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禾虫
大集体生产队的年代,我记忆中“灭禾虫”那一幕幕,也是很难以忘却的。在阳光雨露下,禾苗拔节而长,顺风顺雨而初长成的时候,害虫就很多,我们那些小毛孩就被队里安排去灭禾虫。白天灭也行,夜晚灭也可以。
家乡大庾岭山区普遍都冬暖夏凉,稻禾生长很快,一年莳田收米有两季,甚至有些抓得紧的生产队会一年三季。禾田多,稻米香,禾虫就乘虚而入,常来糟蹋快出穗结谷的粗壮禾杆,把稻谷给害掉毁灭。社员们很心痛禾谷,气恼那些无情的禾虫。
这时,小小年纪的我们,都经常会在大队广播里听到我当大队书记的老爸动员捉禾虫。他说:各生产队要加劲灭禾虫,把稻苞虫灭掉,把稻苞螟给碾死。我爸爸加大声调,又高声说:尽快灭禾虫,生产大收成。
在大队书记的催促下,我们生产队马上就出了规定,要求大家在劳动之余,能抽时间去灭禾虫。凡是捉到十条稻苞虫的,换一分钱,抓到十个稻苞螟的,得两分钱。到队长那里交货,割了早子谷、割了晚米谷就结算,给钱。
接到号召后,我们这群小毛孩都劲头十足,立马就行动起来,到田头去抓禾虫。一时间田间地头就是那些涌动着的脑袋,而多的是毛孩子,大人白天要到队里干重体力活去。
我记得灭禾虫的时间最好选白天,白天眼睛好的,可能一眼就能瞄准好多个目标,手脚勤快点,就手到擒来。
若是夜晚去抓禾虫,费灯油。队里不配置灯盏和灯油给社员家里,也不给个人,你要去抓,得从自己家里提个灯盏去。在明晃晃的油灯闪照下,虫子束手就擒。就算是抓得比白天多,但灯油是自己的,算起来不抵钱。
我们这帮小毛孩抓起禾虫来,手脚常比大人快捷,手起虫入,几下子就能抓个一大包。夜晚时分到队长那里交差,我常能得到五毛钱的奖励。时运好的时候,一天到晚也能捉到八九角、一块钱。那就是说,得至少抓五百只稻苞虫或者更多,至少得抓一千来个稻苞螟。这得足足捉七八个小时的禾虫。
别的毛孩子也不会比我少,人家有时候一天抓到晚,可到手一块五。你算一算,捉它个整月,那种毛孩能得到四十五块,比一个半臭老九老师可怜兮兮的工资还高。
在我爸爸发出的捉禾虫、灭禾虫、碾禾虫的号令下,白天的田埂上、稻田里,都是捉虫灭虫的人影,那些狡猾的禾虫就变乖了,马上转变规律,白天藏起来,晚上才触动咬禾杆、啃谷穗、嘶禾叶。
这一改变,就让我们白天抓虫灭虫的数量锐减。队长就叫大家晚上触动抓、碾、灭,白天小毛孩跟大人到队里稻田里忙其他的事,或者呆家带着,不要惊动那些禾虫。
晚上,我们这些毛孩子常犯困,不大出去抓禾虫了。但是,夜晚除去抓虫灭虫,队里配置灯盏,配灯油。
夜晚一到,我们兰溪村的田野都灯火闪闪的。整个山村,除了像涵窝、长毛老、麂子牯那几个五保户不用出动,去田里灭虫外,每家会有几盏灭虫灯闪现在田间。
我记得我家分到的是几盏马灯。马灯有玻璃罩,好防风。拿到马灯后,我就弄了一根半人高的木棍插在田埂上,然后把马灯悬挂在木棍上面。那些稻苞虫生性趋光,灯火亮处,傻傻地飞来,不断地围着马灯旋转。转那么三五圈,稻苞虫就会转晕掉下来。
事先,我就在灯火下面放了一只装了半盆水的木脚盆,那些稻苞虫之类的害虫一下子就掉进了盆里的水面上。等它们在水里挣扎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才会捉它们。
我也看到邻舍家里没有分到马灯,而是普通的无罩灯,那他们在田里怎样防风呢?
好奇的我观察到,他们就先把满满的一大桶水倒进脚盆里,脚盆放在田埂上。之后,在脚盆里放上一只小矮凳。接下来,又在小矮凳的四脚各绑好一根细细的木棍。将无罩油灯放在矮凳上后,又拿一两块透明的塑料薄膜出来,好好地罩在那四根木棍上。这样,他们就解决了给无罩油灯遮风挡雨的问题。
他们很聪明,会把透明的塑料薄膜四只角全都稳稳地固定在那四根木棍上,在薄膜的顶端留出一个透气的小孔,才不至于让灯盏缺少空气而灭掉。
夜晚捉虫,我常常耐心不足,捉不了个把小时就想回家困觉去。母亲他们也觉得我不是做功夫的料,明天早上还要放牛上学去,就让我早早回家。
趁着有月亮,夜晚回家的路上常常会碰到放夜水的堂哥他们,他们就吓唬我说:前面路上蛇多,小心草蓬里的蠕动声。我就不敢迈大步走回家去了,我伯父听到这些话,就拿棍子给我,说,你用棍子在前方探路,蛇会先逃走的,哪敢咬你?
在木棍的探索下,我回去开门进屋,舀水洗濯,又看了一下子书本,就睡下了。翌日起来放牛,别的很多毛孩子在放牛时“钓鱼”打瞌睡,我却能保持精神,认真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北背诵《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这些红色时期的经典课文。
灭禾虫的整整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出去田野跟着毛孩子们一起卖力。两个稻季忙下来,我就能赚取到八九十块现钱,相当于我同宗教书的老师三个月工资钱。但是,我母亲看到我现钱到手,还是硬着头皮跟我说:
“不要看你表面上赚钱比你堂哥老师多,人家匀匀称称每个月都有二十八块钱,你呢,才这点时间有钱!老老实实学本领,只有跟着那些老师学到本领来,才不会亏本!”
我也就不把灭禾虫赚钱当成事炫耀的事情,转而是把一门心思集聚到要跟着老师学本事上面来。我能写一些文字,能在算数时不吃大亏,就是跟我赚钱起劲时母亲的及时泼冷水有关。
灭禾虫给队里带来了山风轻盈的夜晚,也换来了队里禾谷大丰收,两季稻谷收下来,我们队都比石街上、忠信堂、下街、巷口那些队要高产得多。我想,我们队执行起我爸爸的指令,就是比他们那些落后队要忠诚得多。
禾虫可灭,谷物能长。在大庾岭山脚下的那种人头攒动的灭禾虫场面,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白天,小毛孩奔走捉虫,夜晚,油灯闪烁,水盆上满满是笨虫蠕动的模样。
山月相伴,禾虫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