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念
黄蔼北
梦呓之中,我总是无来由地被灵棚、纸钱、唢呐、哭声给搅醒。梦醒之后,我坐在床上发呆、出神、回望,很久很久,才在恍惚中想到,梦境中被众人祭拜的那个人,是我的舅舅。
今年(庚子年)的夏天,农历六月初八,我那可亲可敬的舅舅过世。刚好那天我受省评估督导领导工作委员会的委派,在大都市的一家单位评估,我是评估督导组的组织者,匆忙之间无法请假,无法及时返回家乡去参加祭拜仪式。
接到老弟王军打来的电话,我情不自已,早饭都是在哽咽声里吃完的。我强忍悲伤,把省评估督导工作做完,满脑子里都是舅舅的音容笑貌。坐在电脑前,我机械地写下挽联:“昌葅庾岭,懿训永难忘,暑萎灵萱,自顾庸愚惭宅貌;云翳翠柏,慈容恒顿杳,风披青草,未曾报答慰春晖。”
挽联中,我把舅舅王昌云的名字和我对他恩情未报的惭愧心情都融含在一起了。那位慈祥的老人,那位容貌俊毅、毫不显老的老人,其懿德,其身姿,其神貌,都一直烙印在我的忆念里。
7月28日舅舅故去前的五天,即7月23日,王军老弟从南昌给我打来电话,说到他爸爸、我舅舅在家乡大余县同盟贯下村,独自一人,伶仃孤苦的,脚痛难行。我当时就想去看舅舅老大人,但我又马上转念一想,我回广州参加省里的活动后回家乡大余县,就去看看舅舅。
老弟王军跟我打了十一分四十九秒的电话,那时是上午九点半,我那时去贯下看一下舅舅就好,就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缺憾了。我家乡兰溪村离贯下村只有三五里路,行路也不过个把小时。
谁知我刚返广州不到五六天,舅舅就驾鹤远去了。我双眼模糊了,我情难自禁。舅舅王昌云大人是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六日出生的,一辈子奔波劳碌,受苦很多。刚刚享了几年清福,却又在七十七岁蘧然逝去。我伤感不已。
外婆生养了很多儿女,养育成人的就有五男六女。舅舅在其兄弟中排行第三,读到初中就辍学,回家干农活。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汗,为贯下的最初建设付出了很多。后来,舅舅离开家乡大余县,跟随大哥、我大舅舅王造权去了南昌,进了洪都机械厂工作。
我十九岁那年考入江西师范大学读书,才开始跟舅舅零距离接触。大学距离洪都机械厂有十多华里,不是很远,我时常去舅舅家,我对舅舅也由此熟稔起来。
舅舅在洪都机械厂的派出所工作,负责治安、内勤、外勤工作。我很羡慕舅舅,洪都机械厂是国家正厅级的单位,那派出所就相当于县处级单位了。但舅舅低调,上班就上班,休息就休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没有跟我炫耀过其级别。舅舅在派出所很普通,普通得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讲怎样抓坏人,怎样搞治安。
他有三个小孩,那些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就是王军,比我小四岁。在舅舅、舅妈的教育下,三孩子都很朴实,都很老成。在王军面前,我倒像成了弟弟,那时的很多事都是王军教我学会的,比如到街上买菜,到运动场打球,到公交车站挤公交车。舅舅教子有方,我深切感知。
小孩的成长和有作为,跟舅舅付出的心血是有着很大关系的。我记得舅舅上班之后就是很勤快地做家务,在厂边荒地里种菜,到水圳里洑水抓泥鳅,一天到晚就是忙忙碌碌的,从不停歇。王军三兄弟也很勤快地学会了干家务。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有时很自惭形秽,因为我除了读书,连家务活都不太会做。
舅舅停歇的时候,会抽抽烟,喝喝小酒。他有一次讲起过十年内乱时期,当时的中央领导、四川的省委书记李井泉落难了,被疏散到南昌洪都机械厂,很多事情都是由我舅舅出面保护的。要不,李井泉会被造反派揪斗回四川整死的。内乱结束后,李井泉回中央工作,回到洪都机械厂,还召见过我舅舅。
这件事是舅舅唯一向我炫耀过的事情。舅舅之所以会向我炫耀,不仅仅是自豪地向我夸耀起他跟中央领导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暗地里向我讲了自己的“初恋”。李井泉身边有个女孩子,那时候还主动积极地要跟我舅舅恋爱,我舅舅出于谨慎,没有接受那红绣球。我内心里很敬佩舅舅的那个抉择。
舅舅不想高攀,只是认认真真地干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搞好治安工作。我问舅舅,道:“如果你会想到那位高官会有机会回北京重新做高官,你会后悔没有跟那女孩子接触下去吧?”
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舅舅一脸严肃地说:“我知道那时候的老干部都有机会被平反,都会重新回北京的。但我想,自己是小小的干事,干一行爱一行,绝对不能心有旁骛。外甥,说实话,现在我都不后悔的!”
讲了这番话后,舅舅就不吭声了,默默地吸着烟。他不讲自己是怎样冒着风险去保护李井泉的,也不讲李井泉在南昌洪都机械厂的那些奇闻秘史。
每一次周末去舅舅家,我所看到的就是舅舅、舅妈、表弟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干家务,种青菜,看书,做作业。那时候的我倒显得很清闲,我既没有带书本去舅舅家温习大学的功课,也没有打球、跑步、干活的特长,只是局外人般地看他们忙碌。
学期结束前,我回家乡大余县去,几乎都会带着王军他们回。舅舅会给王军他们一些钱和物,告诉他们哪些钱是给我外婆的,哪些物是给我家里亲人的,比方说给我小姨、我其他亲人。我都很深切地感受到舅舅的孝道品德。
想起舅舅的孝道悌义,我在这里是一下子都写不完的,将在另外的篇章中进行赘述。舅舅对家乡每一位亲人发自内心的关心、护佑,不是一下子能记述清楚的。我深切地感受到,他是一位重情感的长辈。
对我的关心,舅舅更是由衷的。我在大学学习上的事,舅舅帮不上忙,我家很困难,舅舅每次在我周末去他家的时候,他总能想方设法帮助我。有时是在他工作的单位,他会悄悄地给我一把零花钱,有时是在送我们下楼的时候,他会暗地里给我零用钱。这些钱,都解了我燃眉大急。
舅舅更关心我的身心健康。他时常告诉我:“你有学习文化的机会,要珍惜!我当舅舅的,就是吃了没文化的苦。”
我想,他这些话是真心发出的。他有机会做派出所的领导,有机会升为正的县处级,但在组织考察的时候,被文化这一关给卡了。要不,可能在舅舅三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升了。
舅舅有一次跟我说:“外甥呀,我读书不多,但经常在读两本书!这书至少能让我感觉人生不是很苦难。一本书是我自己走过的快乐经历,另一本书是社会学的书。都是无字书。”
现在回想,舅舅总是脸露微笑,从不唉声叹气,从不气馁颓丧,就是能把自己的快乐事情放在情绪的第一位,至少不会把忧伤悲观传递给别人。
庚子年的六月初八日,舅舅驾鹤,留给我很多的伤悲。回望那些往事,从1984年跟舅舅零距离接触至今,很多往事如烟散去,但舅舅的音容笑貌绝对不会从我的脑海中消失的。
他伟岸的形象,他俊毅的脸庞,他濡染后代的那有形无形的懿德,无不活跃在我的忆念里,澎湃于我像汪洋一般的脑海中。舅舅品德,流芳千古。我该整理思绪,把那些往事给慢慢地呈现在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