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蔼北
我家那只黑不溜秋的老饭甑在蒸饭时常常能飘荡出浓浓的米饭香,惹得小时候的我既爱它,又不喜欢看见它。
别人家的饭甑,红板老杉木箍成,威风凛凛的,颇有气派。我家那只饭甑呢,黑墨黑墨的,几乎辨不出原有的色彩了,只让少不更事的我觉得它太老了,好像渗透出一股股老态龙钟的滋味。
最值得我深爱的,是家里那黑漆漆的老饭甑还能不辞劳苦地为我们无私地甑饭、热饭、温饭。每到清晨的六七点,米饭香就由它蒸出,诱惑我味蕾,垂涎三尺,食欲难敌。在忘记老饭甑给我带来视觉不快之余,我就把爱恋之情施与了它。
我们岭南山区江西省大余县的山里人家常常是一大家子为一户,人们做饭都常用木质大饭甑来蒸熟的。木饭甑蒸出来的米饭格外香脆,格外诱人。
春天,家里请木匠老大伯来打制一批诸如橱柜桌凳、犁耙耧杵之类的新的木质家具时,我劝父亲道:“爸爸,我们家干脆借这个机会新做一个饭甑?反正家里杉木板有的是,不差木头。那老饭甑样子不醒目,该换换。”
父亲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口气决绝地说:“那不行,那只饭甑决不能丢。你敢丢,我揍你!”
父亲言语不多,态度强硬,不容置喙。他这气势汹汹的口气威慑了我,吓退了我,那时只有十来岁的我出声不得,发语不成,噤若寒蝉。
我很困惑,父亲年方半百,怎么会恋旧,舍不去那灰不拉几的黑黢黢的老饭甑呢?真费解。
匠人黄大伯私下里告诉我:“你爸舍不得那老饭甑,十有八九是他看出了这是一只硬木饭甑。它是香港人刘黑仔临终送给你爸的硬木饭甑,硬木饭甑就是红木饭甑。别看它很不起眼,这木质很值钱。”
黄大伯那轻轻的五六句话,给年幼的我带来了更加掩饰不住的神秘感。我越发对这黑乎乎的老饭甑感兴趣了。
我正琢磨老黄大伯所说的话,揣测刘黑仔是香港什么人,怎么“临终”的,老饭甑的木材是什么东西、硬木是什么木材,此时,父亲从背后钻了出来,笑呵呵地制止老黄,说道:“我孩子还小,不懂钱不钱的。做你的木匠去吧。”
黄大伯六十多岁了,在我们家乡兰溪村横竖八九十华里,在那崇山峻岭当中的山沟河汊里做了四十三四年的木匠,很多事都知根底的。尚年幼的我觉得他的话里有故事。
夜里黄大伯跟我搭铺时,对我细声轻语地说起了他所知晓的饭甑来历。这里需要补充一句,搭铺,就是两人或者多人因床位紧而凑合着睡的意思,是客家方言。
原来,刘黑仔真名叫做刘锦进,属羊。比我爸年长五岁,我爸属猪。黑仔也不是香港人,是广东宝安县的,那里邻近香港。现在保安县改名为深圳市。
1938年刘黑仔19岁,带着一群小伙子抗击入侵香港的日本鬼,活跃在广九一带,是东江纵队里面广九手枪队队长。
刘黑仔二十六岁的时候日本鬼投降。刘黑仔带着五十来人的手枪队,护送文化界名人沈雁冰、沈钧儒、李济深、章乃器他们从香港北上延安。路经五岭深山中的我们兰溪村,刘黑仔找到我父亲,由我父亲出面寻觅船只,把那些文化名人送上顺赣江北去的水路。
我爸爸和刘黑仔两人由此结识为兄弟。
刘黑仔从这时开始就带着手枪队留在江西大余县和广东南雄县一带进行游击战争。孰不料,1946年的4月28日,刘黑仔在南雄县界址圩调解民事纠纷时,遭国民党军包围,突围时不幸大腿中弹,后染上破伤风,很快就陷入弥留。
手枪队队长刘黑仔在弥留之前,要副队长方兰迅速地从界址起身,星夜到大余县兰溪村找我爸来见一面。方兰的真名是孔秀芳,比刘黑仔小两岁,长我爸三岁,是真正的香港人,也是令倭寇闻风丧胆的“香港女侠”方姑。
我爸连夜就跟着方兰他们奔驰一百二十来里,到了界址圩见到刘黑仔时,两人赶紧握着手,但刘黑仔却说不出话了。刘只是指着那只“硬木”饭甑,不断囔囔着什么,音不成语,语不成句。
方兰对我爸说:“队长的意思我们都懂了,他要把硬木饭甑留给你!”
刘黑仔连连点头,又有话想跟方兰他们说,头却一歪,咽气了。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七岁。
那一天,是国际劳动节,方兰他们知道的。二十二岁的我爸也才第一次从游击队他们口中知道,五月一号就是“劳动节”。
我爸连忙带着方兰他们的手枪队,赶紧趁这夜色把刘黑仔的遗骸埋在南雄界址的山谷中。
安葬停当后,副队长方兰就带着队员们,趁着黎明前的光亮,撤往南方始兴县、翁源县、新丰县去,回到了宝安县和香港临近的地方从事着解放战争时期的游击战。
老木匠黄大伯断断续续的讲述,令我对硬木饭甑有了新的认知,它还浸染着游击队员们的鲜血。
我又问黄大伯:“什么是材料?硬木是硬质的木头吗?”
黄大伯笑着说:“长大了,你就懂什么是材料。硬木就是坚硬的木头,黄花梨、紫檀木、酸枝木、金丝楠木这些都是。香港附近一带的那些地盘也会出产的。刘黑仔他们带着饭甑锅盆来打仗,不动老表的一针一线,老表们才喜欢!”
现如今,那只硬木饭甑尚在我家的阁楼屋檐下,起码历经了七十多年的风雨。它是哪种材质的,不要紧。它内质中那种坚韧、刚强、奉献的品味,那种不屈精神,是我记忆犹新的。
黄大伯讲述到的有关我爸在二十出头时和刘黑仔他们那些游击队员交往的事情,是在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那清晰的一幕幕至今也让我也不会忘记。
其实,我爸就像那只黑不溜秋的硬木老饭甑,一辈子都默默劳作着,不高调,不张扬,不贪图名利。
当然,需要说几句的是,我爸名叫黄传孝,是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大队党支部书记职位上殉职的。那时,我们的国家刚刚实施改革开放。
少不更事的我曾厌恶过,而当知晓其来历后,它那独特的内质令我钦服,让我不忘,使我长久地铭记在心间。坚硬、刚强、不屈服、不畏惧的硬木老饭甑,静静地搁置在我老家的阁楼屋檐下,静静地演绎着人生的戏剧和社会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