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乡村,很简单,是一帧没有色彩的照片。女孩子齐唰唰地剪着“妹妹头”,男孩子们一律的“锅盖头”,女人们都穿着肥肥的裤子,球鞋,青一色的灰土蓝。
当然,也有神气的人。比如,大队部卖货的那个售货员,高高的木柜台,摆一张有抽屉的桌子,桌上放一把算盘,一个小本子。人高高地站在里面,遇人来买东西,眼神从那张桌子上,一点点射下来,黑黑的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拉。那是石村人心里最敬慕的。当时,我小小的心里,还曾立志:长大后要当售货员,卖东西,多威风。于是,那个小卖部,就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了,常常地,趴在柜台外面,盯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痴看半天。一角钱十颗水果糖,捏在手心半天舍不得剥,含一颗,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化,也就感觉,日子被咂得悠长、甜美。
大队部,在石村的正中心,场坝像学校的操场那样宽阔,空旷。那个年代的乡村,怎么会没有大队部呢,那是全村的聚集地,卖东西、开会、放电影、交公余粮。
大队书记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开会的开场白经年不变 “直个——直个的话呢,”日子一长,很多人都学会这个派头,手一背,头一歪,咳嗽一声“直个的话呢,”颇有几分领袖风范。我倚在母亲身上,听开会。大队书记姓郝,人家叫他老郝,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很用力,可是,我听不懂。我努力地睁大眼,想听懂点什么,可惜,我只听到他那频繁的“直个,直个的话呢,”场坝里的灰尘,在阳光里细细地飞,长凳上有人在扭去扭来,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后来,一提起开会,我就想到那个大队部,长长的木凳,阳光里的飞尘,还有,那句“直个的话呢。”到如今我都记得,真的。
放电影,这是个让全村人血液沸腾的词。贫瘠的村庄,总是渴望有颜色来渲染一下。安静如水的村子,被这一枚石子,投得水花四溅,小孩子喊着,大人们呼着。椅子、凳子、火把,黑压压的人群。乡村的世界,就这样被喧染了。
墙上挂一幅白的幕布,一束光射在幕布上。放映机周围,是最好的坐位,小孩子们早就在那挤成一团了,一双双小手在灯光前晃着。前面的幕布上,就出现几十双手的影子,乱飞乱舞。放电影的开场白,也永远是大队书记,拿着扩音器“大家静一静啊,我讲两句话,”就从队里最近发生的事,生产、收入,再讲到政策、国情,中气十足。约一个小时才讲完,然后又说“下面,请主任讲两句,”中间又是很长的时间,接着又说“下面,请学校校长讲两句,”底下的人就不耐烦了,起哄、吹口哨,响亮而轻佻,前排的姑娘群中,就有人轻轻骂一句,然后笑了。整个话讲下来,差不多要两三个小时,然后才开始放电影,人群也就安静下来。我们看不懂,只一个劲问大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弄清了好坏,我以为,就弄懂了一切,至少那时认为,我是懂的,其实,现在想来,什么都没懂。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只有轧轧的转片声。换片的时候,人们才又重新松散下来,场坝里的人,也就乱七八糟地闹,男人女人互相开玩笑,讲着荤话,高声哄笑,一面咔咔地剥着葵花花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什么,女人把手里的花生壳一甩,男人吓得起身飞跑,女人在后面边撵边骂,周围就哄堂大笑。多年后,我依然记起这种场景,在当时,这仿佛是一种集体的欢娱,它欢腾、明亮,流动着一种岁月深处的甜蜜。让我在多年以后,隔着厚厚的时光,重新打量时,依旧有一种淡淡的温暖。
大队部的旁边,就是大礼堂。大礼堂相比露天的操场,很有些贵气。平日里,大门上都是一把黑黝黝的大锁挂着,平添几分神秘与威武。要有重要的事情,才会打开大礼堂,至于什么是重要的事,我那时也不知道。只隐约记得,交公余粮,好像是石村最重大的一件事,因为,这一天,大礼堂的门,大呀呀地敞开了。
交公余粮大都是以苞谷为主,而这之前的撕苞谷,又是让我们很感兴趣的事。撕苞谷是夜间的活路,白天不得空。苞谷坨堆在场坝里,几十个人围着苞谷堆团坐,呼呼啦啦撕扯着苞谷壳叶,人们大声地讲话,打哈哈,空气中流动一种庄稼的气息,丰腴、壮硕。我们在苞谷壳里打滚、躲猫,用最大最高的腔调喊歌: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一首未完,赶快又喊下一首,生怕被同伴抢了去:花狗儿,你在屋里看家,我在后门割芝麻……各家各户的狗都吠起来,整个村子就被我们搅乱了。喊累了,就在苞谷堆里选几个嫩苞谷,去火塘烧苞谷吃。火苗闪动,我们眼巴巴地瞅着,时不时把苞谷翻一下身,慢慢地,香气就弥起来,漫得满屋都是,惹得人口水都流下来了。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个时候,明亮的月光,团团围座的人群,温暖的火塘,弥漫着的香气。那种香气,在以后的岁月里,令我时时返顾,久久留恋。
而交公余粮,又是要交最好的粮食的。要选最饱满,色泽最好的粮食,筛好、车好。要不然,就交不“脱”。这一天,筛子、风车,拉得呼呼响。我们也被这响声带动,兴奋地弄这弄那,“车”风车,那是我最喜欢的,看风叶在风车架里呼呼转动,威风得没法。但却被大人们呵斥,说“车”了空风车,是要耳聋的。我才不管这些,趁大人不注意,把着风车的摇手,呼呼转两下,然后捂着耳朵飞跑,身后传来大人的佯叱声——这个小背时三的。
