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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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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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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之上

这是我家周围众多路中的其中一条,我特别喜欢这条路。

首先,它是一条小路,与坎上每天车来车往的大公路不同,它隐在沿途的剌蓬和杂草下,蜿蜒,小巧,倒也还平坦,四面视野开阔,风穿路而过,树叶飒动,有一种大隐于市的仙风,我喜欢在这条路上散步,适合心灵的苍茫与放逐。两边树草夹杂,人隐在小路上,享受与世隔绝的孤寂,感觉是踩在土地的深深处,听得见泥土的心跳,蚯蚓在土里懒懒地蜷来蜷去,悠闲地啃着泥,蚂蚁们正在庆祝搬了新家,忙得乱作一团,推屎趴虫推着一颗新鲜的粪蛋,歪歪扭扭地走着,我盯着它,这小东西忙活了半天,还没走出我的一只脚步,真想抬脚给它直接抛到它家门口去,可没法啊,我不能破坏它的生存法则,只好看着它在世间连滚带爬地挣扎。一个生命在尘世的生存,总要手脚并用,摸爬滚打,有时在原地乱转圈,有时无头无脑地乱撞,哪怕只剩下苟延残喘,也要朝着面前的光亮前行。

对于我这个没有方向感,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人,我一直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是前南后北,还是前北后南,就像我也分不清我家到底是坐南朝北,还是坐北朝南。反正我就迷迷糊糊地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每天从家里带着生活的气息在这条小路上和田野的气息相遇。

好吧,前后左右我还是知道,小路的前面,就是远远的山,山峦起伏,有几个垭口,大的叫它大垭口,小的叫小垭口,那个时候,垭口是我们的时间表,忙碌了一天,抬头一看,哟,太阳到垭口上了,天快黑了。冬天,太阳会在大垭口那个地方落,夏天,太阳会多绕半圈,到小垭口那里去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太阳就落在大垭口那个地方,和我们一样,晚上休息,第二天早上,趁我们还未起床,它又从大垭口那跑到我们后面坡上的大树杈上,再大大咧咧地放出光来,让母亲在天空还未翻出鱼肚白时就催促着我们起床去放牛、割草。更可气的是,明明我们比太阳起得早,村子都还未明朗,母亲却还要撵着我们“快点快点,太阳都翻到屋檐上来了,”真恨不得一竿子把太阳捅下来。

不过,我还是喜欢小路的前方,前方除了山,还有天空。在那里,天空并不是一无所有。乡村孩子,当目光翻不过那些层层高山,只有向田野攫取,向泥土攫取,向天空攫取,以此来获得成长里需要的养份。云在天上,被反复撕扯、聚拢,被天空吞噬,又被吐出。一大朵浓稠的云在太阳下,云边被太阳照得发亮,正被太阳晒得懒洋洋时,突然被一只弹匠的手“嘭”地弹开,变成一坨坨细碎的棉花,漫天飞去。一朵云下,飞过一只鸟,翅子触到白云,羽毛嗤地一声划开天空。那只飞鸟,就悬挂成来自天际的一部神秘电话,似在向大地传递着某种讯息。在路上疯跑的花狗忽然昂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摇头摆尾地停了一下,只是两秒,那部电话就消失在茫茫天空,狗也跑了。当然,飞机飞过天上,就是对天空开膛剖肚,把天空的五脏六肺都掏出来了,还有,那种在天空轰轰作响的飞机,我们叫它喊喊飞机,因为它的声音实在太大,老人们说,这喊喊飞机,把人的心子都要震聋。他们也是喊着说的,如果不大声喊,声音就会被这飞机的轰鸣声淹没。喊喊飞机比一般的飞机要慢,声音要在空中飘好几分钟才过去。还有一种磨磨飞机,声音也很大,就像我们平常在家推的石磨,声音在空中一拐一拐,然后一层一层抖开,也是要在天空抖半天,声音才消散。风这时就是妙手回春的医生,默默地为天空抚平一切创伤。只一会儿,天空便复好如初,我呆呆地在小路上伫立半天,太阳的针脚在路上一寸一寸纫着,光阴便慢慢矮了下来。

阳光很好的时候,天空就变成了蓝镜子,这种蓝泻下来,溪水变成了蓝色,草尖变成了蓝色,吃草的牛挽起一把蓝,一口吞进了肚里。还有,我的碎花衬衣,也被蓝渲染了,那些碎花蓝闪闪地跳跃着,就像悬在叶边的露珠,光亮新鲜。我盯着这面蓝镜子,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掉到天上去了。这时候,云朵就卷在天空里睡觉,再不会出来。

