独自对着这默默无语的牛轭,心里就怅然。
落满灰尘的牛轭,是鸂鶒木做成的,坚硬,韧怪。牛轭那人字形的半米见方范围内,可曾压迫挤兑过多少耕牛的自由、个性、血肉、生命和深沉得无以言说的呐喊?我无法描述得清楚那些具体事情,无法为默默耕耘、不能说话的耕牛说得清楚只是独对牛轭,心生喟叹。
牛轭两端,配有箍得紧致的苎麻绳索。鸂鶒木牛轭已经废弃不用近三十年了,那灰褐色的苎麻绳索,还熠熠闪烁出坚硬的寒光。我分明从那灰褐色的寒光里,读到了凄厉残忍的字眼。
鸂鶒木很坚硬,由它来充当限制水牛牯自由的帮手,真的是很恰切的。鸂鶒木也就是我们大庾岭山乡每一条山沟都遇得到的木柴,方言叫鸡翅木,还有一个学名,叫做杞梓木。鸂鶒木与黄花梨、紫檀木、铁梨木、金丝楠木合流,组合成了我国的五大红木。其坚硬、耐磨、不皴裂的程度,自不待我赘言。
将鸂鶒木做成的牛轭栓劳苎麻绳索,安放在耕的粗壮颈脖子上,往前奔走,拉犁拉耙,耕田做土,自然就是耕牛唯一需要听从的事情了。有了牛轭和鞭子,耕牛敢不走吗?
在耕牛的长期磨砺下,再粗糙的鸂鶒木牛轭,也会磨成光滑润泽的犁耙用具的。无光泽、不耐看、灰溜溜的牛轭,在被鞭打得不歇前行的耕牛的磨锉中,也必定会寒光闪亮的。
就这么着,那具年份久远的鸂鶒木牛轭,沉默着,被悬挂在农具间的那面土墙上。
被制作成牛轭前,我们把木匠师傅、我的堂哥请来,他把那弯弯的人字形鸂鶒木拿起,一本正经地挖榫头,凿眼洞,套上苎麻绳索,十多分钟就做好了。有板有眼,牢固异常。
那一下子就制作好了的鸂鶒木牛轭,却数十年间不断地束缚那想不听话的耕牛,强迫那些认命的畜类迈脚,去耕地翻土。
我放牛那会,常常会对高大威猛的水牛凭空生愁动气。我愁它们在我眼前是力量巨大的,吃起青草来,舌头一卷,脑袋一甩,草就进肚了,但被人牵到禾田里,牛轭一套上,它再厉害也无济于事了。受到牛轭的紧压,脊背上还常常有鞭子在晃动,它哪里有自作主张的份?
用脚踢,抽棍打,套它牛罩不让它好吃,那高大的水牛也就不敢反抗我一点点。我生气,它为什么就不敢反抗呢!
慢慢的,我懂的道理渐渐增多,才明白,水牛的个头再高大威猛,脾性再厉害,长期以来受约束多了,被鞭子打怕了,能由得着自己的性子吗?想跑?有牛绳牵着、拉住。想左右乱走?有牛轭困住,只准直线走。想吃别人家的嫩稻苗、嫩豆苗、嫩番薯苗?牛罩络上来了,张不开嘴巴。还有,鞭子晃眼着呢!
那时候我见到牛轭,还会胡想,如果没有牛轭,再厉害、再有本事的耕田行家,他又能奈耕牛何?没有牛轭,再听话的耕牛来犁地耙土,那些种田行家里手,也无从下手,徒唤奈何。我猛然觉得,牛轭,再简陋的牛轭,都是活蹦乱跳、充满机灵劲的牛畜的帮凶。
我有时也想,耕牛生就耕田耙地的奴才命,又哪里能摆脱被牛轭囿限、被牛轭困扰、被牛轭挤兑的残酷命运呢?即使不在赣南山沟里被牛轭囿限,也会中原黄河边给局限着的。
是牛,就得被牛轭限制。是牛轭,就得去囿限他物,局限他人。
拥有牛轭,拥有牛轭的使用权,耕牛就一定会在你的鞭子下顺顺从从地拉着,往前行走。也是有了牛轭,耕牛才会躬身立足,脚踩厚土,找到用劲拉犁动耙的支撑点,用力点,前行时犁铧、铁耙方能破土犁动,耙土耘泥。
没有牛轭,牛就会自由奔放得更有威猛的活力。千百年来,牛轭将那些牛畜给降低了力度,弄没了性子,丧失了灵性。牛畜只能拉活服劳役。
牛轭,农具中最残忍的物件,闪着寒光,耀着光泽,静悬墙壁上。
山乡出身的很多小毛孩,山乡出身的很多小毛孩,开初都是脾性活泼,灵性活泛,动性活跃,个个都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在生活的重轭套上肩膀后,全都少年老成,卖力载重,拼命负重,忍辱负重。
端详着家里老土墙上的那只灰褐色的鸂鶒木牛轭,我没有联想到水牛耕地翻土的乐趣,没有赞叹美丽的山乡是由那些牛畜在牛轭的肩负下描绘出来的,而是想到约束的残酷。
坚硬的鸂鶒木,紧致的苎麻绳索,还有那有形无形的鞭子,给那些活力无限的耕牛给涂抹了一层层含辛茹苦的生活重压。重压下,牛轭散发出一股股蛮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