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早地就在念叨:花朝要到了。
那时元宵节刚过。我们也还不知道疫情的严重性,对于花朝节的到来,感觉遥远。
没想到,我和女儿被困在了老家,一个多月了,还是封村封路。倒也不烦不惶恐,毕竟这里是乡村,也不是疫情的高发区。所以心情也很自在。
乡村空旷,大部分人去了城市,加之封路,人烟更加稀疏,女儿和侄女成天漫山遍野地跑,根本不用担心会遇上人,所以也少了拘于城市方寸之地的郁闷。大把大把的新鲜空气涌入心肺,春风一天比一天温煦,阳光如金,她们也成天嘻嘻哈哈,起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屋,搭着歪歪斜斜的大小棚子。风从棚子里穿过,跑了。鸟儿从棚里飞过,也跑了。这棚子,除了小孩自己关着秘密,什么也关不住。
我也在屋前屋后的乱转,揪母亲菜园子的菜,挖坡田坎上的节儿根,风在阳光里浸着,忽东忽西。
吊脚楼前,一株樱桃花正蓬蓬勃勃地开着。我在一个雨天发现了它鼓凸的花苞,不过后来的几天,它又没动静了,我天天从花树下过,花苞就天天鼓凸在那,看不出异样。忽然有一天,它就满树的花了,这让我大吃一惊,从没想到,它竟会开得如此轰轰烈烈,排山倒海地,将屋角掩了去。每次转头,我都恍如遇见了偌大的一团粉雪。
花朝节前后,“无雨百花熟”,适合在这季节开的花,都绽放了。油菜花也开了,仿佛是谁把她给惹恼了,一夜之间,如同孔雀开屏,开得怒气蓬蓬,金光灿灿。这时节的花,不是很香,刚刚复苏的万物,历经冬的内敛和磨砺,都有几分意味深长。
油菜花揉进了乡村的柴米油盐,有一种厚重的气味;而樱桃花,是被春雷蛰醒的泥土的涩味;还有不知是什么草木萌动了,有一种臭皮蛋味,这些味道混合在湿润空气里,使人闻着总要微微地皱一下鼻,这气味,必须要让人的心思百转千回,才能理解于它的不同。
家里的小黑猫很粘人,每天跟着女儿们满山遍野地跑,有时,它躲在路边人高的枯草丛中,待到人走近,突然窜出来,吓得女儿一声尖叫,我们高声呵斥着黑猫,那小东西满不在乎地抖着猫爪子,瞟着眼一扭一扭地走开,下一次,它会故伎重施,又要把女儿们吓到尖叫。
小孩不知人间苦难,她们只是负责成长。而我们,随着日趋严重的封闭,生活物资的采买却有些困难了。政府统一采买的方式,让我们能减便减,除开必须的粮米油盐,抛却了很多生活的细节,粗枝大叶能将就也是好的。
立春、雨水,节气一个一个地过着,日子也在节气中不着痕迹地溜过。我们也从最初的惶恐到现在的平和、安静。所有的幸或不幸,似乎都被日子抚平了,所有的节气也在日子里接踵而来,不受任何影响。
对于花朝,我不知道它的意义,也说不清节气的由来,按当地的风俗,花朝节是在农历的2月中旬,惊蛰过后,可早几天,也可迟几天。记忆里,好像就是出嫁的女儿,在花朝这一天回娘家来,好吃好喝好玩。花朝是个节气,但它又未在中国传统的二十四节气里,所以也不是很隆重。它只存于村人的心中,并繁衍成了一种特殊的地域文化。那几年,远离家乡,母亲年年在电话里“接”我们回家过节,对于这个节气,我们都选择了忽略。其实乡村庆祝节日最隆重的方式,不外乎吃。不管什么节日,似乎吃一顿好的,就诠释了这个节日的所有意义。所以,花朝不是节气,它似乎更贴近节日,这一天,平日舍不得吃的猪蹄,鸡子,醇酒香肉,一一端上桌,在一家人热气腾腾的喧哗饭菜里,使得花朝更具烟火气息。
网络上,花朝节的解释是,文人雅士在这一天赏花踏青,饮酒作诗,好不浪漫。而我一直认为,花朝应为“花招”,花枝招展,才适合乡村红红绿绿的性格:花兴兴轰轰地开,草木不顾不管地生长,种子泼泼辣辣地发芽,鸟雀无拘无束地唱歌,农人肆无忌惮地打哈哈,讲着荦话。一切都是那么喜悦、蓬勃。
在乡村,团圆就必须热闹,热闹也才算是团圆。村上有人家,过年时,全家大大小小回来18口人,因为疫情,这一团圆,就是一个多月。一日三餐,顿顿开三桌,像极了整酒,主人从早上爬起来就忙吃的,一大家人,干的要一甑,稀的要一锅,女主人笑声爽朗,却从不嫌烦“要不是这疫情,能有这么齐整的一家人么?”子孙繁衍,亲人聚集,欢声笑语,是每个平凡的人最朴实的愿望,也是每个老父母平日守望村口的心事。
疫情越来越严重,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日渐高涨,看得人五味杂陈,那一串串数字后面,是多少家庭的分崩离析,是多少的亲人生离死别,人间烟火,总好似要受万般折磨。
孩子们的零食也在相应减少,再不能象往日一样挑挑拣拣,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肉和米倒是不缺,也幸好还有母亲的菜园,一日三餐也还丰盛,但要想过一个新鲜的节气,唯一能翻出新花样的,就只有面粉。在面粉文化上,南方远不及北方那么精细有内涵,翻来覆去的,也只能捣出包子、馒头、饺子啥的,而一向不擅烹饪的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和面、发面,一番折腾后,搓出了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的包子和馒头。女儿和侄女兴奋得不得了,跑进跑出,迫不及待地直问蒸好了没。70多岁的老母亲尽管腿脚不便,却也跟着我蹒跚地忙进忙出,三代同堂,膝下承欢,让母亲的皱纹里都是笑容。
出锅的馒头包子口味不怎么样,我还另外煮了一锅红豆加菜丝,孩子们吃得异常高兴,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互相数着对方吃的食物:“你吃了五个!”“妹妹你吃了四个半,”“姐姐你喝了两碗红豆汤……”此情此景,一如当年的我们,大呼小叫地吃着母亲做的好吃的,高声笑闹,母亲垂手站在一旁,微微笑着,屋外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在山中弯弯拐拐地回响。
已是晚上六点,姐姐还未回。在村委会上班的她,从正月初一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她们虽然没有像医护人员冲在一线,但是在一线的后方,无数个像她那样的基层工作者,默默在自己的岗位上,为这场抗疫战奉献着自己的力量,忘记吃饭是常事。我瞒着孩子们,给她攒了几个馒头。
而今年的花朝,也似乎变得更加有意义,相比以往大酒大肉的庆祝,我们的满不在乎,在这全民严阵以待、物资匮乏的日子里,家人团聚,彼此平安,就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快乐的节日,亲切而温煦。
孩子们又跑出去玩了,她们在绕着橘树一圈一圈地跑,欢快地笑闹。母亲又照常去菜园子薅草、育菜。电视上,病毒感染人的数字 ,一天比一天少。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为了小家团圆,为了万家灯火,正奋不顾身地冲向前方,我知道,人间的另一场春天,如同这节气和花期,会在那一天,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