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艾华的头像

艾华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11/18
分享

那些年 父亲栽下的树

父亲从林业站拿回三棵树苗,栽在屋旁的地里。

父亲犹喜欢栽树,屋前屋后,只要田坎上哪里有空,他就能见缝插针。

母亲看了看说,这树占了田地,就少了全家的半口粮,要栽在半坡或坎上。小时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树苗栽在田坎上,明明有更好的平坦的田地可以栽,而我们家的树、花草啥的,大部分都是长在田坎上,不占熟田。父亲原本也是打算要移这三棵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移走,就一直让它们长在田里了。

三棵树属落叶松,具体的树名不知道,因为当年父亲也没告诉我们,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它们并排长着,也没人注意它们,栽下就行了,反正又不要人给它喂饭,喜欢栽树的父亲就是这样劝母亲的。确实,怎么轮都轮不上花草树木来吃饭,就算是在年三十要给火塘喂饭,给水井喂饭,也不会去给树喂饭,除非那是棵神树,能保佑家人平安啥的。

这三棵不要人操心不要人管的树,就跟着我们一起,我们长,它也长。可明显的是,小树比我们长的速度快多了。刚长始只是一棵苗,还不及我的腰,而不知不觉地,它就比我高出了许多,这种生长我们看不见。我们长,它也长,我们玩,它也长,我们睡,它还在长。它与我们争分夺秒地长。仿佛带了几分自卑,又带了自我救赎般的心性,狂长。

这三棵树倒也还笔直,不像有些树长着长着就弯了。松鼠最喜欢这种树了,每天在上面蹦来跳去,也不怕人,有时偷了我们家的苞谷,花生啥的,我们朝它吼,它无事人一般摇着个长尾巴,不理不睬,母亲说,这蛟老鼠真讨人嫌,几时打一只下来。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打到过它们,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些松鼠,还是不是当年的那几只?

说那三棵树自卑是有原因的,因为那几年,最受欢迎的是杜仲树,杜仲皮很值钱,喜欢栽树的父亲当然不会漏掉。不过父亲栽杜仲树不是为了卖钱,只是为了单纯的好看。这就为家里招了麻烦,那年月,在农村,那么多值钱的树明目张胆地长在那,就等于把一笔钱放在大路上,肯定要招贼。于是,那些三三两两的贼,像幽灵一样,每个夜晚出现在我们家周围。父亲长期又不在家,守树的重担就落在母亲身上,那些贼也欺侮母亲一个农村妇女,手无寸铁,一是没胆量,二是没武器,拿什么守树。于是在某一夜,他们来到了杜仲树下。也许记忆过于深刻,以至母亲在多年后,依然清楚记得当年那场打贼的情景:八九月份,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一晚上这里那里都在滴滴哒哒,鸡叫两遍,母亲正迷糊间,突听到 “咔嚓”一声轻响,母亲一惊,以她的经验判断,这绝不是树上的枝掉落下来的声音,也不是雨滴的声音,而是人踩在地上某一截脆枝发出的声响。母亲起床,摸黑来到晒楼上,看见杜仲树下一点点微弱的打火机的光,树下趴着两人,一人照亮,一人挎皮。母亲俯身摸起两个碗大的石头,照着两人砸过去,听得“噗”一声,砸在一人的肩头,两贼吃惊不小,爬起来落荒而逃。第二天天亮,母亲在杜仲树下看到了一卷树皮,还有一张油纸,那卷刮下来的树皮是别人家的。

对了,我还是要介绍一下我们家的吊脚楼,是三层,最下面是的猪圈,牛栏,中间一层算是客厅,我们叫它厢房,楼上就是我们睡觉的地方。房间外有走廊,为了守树,母亲背了几大筐青石放在走廊上。走廊也是半迂回的,呈V型,围着我们家主屋有半圈,可巧的是,父亲栽的杜仲树也就围着房前屋后,母亲就把青石分为几堆,前后左右,各放一堆。每天晚上,我们进入梦乡,母亲穿梭于V型的吊脚楼上,每隔半小时到1小时,母亲向各个方向扔一轮石头,那些强悍的石头,于暗夜中带着扑面的霸气,所到之处发出一种震憾的声响,有时我们会在梦中被稀里哗啦作响的石头惊醒,也只是几秒钟,复又回梦中。树上休憩的鸟也跟我们一样,被母亲的石头惊到,扑愣一阵,又埋头睡去。

