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他和她的故事,曾经在村里引起过轰动。却又苍白得让人缺乏想像,如同情感剧中那些惯见的套路。
相同的经历,都人到中年,另一半去世,儿女们都不在身边。
有人来牵线,说,走到一起,是个伴。彼时,他正满世界寻找另一半,今天请这个,明天请那个,请了东家请西家,东西送出一大堆,说不下几十处,总不成。事不成,名在外,村里三岁小孩都知道。有委婉推脱的,有直截拒绝的。明摆摆的理儿:儿女都那么大了,等于找个保姆,来服侍他的。
他和她,住得很近,她在坡上,他在坎下。她开门,便能望见他的窗户。渊源里,有些亲戚关系。她知道他传在外的名声,只要是女人,不管老丑,他都瞧得起。也知道,他是个老好人,热心,东家西家的到处帮忙。也是村里唯一的老高中生,替人管帐,写对联,颇有几分才气。只是有些木讷,不大会说话,一个男人家,总经不起那些喋呱女人的刨根问底。
她也犹豫,双方的后人都已成家立业。按说,在农村,都是吃老饭的人,早不应有什么想法了。儿女都在外打工,按月给她寄钱来,生活无忧。很多年,或许不会有很多年,在睁眼闭眼的日子里,就过去了。
但他显得很热情,天天来她家,挑水,劈柴。一刻都不闲,好似在自家一样忙碌,还是不善言语。事做完,笑笑,回家。
一天,又一天,她记不清,是哪一天,突然地,让她动了心。农村的犁田打耙,没了男人的支撑,她也熟稔,那些粗重的活,依然扛得起。像往常一样,她把牛吆喝到田间,扶了犁铧,正到半途,牛却突然发了疯,撒腿狂跑,她被绳套住,一下被牛拉着满田跑,开始还能立稳脚,在牛越来越快的跑动里,她被绊倒了,被牛拖着,衣裤在田里被撕得哧哧啦啦。旁边的男人们不敢靠拢,说牛发疯时人不能靠近。她听见自己心脏被扯炸的声音,全身如同在火里滚,烙得生疼,她想,今日,是活不过去了,她甚至已作好了准备。突地,耳边传来一声断喝,如雷。她明显感到,牛在这声吆喝里,放慢了脚步,睁眼,他拽住牛绳,胸口抵住牛头,动作慌乱,眼珠血红。那一瞬,风摇乱了她的心旌。
自此,便有了甜蜜,柴米油盐在日子里铺开来。她再也不用下田干重活,他劳作回来也有热饭热菜。虽跟了他,但原先的家,还是要照看的,儿女们回来,要有个落脚处。他每天早晨,去她原先的家,洒扫一通,前前后后,检查一遍,锁好门,回来,她已做好饭菜。日子细水长流,她渐渐白胖起来,他亦似年轻许多。
这是幸福罢?有时,她想,这个人,或许便是后半生相依相托的,在她生命的拐弯处,遇见了。这便是命。以前受的苦、磨难,只是为了遇上他,尔后,化成甜蜜。她的眼前,有一扇温暖的窗打开。是久居阴霾后,突见阳光的那种暖。她再也什么都不用怕了,包括黑夜,包括闲言。那么,就这么过着罢,安宁的、熨贴的。
儿女们前呼后拥地回来了,他的,她的。形式上的一家人,却无多话,她的儿女嘀咕了一番后,回了她原先的家,却是再也不来看她。他的儿女冷冷地瞅着她,说这也不能拿,那也不能碰。他和她,忙得团团转。他一遍一遍地去她的家,央求,好歹一起团个年吧,有么子话,过了年再说。她小心翼翼,探着他的儿女,想吃这个吗,想吃那个吗?终于,儿女们又都拢在了一起。热闹地忙年,过年。
初一,儿女们都要走,他取来腊肉,自制的腌菜,忙忙地,给她儿女的包里塞着,拎着大包小包地送。她拿出积蓄,给他的儿女们揣着,僵冷的空气,在客套的推塞里,有几分甜蜜,倒是像了一家人。
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是在一个午夜。刺耳的铃声震得她心口狂跳。女儿冰冷的声音遥远得如在天际:分了吧,我们丢不起这脸。尔后,不再给她寄钱,电话越来越少,她不安,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碎了。
女儿毫无征兆地回来,要接她去照顾外孙儿。她不肯,眼巴巴地望向他。他垂头,坐在门槛上,不看她。女儿闹得凶,要她去收拾东西。收拾什么呢,当初来,什么都没带。这里的一针一线,都还是从前的。女儿嚷嚷着列清单:粮食你有份,猪是你喂的,还有一间屋,都是你来后才建的,苦劳功劳都有,怎么就没你份了?他不忍她女儿那样对她,沉默半晌,劝,暂时跟着去吧,几时想回,我来接。
她在南方的日子,并不好过,女儿女婿都在工厂,日子过得紧凑。除了照顾外孙儿,还要出去找点事做,或在厂里拿点零活回来做。一个月赚三四百元,补贴点开支。她也暗暗地攒着心,要回去的,还要回到他那里去的。
