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菜园的丁豆已爬上了架,叶片在风里热烈响动,豆角在孕育,蔷薇也在柑橘树上,满身的花苞。母亲隐在花树下,草丛里的菜苗在母亲的拨拉中跳出来,闪着绿油油的光。母亲唠叨着,苞谷要挂胡子了,洋芋要成熟了,对于时令、蔬菜瓜果的把握,母亲从不差半分,与田园相处久了,有一种贴心贴肺的相知。
热爱花草的周老师给我送了两株扦插的蔷薇花,可能是看我不太会侍弄花草,特地说了句,此花好养。我拿回家,顺手递给了姐。姐拿着花在屋旁转了个圈,实在没找到地方。最后看了看菜园,栽到了菜园的田坎上。
母亲当然不高兴,几次要姐将花挖走,姐也敷衍了几回,母亲也就不好说什么。菜园是母亲精心打理的田块,一家人的油煎火熬,都在菜园里,这块田也成了母亲心中的“花园”,绿油油的波菜,白嫩嫩的白菜,更别提什么黄瓜、丁豆、葱、蒜啥的,一季一季,一茬一茬,一口都不少,就像母亲对我们的叮咛,从小到大,入口入眼入心,一句不落。
刚开始,这花倒也没什么,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剌藤,长在坎上,又遮挡不住什么。五年后,这株剌藤开始疯长,它攀附上了身边的一棵橘树。这株橘树,有些年头了,可是,那果子实在是难吃,看着红彤彤,到嘴里能酸掉老牙,那橘树也结得好,每年都是满满的一树红橘,因为没人吃,来年的三四月份,都还挂在枝上,连鸟雀都不啄,可就是这株一无是处的红橘,在母亲眼里却是宝贝,按母亲的话说,这是一株老红橘,橘皮、橘叶炖肉吃香得很!也许是这株橘树见证过母亲生活的仓皇,生命的坚守,所以,母亲绝不容许这剌藤缠住橘树。
第一次,蔷薇刚刚爬到橘树旁边,母亲就把它牵到坎上去了。又隔了些时日,蔷薇又爬到了柑橘树旁边,母亲很快又发觉了。第三次,当母亲发现时,蔷薇已经爬到橘树的半腰上,母亲一把扯下来,直接拿了镰刀要割掉,姐姐再也忍不住了,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反正最后是让蔷薇顺利地爬上了柑橘树,就这样,有了支撑的蔷薇,藤条一年比一年多,也一年比一年长,茎却多刺,是不可侵犯的尖锐,那藤条到最后将柑橘树整个覆盖了。母亲常常望着藤粗蔓长的蔷薇叹气,一边抱怨那蔷薇长得太快,一边叹息那株柑橘可惜,我们在旁边装作没听到,却听见自己内心如蔷薇盛开。
蔷薇终于开花了,这株蔷薇,也许是成长的过程曲折,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努力,可能它自己也觉得憋屈,一开花,就是满树的惊艳。它借助了柑橘树的力量,将花妖娆地开在树上,颜色是桃红色的,桃红,本身就是诱惑,夭夭灼华,那是千灾万劫里的一份从容,“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可惜,这蔷薇因为地势原因,不能长成唐诗里的架上蔷薇,只能爬上柑橘,长成一树蔷薇,略显了单薄与小气。然而,它却能让我们在粗布缯衣,烟薰火燎里看到菜园的一园诗意。
蔷薇的花期很长,有几个月的时间,而这些花朵,都一朵都开得那么用心,放肆,竭力绽放生命的美丽。而菜园的菜,每一棵都那么努力、顽强,竭力释放生命的厚重。
长长的丁豆在架上成熟了。母亲拎着篮子,把丁豆一根一根摘下来,折成一小段小段,为我们煮了一锅丁豆洋芋。这是暑天最好吃的,丁豆洋芋浸在青白的汤里,热腾腾的菜气在日子里冒着烟,我们如同一群抢食的小鸡,扑腾在母亲身边,吃得呼天抢地。
菜园的一角,嫩苞谷正在挂胡子。母亲为了让我们提前尝鲜,早早地就育了苞谷苗,别人家的苞谷苗还在冒天花,我们家的苞谷就能吃了。几只蜜蜂腿上沾满黄澄澄的花粉,在蜂桶飞进飞出。母亲拿来一把艾蒿,薰着烟搬开蜂桶,细细打扫,沉甸甸的黄白色蜂肋从蜂桶顶板悬垂下来,母亲说,要取蜂糖了,我一听,心雀跃得无法形容,噢,节日到了。
每年夏天,我们家都要取一季蜂蜜,那确实是藏在我心底的秘密节日。没人能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高兴。九十高龄的大爷爷已经为我们家取了多年蜂蜜,尽管他的方法笨拙,每取一次都是对蜜蜂一次沉重的打击(死伤无数),尽管他每次都被蜜蜂蜇得满脸是包,眼睛、手蜇得肿泡泡的,但都不妨碍我对蜂蜜的挚爱。听着蜂肋嚓嚓地割下,如同听到黄金流淌的声音。割好的蜂肋,反扑在盆中的木架上,那种琥珀色,揉合了多种花香的蜂蜜,就从蜂巢中缓缓流到盆中。