就这样,母亲在年复一年的守树中,养成了超高的警觉。到现在,不论深夜几点,只要哪里有轻微的声响,她就一定会起来,要察看一遍才放心。母亲能准确说出那些春夜的雨是在几点钟下的,冬夜的雪花是在哪个时间飘的,上弦月和下弦月的月牙儿是哪个时辰开,甚至凌晨的露水,都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和耳朵。母亲和黑夜,就这样一直陪伴,黑夜更黑暗,母亲更坚韧。

屋前场坝东西角,分别有两棵盆粗的杜仲树。有人出了一百元,要买其中的一棵树。在90年代初,特别是在贫瘠的乡村,100元可是大钱,父亲当年的工资好像都没这么多。可父亲说什么都不卖,可把母亲气坏了,也把那些人气坏了。母亲恨恨地说,以后再也不守树了。那些人说,真是没见识。当然,母亲肯定也只是说的气话,每晚到点,还是要起床去巡视一番。也当然,那些人还是念念不忘,也不知在那两棵树下来回了多少个晚上。

自那次打贼之后,我们家的杜仲树名声又大了起来。被人传播出去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家真的有两棵很大很值钱的杜仲树;二是这两棵树不容易弄到手。

很多年后,屋旁的那些树长成了二人合抱的大树,也对我们家有了很大隐患,树几乎遮盖了房屋一半,每到刮风下雨天,看着那些在屋上横摇竖摆的树枝,一家人提心吊胆,屋上的瓦片,如果被这些树枝拂到,便是粉身碎骨。于是决定把那些树砍掉,两棵杜仲树是必须要砍掉的。找的人来砍树,那人也顺便收药材,也就顺便把我们家的杜仲树皮收了。听得他天南海北地聊,哪些人家屋里有什么好的药材,哪些人家屋里有什么好树。我在旁边有一打无一打地听他胡侃,突听得他说“当年四川人说,我们这边有家人,屋旁有两棵水桶粗的杜仲树,那家人一直不卖,留到现在,也不值钱了。”母亲在旁边答“可不就是这两棵树嘛。”那人呆了一下,没再说话。没想到,当年的杜仲树没让我们得到实惠,却让树的名声远播。在当年有杜仲树就有希望的日子里,杜仲树没能成为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因为那不是父亲的希望,父亲的希望似乎是在别处,关于这个,我至今都不懂父亲。

屋角旁还有一棵桂花树,现在也已经很粗壮了,同样的因为遮挡了屋顶,砍去了半边树枝,只剩下一枝主干,清秀地立于场坝。每年八月,它就香得让人无可奈何。就像一件事、一个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必须接受她。当然,这种美好的香,我们也是不会拒绝的。狗窝就在桂花树下,那是一个木制的小房子,房顶上倒扣了一只坏掉的卫星锅,每当下雨,桂花树叶上的大滴雨就落下来,哔哩啪啦地砸在卫星锅上, 吓得狗也不敢在狗屋里睡,围着桂花树烦燥地转来转去。实在太烦,就埋头下去乱刨一气,吠几声,以示心中愤气,不过也没人理它,如此这样,却也一直生活在桂花树下,直至老去。

椿树就不必说了,田坎上,坡上到处都是。每年春天,嫩春芽开始往外冒,我们将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铲一篮嫩椿芽回来,母亲从鸡窝里掏出一个温热的蛋,月白和橙黄溶在翠绿里,日子被锅铲钞得色味俱佳,家人围桌,烟火可亲,千年的凡尘气息,从诗经里穿透而来,悠远且长。