回家的老乡带来消息,说是他又找了人,还蛮年轻,四十岁不到。她正切菜,抬手间,食指殷红,心,跟着一起滴血。他就这么等不及么?他隐在耳际的那些话,至今让人心跳,而他,竟早已转身。在他那里的那段日子,是什么?流水,浮云?或许终不过是匆匆而过的路人,是走累了的一个歇处,仅此而已。
没有买到座位,她在火车上站着回了家。推门进去,他正吃饭,见她来,怔住,无语,半晌抓着她的手,语无伦次,怎么回了?怎没提前打个电话,我好接你?她冷笑,屋里整洁,一丝不苟,隐约地,飘着另一丝气息,温馨、甜蜜,这是家的味道。而这味道,却不是她的。她哭,她闹,砸烂家里所有东西,心已死,留这些俗物,何用。他束手无策,任凭她砸、骂。
她的女儿也赶回来,在他面前撒泼打滚,骂着最恶毒的话,闹得鸡犬不宁。她到底是强悍的,几乎卷了他的全部家当:棉被、腊肉、粮食。他在后面死死地拉着她,无语,泪流满面。
从此,为陌路。
她回了原先的家,波澜不惊,过着以前的日子。只是丢了重活,只种一点菜园子,闲空时,窜门去打打小牌,跟着人家说长道短。每个月按时去邮局,取儿女寄回的生活费,买点好吃的,好喝的,日子不乏滋润。偶尔闲闲地听人家说起他的消息,又和谁谁在一起哒,又和谁谁吹哒。这些,都与她无关。旁边有好事者,未免眨眉动眼打探,她笑,都是吃老饭的人了,不想那么多。伤痛过后,便忘掉,然后了无挂牵。她想,这就是日子。
他摔倒的消息,是她在麻将桌上听到的,村子也就那么点大,谁家的底细都清楚。人家说,他去捡漏,滑了脚,从楼上摔下来,旁边有人接着说,已卧床不起好多天了,儿女们都不回来照顾,这回只怕是报销,活该他倒霉。她听着,心里竟有一丝舒服,是的,他活该。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知为什么,手气一向很好的她,输了很多钱,并且脑袋也不好使了,如同灌进浆糊,一片乱。她想,要去看看他。也同样,要让他看看,看看自己在离开他后过的日子。
这次,她居然找不到一点快意。他已近乎残废,只能转动一下眼珠,屋里,有一股薰人的气味。他努力地睁眼,认出是她,嘴唇嚅啜,却发不出声,眼里,分明有雾气上洇。
她以为,她已经迈过了那道坎,四十几岁的生命,风雨也是经过的,许多的事,可以扭头忘掉,麻利爽快,如同村里那些老花椒树,辛辣、老道。
在以后的日子,她常常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那么强硬,可怎么就在撞上他眼的那刹,心,就软了。
她又回到他那里,为他喂饭、翻身、擦洗身子、洗衣服、喂猪。俨然,那还是她的家,原来,还是放不下的罢。
她不知道,她居然照顾了他三个月。她只是每天进出在他那里,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好转,翻身、下床、走路。她以为,那也只是几天的功夫。她也没闲心来算日子,她每天忙忙碌碌,只要能看着他,心里,便不空落。
他亦是,身体渐好,气色渐好。时不时地,给她讲几句笑话,气氛融洽,却又小心翼翼。在染着晕黄灯光的屋子里,他说,还是希望她来。她低头,沉默在两人细细簌簌的嚼饭声里,她无法回答。两边的儿女,都是说不过的。他和她,彼此的心都已苍凉,要的,只是那点靠在一起的温暖。而那一次的伤害,都让对方遍体鳞伤。有些事,经不得折腾,如同恍然间的一场梦,梦已醒,情何堪。握着他的手,她只说,我们都老了,过去的,就算了吧。
真的能算么?他的孙子从南方送回来,将他忙得手忙脚乱,刚出世的柔软的小家伙,他根本不会侍弄,村人笑话他,眉梢上都是糊的屎。自然,只能是她侍弄。她也乐意,跑前跑后,往返于两个家之间,忙得不知所以,眉宇里,却是惬意。她再也记不清,今天是什么日子,明天是什么节气了。睁眼,是那个小人儿,梦里,也还是那个小人儿,寸步不离地带着。有不明就理的人问,是自己的亲孙子?她笑,当然。这个小生命,该怎么说呢?带给她的是快乐罢,泉水一样,浅浅的,融入她的生命。有时,她也会恨恨地想,是不是前世真欠他的,让她为着他这般的辛苦。埋头看那张粉琢的小脸,一切,又都释然了。
儿女再也不明着干涉了,甚至,他的儿女还对她有着难得的亲热。他们也想她再来,他自是高兴。她摇头,就这样维持着吧。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那张粉琢的小脸,蹒跚着过来,奶声奶气地叫,奶奶。她有些恍惚,抬眼,一片模糊,什么都在晚霞里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