我们变着法地吃蜂蜜,蜂蜜冲水,蜂蜜糍粑,大人们还喝蜂蜜酒。我最喜欢的,还是蜂蜜拌嫩苞谷。菜园的苞谷坨一天比一天粗大,尽管母亲说苞谷粒还是浆,还没满籽,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掰几个嫩苞谷在炊壶里,炊壶扑哒扑哒地在火上响着,鲜嫩的苞谷味就从炊壶盖里旋出来,满屋都吊着这种热腾腾的鲜味,再将煮好的苞谷粒拧到碗里,浇上蜂蜜,让苞谷粒全部埋在蜂蜜里,奶黄白裹在琥珀色里,相互融合,却又刚柔分明。我总是吃了一碗又一碗,至今想起,都有一股甜蜜——竟是忘不掉的。
菜园总是为我提供吃蜂蜜的花样,摘几条嫩黄瓜,抹一把上面的软剌,然后用筷子在黄瓜上戳几个洞,将蜂蜜灌进小洞里,蜂蜜和黄瓜汁揉合在一起,甜得分明,脆也分明。吃多少都不腻。菜园的黄瓜就被我们拌着蜂蜜吃光了,剩下在高高架上的几条黄瓜,半黄半绿地躲在瓜叶下,母亲一再叮嘱“这个是要做种子的,”我们才肯放过它。
菜园不单是母亲的花园,也是我们从小到大的乐园。猫狗撒欢是往菜园里跑,鸡出来啄个食也要往菜园跑,有时,锅烧在火上,去菜园转一圈,总揪得到一盘下锅菜。
所以,母亲绝不允许菜园有其它生命,她帮菜园的菜争分夺秒地与蔷薇争地盘。正中午,太阳晒得地上平地起烟。我们都躲在屋里,吹着风扇,好半天没见母亲了,问我姐:妈去哪了。姐一脸茫然:刚才还在屋里呢。
出门一看,母亲又到菜园去了,也不知在忙啥。我、姐姐、侄女,一齐站在阶檐上,喊得惊天动地,让母亲快点回来。
晒得汗淋淋的母亲回来,攥一大把鹅儿肠,起手抛到牛栏里: “你们那个啥薇,把我刚下的白菜秧给荒到了,我去打整打整,”母亲嘟哝着,全身的汗笼在阳光里,腾起缕缕细烟,母亲在这烟光中撩起衣襟胡乱擦了擦,又出了门。正午的太阳把母亲的身影缩成一枚剌眼的椭圆。
菜园的东南西北角都分种着时令的新鲜菜,母亲终日在菜园薅刨,虽已是古稀之年,但一生做惯了农活的她,还是终日忙碌。我知道,菜园是母亲的尊荣与自由,她只有手握菜园,才能有召唤我们回家的理由,那些蔬菜瓜果就是母亲的话语权,随着季节的变化,母亲的电话会准时响起,并会一遍遍强调,过几天那些菜就要过时了,就这样,那些包白菜、菜苔、蒜苗、黄瓜番茄,被我们大包小包地塞进后备箱,滋润着我们在城市空中楼阁的日子。母亲皱纹深深脸上刻出一道道的笑意与自豪,母亲给予我们的一个菜园,就好似递给了我们一个江山。
母亲爱种菜,我们爱种花,母亲的菜在田园,我们的花在四周坡坎上,多年来,如同生活与日子的互补,我们希望花开,望到生活的美好。母亲希望用心过日子,看我们吃到她的果实。
蔷薇盛开之时,也正是母亲的生日,照例,我们几姐妹又是浩浩荡荡,一大家人聚在母亲身边,也照例吃吃喝喝,大呼小叫。时令鲜果的气味,蔷薇的殷红,含着香带着锋利,把一个季节截留了。
花下庇护的菜园,也愈加丰盛。蒜苔已冲起老高;芫荽刚破土,嫩得不像话;莴笋的叶子肥长,如同两头尖的船儿。各种蔬菜挨挨挤挤,显示着一个家的味道。母亲还在忙忙地给我们介绍她新种的茄子、地黄瓜、火锅菜,生怕我们不认识或辜负了她的心意,我们忙着在菜园揪来掐去,兴奋得不得了,初夏的微风在指尖上跳动,温润如玉,妈在,日子就在。
对了,还有瓢儿菜,母亲经常给我们讲,当年生活紧张,就是煮一把瓢儿菜,然后再撒一把苞谷粉子,在锅里和几下,舀在碗里能照出人影子,然后呼呼啦啦地喝下去,喝得肠肝肚肺寡得哇哇叫。所以,多年以来,母亲一直栽种瓢儿菜,尽管我们好多年都不吃它了,但我知道,母亲是在栽种她那段不能忘却的酸涩岁月,也是在栽种她那相信美好,生活可期的信念。
短暂的相聚后,我们又要各奔东西。那日,母亲在菜园给我们准备带走的菜,忽然抬头,看见了一树繁花,母亲愣了一下,说,哎,这花开得还蛮好看,红透了半边山。是的,菜园的上方,就是一片黛山,多年来,母亲在菜园忙碌,过一阵后,就会望向那片山,长久的凝望,或许,母亲把它们默想成了某一个亲人,或者,就像她的孩子,再或,是她菜园中的哪一株菜。是的,儿女们长年不在身边,那些土生土长的生命,就成了母亲的寄托,那些微小的草,葱郁的树木,在母亲长年的关注下,一茬一茬地疯长。
母亲站在花树下,微风拂乱她的花白头发,如同母亲凌乱的心,我知道,在我们启程之后,母亲的目光,也会长久地凝望在我们出发的方向,我们贪婪着蔷薇的美丽与花香,母亲却带着“什么也不能给我们”的愧疚,一路追随,一路思念,直到我们消失在重重山头。
然后,下一次,那来自菜园的电话,会如约而至。
也许是蔷薇花开,也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