天空也有不平静的时候,那年汶川地震后,天空上一路一路的飞机。在田里挖洋芋的周奶奶数了几天的飞机,周奶奶说,有一天,天上飞过了56架飞机。乡村的日子很忙,周奶奶没空去看电视,也不愿去看电视,她宁愿在田里数飞机,电视里播的都是血淋淋的现实,飞机在蓝天上,里面载的,是肉眼看不见的美好和隐隐的希望。人世的苦难,过于惨烈,有的不忍直视,只有将目光投向高处,才能掠过那些悲苦与不幸。

那几天,村里的人们总是聚在路上,讨论最多的,就是天上的飞机,吴大爷说今天天上飞了一架特别大的飞机,飞机的翅膀有簸箕大,不晓得载了好多东西。这里天空高远,能看到簸箕大的机翅,说明这架飞机确实很大,平常的飞机都只是在天上成一点黑影。万大婶扯着衣袖,揩揩眼睛:哎哟,也不晓得这些飞机能救到好多人,但愿能多救一个也是好的。他们在讨论这些时,都是在忙完农活后,在回家的路上,揪着心,皱着脸,泥巴糊糊地交流着各种担忧,各种怜惜。天黑下来,大家叹着气,扛着各自的农具,从路口分开,喂着自家的猪,唤着自家的狗。剩下夜色和风在路口。长夜漫漫,那些各家各户的担心和期盼会在梦里到达他们牵挂的同一个地方,尔后,他们会在下一个黄昏时分,来到路口,交流着新的喜怒哀乐、油长盐短。

而天空,却永不知疲倦,也似乎永无苦痛、伤心,年年月月云卷云舒,天空之下,所有的生命也在这条小路上,反复踏走、奔跑,有的去向小路的另一头,有的在小路上扎根,终生不走,有的在小路上倒下,终生不起。连着小路的,就是村上的人家,天长日久,他们成了村上的根脉,搬不走,移不动。即使有一天,人走了,但他曾经生活的印迹还在那,奔波的脚步也还在路上。小路也伴我长大,目送我上学,看着我远离,我在这条路上,认知、领悟一切目光所及之事。在这条路上,我每次所见的景色,虽然同上一次看到的没什么区别,却好像总是感觉这是第一次遇见——有些悸动,一如软软的发丝拂过心间,毛茸茸的。虽然我总是记不住它们到底有哪些情景,但莫名地涌动着一种喜悦、惊奇。隐藏在春夏,却被秋冬出卖的鸟窝,盘在枯枝上黑得发亮的木耳,一逢剌的花苞,还有,在坎上打洞,嗡头嗡脑爬进爬出的土蜂。喜欢真是一个美好到让人无奈的词,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只需微微一勾头,它就会让人在心底深处泛动甜蜜,就好像是,村上路口那家人扯的麻糖,来回抓扯,还是一丝一丝,悠长、纤细,韧密绵柔,米白米黄的色泽,会让你持久的想念,和永远的铭记。

而这条小路,也反复引领我走向田野,走向天空,走向泥土,走向岁月的更深处。我摔过的跤,牵着的牛,撵过的狗,被剌挂破过的衣服,都一一被小路收纳,每次在路上,风都会呜呜地告诉我。而知道我和小路秘密最多的,就是我家的牛,那头牛跟着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多年。它偷偷嚼过我的书包,吃了我那总是考不及格的数学试卷,还把我的一双解放鞋顶破,让我如愿在雨天穿上了胶靴,还偷吃了没长硬壳的花生,然后吧嗒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这些秘密都被它烂到了肚子里,我从牛清灵的眼睛看到了,它们一直在那里,冒着傻气,打着任性的嗝,在牛的胃里来回反刍。成长是件不容易的事,总是要被生活吞了吐,吐了吞,生命才能在反复的吞吐里茁壮。

牛啃光了小路上能吃的一切,它跟我一样,也需要成长的养份,才能扛起枷担,拉动犁耙,让土地里的希望一茬茬生长。牛从路上走,眼睛瞟着庄稼,它太馋了,总是想去捞一嘴,有时趁我不注意,挽起一把禾苗直接就吞下去,然后耷拉着脑袋,瞪着一双无辜的牛眼任由我打骂,我拿它没办法,就如同母亲拿我们没办法一样,该闹腾的时候也只能让它闹腾。小路也让它的蹄印一年比一年坚硬,我们家的牛还偷偷地逃跑过几次,但每次都跑不远,我们顺着路上的牛脚迹找到了它,它在一大兜剌蓬下动弹不得——牛绳被剌缠住了。自那以后,我们家的牛再也不跑了,它知道也跑不远,小路会为它留下痕迹。