椿树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打家俱,尤以红椿树为最佳。椿树长到一定的粗壮后,就会砍来打家俱,好像我们家的一个衣柜都是用的椿树板。每年正月,“改匠”就到我们家,“改”椿树板。砍后的椿树先由木匠刮皮,去掉树冠和树兜,将树干稍作整理,然后拉线弹出墨线,墨线一弹,一根椿树能改到多少木板,就能一目了然。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帮木匠拽线,拉着墨线跑得飞快,听得墨斗里的转轮嗖嗖地响,感觉自己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肆意欢畅。看那神奇的小小墨斗,在手指挪动间,乾坤腾转,仿佛拽动了整个世界。那块竹片做的墨签,如同将军手中利刃,所到之处,豪情万丈。我总是趁我那个堂哥木匠不注意,拿起墨签刷刷几下,在木料上画几个大小不一的墨坨,这几个墨坨不一会儿便被木匠的刨子刨平,平空消失,这让我很气馁,如同我们那时清浅的目光,总越不过屋前那密密匝匝的庄稼地。

改匠也要有一手绝活,不光眼力好,耐力也要好,往往一堂木板改下来,浑身上下热汗长流,即使是大冬天,都只要穿一件薄褂子,这场拉锯战,讲究的是二人的配合度,如果没有高度的配合度,木板就会被改废,所以选好改匠也是硬条件。

椿树放在高高的马叉上,二人呈对立面,站在椿树中间,弓步微蹬,一声号起,大木锯一拉一送,既是对弈也是配合,两人各自暗暗使劲,力道却又在锯柄合二为一,让木锯迎来送往,嘶嘶声里,锯沫飞洒,锯齿时急时松,时吞时吐,颇有一些得意处,锯中山河,齿下草木,锯里剖开岁月风貌,草木之心。

我们刚开始对锯沫感到新鲜,爬到马叉下,抓起一把锯沫,在手里把玩,锯沫微腥,带着新鲜的木头气息,或抓一把洒到别人身上,或捧起来,满屋角落里堆。不久之后,我们就玩厌了。玩厌的锯沫堆在田里,被焐了火粪。后来,实木板吃紧,城市的家俱大都由压紧的锯沫打成,这样一想,当年,我们家不知烧掉了多少家俱。

改好的木板要先搁置起来,木板与木板之间用东西隔开,好让木板透风,完全干透。就这样,一年一年,我们家的一间屋里,满满的一屋木板,可是从未听说父亲要用这些木板来做什么,打家俱吧,原先的家俱样式老旧笨拙,再说,农村现在也找不到实木匠师傅了,拿来当柴烧,又太可惜了。一屋的木板全都闲置在那,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父亲隐秘的心事,被封在了岁月的尘埃里。

对了,我们家的田坎上还长了一棵马桑树,马桑树属于杂木,原本是长在荒坡林地,不知怎地,这棵马桑树长到了我们家的熟田坎上。不过我知道,这肯定不是父亲栽的,只是机缘巧合,这棵树从荒野跑到了田坎,吸收到了不一样的营养,也因为这样,这棵马桑树比一般的马桑树要粗壮许多。可是它太不成形了,长到半腰就弯下去,弯弓驮背,枝桠横长,看什么不是什么。

母亲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传说马桑树当年长得有天高,洪水抛天之时,地上的孙猴子顺着马桑树爬到了天上,大闹天宫,后来玉帝知道是马桑树为孙猴子提供了便利,大怒之下,惩罚马桑树:此物祸害天宫,以后只能长半高。马桑树受了玉帝惩罚,从此只长到人的半身高,便弯了腰。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马桑树真是这样,全部长到半人高,便弯腰驮背,丑陋无比,并且树木不成材。而或许是受这个故事影响,我对马桑树有着不一样的感情,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好奇,对于这棵田坎上驮背的马桑树,我们从未伤害它一枝半叶。直到如今,这棵马桑树还在我们家田坎上,面目可憎,却又胸无城府,守着那个久远悠长的故事,也守着我从小到大的脚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