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蔼北
那块黑褐色的沉香木端庄秀丽,很养眼。虽轻得只有六斤多的样子,但却娴静得像个小女子般,安适地躺在我家那早就脱了油漆的古铜色黄花梨大木箱中。
似乎有着鲜活生命力的沉香木,幽幽地泛出凝结着当年青枝绿叶菁华而成的醇厚香味。
现已九十岁高寿的老母亲告诉我,这沉香木原本有七八斤,是南方游击队活跃在我家附近山区大森林时,祖父经常沟通、暗援、秘报他们,他们中的矮个子大队长送给祖父的。
矮大队长曾叮嘱,这沉香木从香港进来,是神木,药用很神的。
祖父闻听此话,就一直不大舍得用,就开始秘藏于黄花梨大箱子底。
说不大舍得用,祖父后来对家里人还是就用过三次。
第一次吧,我大婶婶产子很不顺,差点难产。奶奶就用一小角沉香炖汤,给我大婶婶灌下去,我堂兄顺溜溜就从其娘肚子里出来了。
姑爷在我家吃饭,被鱼刺卡住,泡沉香水喝,鱼刺很顺溜就下肚去了,喉咙无碍。
还有,就是大堂姐婚后三年无孕,老迈的奶奶用沉香熏她两月。大堂姐活灵灵地就连着四年产下二男二女。如今,堂姐的子女已四十多岁了。
我祖父对外人却也动用沉香无数次,他也就不“秘藏”他的沉香了。其仁慈和善良是令我钦佩的。
闲话少叙,还是接着往下叙述。
家里的这块沉香药也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故乡。
我们全家族的人就都猜测,这方宝贵的沉香木,可能产自南洋印尼、大马、泰国,抑或来自海南。
金贵沉香木的地位,在我们心中,远超云南白药、长白山人参、大兴安岭鹿茸,被我们赋予了神秘兮兮的独特分量。
能量这么大的沉香,触之清火,嗅之通气,饮之健脾胃,啖之滋肝肾。我家人三次药用,已经是很好的明证和灵活的广告。沉香,就是药,一贴中药。
然,这味沉醉于远方故土的沉香,虽然有它无法抹去的浓郁乡愁,才会对人有不畏生死的眷恋,至今却也能在我们中挥洒着很大很难捉摸的能量。
香港产沉香,东莞出沉香,若较之那两地的沉香,应该说其效用远非我家秘藏七八十年的沉香那般显著。
可以说,我家的沉香确实是来自海南甚或南洋。它从天涯海角,漂洋过海而来,是我祖父冒着生命危险救援游击队而得来的,来之不易,得之甚难,是一味金贵的药材。
我们那里整个山区最出名的老郎中端详后,也忍不住说:“半寸沉香一匣金,万贯难敌沉香真。先生,你家的沉香,很稀罕,更难遇!”
高寿的老母亲跟我说,家里的这味沉香,造就了我的祖父,使其从庸常的农夫渐次脱身为一方神医。
东村的老土财得了黄种病,黄种大肚,消化不了,我祖父用半钱沉香炖清水,让他喝下,老土财当天下午就能出山收租去。
隔壁山岗的小长工听说后,连夜被人抬来,叫我祖父瞧瞧小长工的腰疼。我祖父掰下几丝沉香,嘱咐他随性用。那小长工即刻塞进嘴里,两三刻钟后,他放了几个屁,吃了两碗粥,就能起身健步行走,翻山越岭老土财主家,乐呵呵地做长工。
有时磨服,有时研末,有时又以药引子的方式沾点沉香气味来引药入经,沉香的作用在祖父的探索下不断升华。祖父虽离世四十多年,但他的沉香故事却被满山沟满沟的憨厚百姓不断地传颂。
我长大后,曾经研读过《本草纲目》,方知沉香的厉害。
对绝佳沉香,李时珍先生曾直截了当地说,沉香的药效就在于行气止痛,温中止呕,纳气平喘。沉香能用于胸腹胀闷疼痛,胃寒呕吐呃逆,肾虚气逆喘急。
当今,日本人把沉香用来急救那些心肌梗塞的发作者。在日本,沉香已经成为心肌梗塞患者必须常备的关键药物。
李时珍的探索和实践,日本人的医用实例,都足以印证沉香的药用价值及其治疗疾病的广泛性。沉香,已然是我们的中药当中统领诸药的首领,是医疗战场上指挥作战的将帅之才。
回想起来,我家里的这味沉香,就是一名跨着骏马、挥着金戈、安边定壤的将军,它尽情地挥发着如山般稳重、似水般柔韧的仁慈义气,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挽救众多脆弱的生命,无数次地点燃弱小民众生活下去的希望之火。
大约四十多年前,我那时也有八九岁了,祖父曾经在无意中说:“这么多年了,我悟出一个道理,‘调配沉香药,就像排布阵营;运用沉香药,就像用兵打仗’。我明白了!”
说这话时,祖父那闪烁的眼神里折射出淳朴和、稳重、灵动的东西。他很郑重地把那块用了无数次的沉香包好,放置在黄花梨大木箱里。
祖父是文盲,对沉香的药性探索,虽没有用文字及时记载下来,药方却活跃在百姓们的口碑中。行诸本文时,我眼前仿佛出现了我家里的那一株沉香。那一株由矮大队长亲手赠送给我祖父的沉香,屹立着。
那沉香永远伫立着,伫立成了一棵香树的模样。香树在伸枝绽叶,青青翠翠地站在家乡的路旁,站在我家的那只黄花梨大箱子底,站在我祖父那憨厚朴实的笑容里,站在山里人精精神神生活着的口碑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