我们家已很多年没喂牛,那天,我在小路上发现了一只牛蹄印,杂草窝在蹄印里,明明好像是刚踩不久,却印迹坚硬,有着久远的气息。似乎在提醒着什么,却又似乎忘了什么。我不记得这只牛蹄印了,曾经在我们家生活过的牛肯定也不记得了。只有小路,它始终在那记着。

我在这条小路也和自己童年的脚步重逢了。那是一只废弃的胶底凉鞋,鞋帮已经不在,只剩下一只鞋底,鞋底上一只小公鸡,还在栩栩如生。这双胶凉鞋是母亲赶了很多次场,卖了很多鸡蛋才给我买的一双凉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它的样子,那是一双粉色的凉鞋,那个时候,最盼望的事,就是下雨,鞋底的公鸡在下雨天会被我印在泥地里,昂头拍翅,引颈高歌。我对这只塑料的公鸡,喜欢胜过我家真实的大公鸡,那只大公鸡喜欢啄人,我们家的猪、狗、牛、猫无一幸免,它横拦在路上,咯咯叫着,翅膀撒开,跳起双脚,半飞半扑,遇人啄人,遇狗啄狗,更有甚者,它还啄过一条蛇。一副“不论来者,犯我必诛”的气势,不过,也算是件好事,那几年夏天,我们家周围方圆几里很少遇到蛇。后来,在它越来越放肆,甚至权越过我们家的狗时,父亲把它宰了,炖了一锅鲜美的汤,也算是它最后的贡献。周围邻居,包括我们都可放心大胆的走路了。

还是说我凉鞋上的小公鸡吧,我总幻想穿着它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但记忆里,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相隔十几公里的外婆家,而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田野,它总是套着我的脚趾,兴兴轰轰地引领我前行,让希望和憧憬在脚下奔走,笃定而又野性。或许是我长太快了,第二年,这双凉鞋就不能穿了,但也有办法,把后面的鞋绊剪掉,剪成凉拖鞋,就这样,它又呱嗒呱嗒地陪了我一年。再一年,实在没办法穿了,还舍不得扔,我把它藏在床底下。至于它是如何跑来这小路上的,我倒不记得了。现在,这双鞋底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黑泥巴,渣子,小巧、安静地蛰伏于我的掌中,鞋底上那些年收纳的岁月风雨,在我的掌中一一归位。

不知几时,跳出农门,成了父母对我的期待,事实上,我确实不适合干繁重的农活,腰弯不下去,挖锄甩不伸腰,同父亲一起干活,看我那不得力的样子,父亲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去往城市,是我们这辈人秉承父辈的最大希望,按着双亲的指点,我拼命读书,拼命在小路上奔跑,一次次出发,一次次跌倒,脚下的路也越来越艰辛。

那年南下,父亲用背篓背着我的行李,摸黑走了几里路天才放亮。一路上,树枝剌藤刮在行李箱上,发出尖锐的声响,生硬苦涩,如同哽在我心里的结。到了等车的地方,父亲放下行李,说你就在这等吧,我回去还要挑水。想和父亲告别,却只看见父亲背着背篓转身离开的背影,原以为父亲真的是满不在乎,后来听母亲说,那年看春晚,一首《常回家看看》,让他们哭得唏哩哗啦。

在那条路上反复来去多年后,跌跌撞撞之下,总算是在城市安顿下来。不知几时,乡村成了落后和愚昧的代名词,村上宽阔而敞亮的房屋在年复年的灰尘侵扰里,变得破败不堪,人们缩在城市四四方方的框架房内,享受着城市按部就班的惬意。“日头不见雨不见”成了村人抛弃农耕的口头禅。

而我,却近乎固执地喜爱村上的一切,我一次次徘徊在当年走出的那条路上,寻觅着那些被制成电脑里面精美壁纸的乡村画卷:丝瓜藤爬在架子上,开着朵朵澄黄的花,洋芋被切成片,晒在光溜溜的石板上,一只羊伸头去捞田里的庄稼,却被小屁孩大声呵斥……这些留存于我童年里的片断,散发着琥珀的光泽,那些留在光影里曾经的自由与尊严,在我如今贫瘠的想像里丰满妖娆。