来交公余粮的人很多,要排队,一个一个地交。一袋袋苞谷、谷子,静静地候着,而它们的主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偷闲去做其它的活路,但也未走开,帮忙前面的搭把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也有的走开,远远地说着话,半天,一扭头,才发觉,已换了下一家了。
这当儿,五叔就是最威风的人了。五叔是管大礼堂大门的。短鼻、矮身,看人时,眼珠向上翻。一窜钥匙挂在腰间,叮叮铛铛,整个人也就跟着摇来晃去。平常的五叔,是没人搭理的——不就是腰里别的有一窜钥匙么,穷的跟那钥匙一样响,腾个什么劲。说五叔穷,因为五叔是个光棍,一个家都没得的人,不穷么?可是,这时的五叔,是不一样的,他把着大礼堂的门,眼珠翻动,翻一下,公余粮就能交脱;不翻,就交不脱。平日里再跋扈的人,这时都放低了嗓子,陪着笑“他五叔,您……”从兜里拿个烟,或白糖什么的,五叔看了看,眼珠一翻,粮食就脱手了。这个时候的五叔,脸上有一种东西,让人肃然起敬。
整个石村的公余粮交完,五叔的脸就如同秋收的庄稼,饱满,有光泽。五叔腰间的钥匙,这时简直就是一个魔咒——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咒,更是女人们的一个诱惑。那年月的乡村,谁家不差吃的呢,完成了交公余粮的任务,剩下的那点,远远不够一大家人吃。还有,农村女人,多晕病,五叔那里的白糖,也同样充满诱惑。那些来找五叔的女人们,谁不是心里牵挂着这个诱惑?有时,在夜里,能听到大礼堂的门,哑哑地响。过段时间,有人就笑五叔:那家女人没发晕了,五叔,你有功。五叔不答话,剁着猪草,一刀下去,草就断了魂。还有人不依不饶,五叔,一个女人拖四五个娃,都没饿到,你没功劳也有苦劳哇,人们就笑起来,那是一种属于男人们的笑声,粗犷、爽朗,且意味深长。乡村的人们,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中,还有多少东西令人欢腾?大礼堂的风流韵事,在石村,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人们在茶余饭后,田间地头,时不时拿来回味。对于这种玩笑,我们是听不懂的,往往只能猜测,猜测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而五叔,故事的主人公,他把自己置身事外,沉默不语,高深莫测,给人带来无边的想像。
对这种事,我们是不感兴趣的。我们感兴趣的,是盖叔的石屋。盖叔的石屋,离石村很远,要走几里路。盖叔这个人,怎么说呢?在我的记忆里,算是石村最有才华,最有魅力的男人。白净、俊朗,念过书,是石村那时唯一会写字,会算帐的人。据说,当年想去参加学潮运动,被他老母亲一把抱住,打死也不许去。自此万念俱灰,一个人,搬到一个石洞去住,一住就是几十年。我们每次都躲在石屋旁边,看着盖叔从石屋里进出,那感觉,盖叔真是一世外高人,神秘得没法。我们很想进石屋去看看,想像着那里面,肯定就有传说中的宝藏。可是,盖叔不许。大人们说,离盖叔远点,盖叔是蛮讲究的呢,洗衣服是放在锅里煮的,路上遇到牛粪、狗粪,踮起脚跑多远,小孩子别去把他那弄脏了。逢开会,盖叔就坐在旁边作记录,蓝色叽卡衣服洗得亮沙沙的。苍白的脸,在阳光的折射里,有一种异样的柔光,女人们的眼,就挪不开了。盖叔手里的笔,在纸上划拉着,惹得人心里,就像沙沙的细雨。
这么优秀的盖叔,却不是大队干部,也一直未娶,这两个问题几乎是石村人共同的话题。而这两个问题,似乎又是互相牵扯的,大人们在说到这上面时,总是欲言又止。后来,听说,盖叔年轻时,相中了一姑娘,那姑娘也喜欢他。请媒去说时,姑娘家里没油炒菜,家人支使姑娘去盖叔家借点皮油(木籽油),都是一个小队的,再说,盖叔当时是小队会计,那点油肯定是有的。姑娘最后空着手回来,当然,提亲的事也就黄了。有说是盖叔想借,他母亲不肯:这才说起这个话,就来借东西了,往后指不住还要借什么;有说是姑娘去借油时,只和盖叔说话,没和他母亲说话,盖叔认为失了礼数,所以未借油。这中间的详情,谁知道呢。后来,那姑娘不知为何事,喝了农药,幸好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但是不是和此事有关,大家也不知道,反正,在开过一场大会后,就撤销了盖叔的会计。盖叔从此沉默寡言,远离石村。隐隐听说,盖叔住石洞,也与此事有关。
很多年后,我在敬老院看见了盖叔,其时,他正倚着墙根,晒太阳。天上有云,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飘过。阳光拉长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有些虚。盖叔早没了当年的俊朗,眯眼看着,目光惬意、悠然,仿佛洞穿了若干年的历史。
说不清是什么时间,石村涌动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很陌生。这种气息,涂满了各种色彩,新鲜,媚惑,让石村所有生命都蠢蠢欲动。
大队部,是早就没有了的。当年的大礼堂,也拆了,重新盖上新房,住上很多户人家。那个小卖部,也早已不见了,人们在更大的超市去买东西,又多又好,选得人眼花缭乱。那温暖的火塘,也被设计精美而环保的炉子代替。还有,还有,那些隐秘而动荡的夜晚,那些跳荡在贫瘠生命中的微茫的喜悦,也是无处可寻。石村,好像是真的静下来了。有一回,在村里遇到五叔,叫他,他茫然地看着。旁边有人说,五叔早就聋了。
路边,有只昏睡的老猫,不知被什么吓了一跳,抬头望一眼,翻个身,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