我的梦为我保留了那些劳作的场景,在梦里,总有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梦中忙碌的那些人,都没有清晰的脸,我说不出他们是村上周家李家吴家的哪位,或许梦里有那些自农耕时代开始就有的脸,或许他们来自各朝各代,最大的相同处,无外都是扛锄头、背背篓、挑粪桶走在路上,那是一处让人心安却又生机勃发的地方,它隐秘在我的心灵最深处,只有我的身体熟睡,灵魂放松时,我才能触摸到它,那些亦真亦幻,触手可及的生活片断,如同萤火虫一样,在我不息的生命里,夜夜扑腾。

随着老一辈的渐渐离去,昔日的农耕也正被悄悄埋葬。而当年的“耕读传家”模式已渐行渐远,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农作时代,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还有不勇气回到田里,再来在赤日炎炎的泥土里挖刨日子。

也不知是哪一日,有亲戚从老家来电话,说要给我带点土特产来,在我一再拒绝后,亲戚撂了句狠话:“我这可是纯天然的原生态特产,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还瞧不起,到时别后悔啊,”让我把到了嘴边的客套话又咽了下去,只好点头答应说要。亲戚开了一家农家乐,因为附近的邻居都去了城市,大片大片的良田与林地荒芜,这也为他的生态养殖提供了便利,鸡是散喂,来客人要吃鸡肉,得满坡满岭的去抓,现宰现烹,新鲜得不得了;四季豆也在田里,要吃就去现摘;菜园里的大白菜,要吃再去砍,遇上雪天,还要在雪里去掏,掏出来和着冰凌牙子,洗都不洗直接下火锅。这些原生态的口味,对于吃惯了城市温棚蔬菜,肉嚼在嘴里就成木渣的人们,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并且他那里集休闲娱乐于一体,吃饱喝足后,可以去爬爬山,看看景,提起住城市,他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城市有什么好,灰蒙蒙的天,一点也不通透,车堵得要死,一到夏天热得气都出不出来,我那才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吃有喝。以他的财力,在城市买房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就是不买,腊肉、干红辣椒、萝卜干,挂得满屋都是,被去他那游玩的旅客当作宝贝,拍照发到朋友圈,他的农庄名气更大了。作为互联网下的新型农民,他重新为我打开了农耕时代的另一幅画卷,并不是要背朝黄土面朝天,也并不是要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农耕文化经过千年的沉淀,从诗经里一路蜿蜒而来,已经变得从容自如,自信有加。他还打笑我,你别关在你的房间想像以前了,应该要出去走一下,转一下。转变一下观念,保证你的文章生龙活虎,这也是我的农业经,庄稼也是需要交流的,说完,哈哈大笑地开车走了,那笑容,犹如从土地里给我带来一个神秘符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亲戚带的那些土特产,沾着泥巴,带着土气,总算让我漂荡的梦想有一丝慰籍,我没有亲戚那种再伏身为农的勇气,但总还是要接一丝地气才行。蜗居于城市的小房子,有一个露天的大阳台,当初就因为看上了这个阳台,不管不顾地买了下来。前方有山有天空,阳台上,种了些葱蒜小菜,各种杂七杂八的花草,阳光沿着城市的边沿撒下来,微风拂面,鸟雀欢闹,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阳光晴好的日子,将棉被搭在阳台上,厚厚的棉在阳光里炸开,晚上再把阳光的味道带进卧室。就如同在老家,夕阳西下时,站在场坝,看四下暮色,看人间烟火。厨房紧邻阳台,每日在油煎火熬里,看阳台花草摇曳。所有的饭菜,就在这有一搭无一搭的花草里,一一扒拉下胃,人生多况味,只有就着花草,才能够着念想。

想起村上,有一种“打不死”的猪草,最喜欢长在小路两边,那种植物,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多肉,也是肥厚的叶片,不管天旱还是雨涝,它都长得蓬蓬勃勃,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牛羊每次走到它身边,试一口,然后皱着鼻子走开,可能味道不怎么样,母亲说,这“打不死”真是倔犟,每年都将它挖了焐火粪,可是来年,它还是长得满田都是。不知是它不死的身躯,还是它那不死的意念,直至今日,它还在乡野蓬勃。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天早上,我手忙脚乱地催着女儿起床,懒床的女儿跟我小时一样,在床上躺着半天不动。而我,也重复着当年母亲催我们起床的那句话“太阳都翻到屋檐上来了,”然后鸡飞狗跳地洗漱完毕,急急拉着女儿出门,路上,环卫工人正在细心打扫垃圾,撒水车唱着欢快的歌,把道路浇得湿漉漉的,交警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交通,大小车辆如蚂蚁般进进出出。为了生命的不息,为了生活的拼搏,我们,都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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