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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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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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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痕

那个时候,学校在村子正中心,没有院墙,学校四周都是大路,人户密集。南来北往的乡贩,田间的劳作者,都大声吆喝着,交流着。吵架、打骂、男人女人间的荤话,都会传进教室,有时老师还不得不停住讲课——因为窗外有两个妇人在吵架,不知谁家的鸡扒了哪家的庄稼,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

这对于我们,是最舒心不过的事了。新鲜又剌激,因为课堂让我们太枯燥。一张张小脸拼命往外探,籍此嬉笑、打闹。老师却盯着黑板,或书,一语不发,对窗外之事不闻不看,仿如一高深隐者,有着无法评判的淡定。

学校东面,是一口堰塘,清亮的水,长长的青苔,在水里摇得如痴如醉。每年春风一吹,卷起堰塘里的腥气,这个时节,便是满塘蛙声了。燕子和雀儿来点水,翅膀一抖,险些栽个跟头,吓得头也不回地飞走,几只黑色的小蝌蚪,细尾一荡,日子乐得不知所终。

堰塘也是我们小孩子的最爱,一下课,迫不及待就往堰塘跑,那里面,有吐泡泡的泥鳅;有用手指一捅就溜出来的黄鳝;一看见人就把壳合拢的蚌壳。还有孛荠,细长的茎叶,水淋淋地捞起来,不用剥皮,直接嚼进肚里,说不出的好滋味。当然,男孩子们还有一件不用说都知道的事——洗澡。每到春夏之季,堰塘里就翻飞着一大堆小小的脑袋,如一条条浪里的白鱼,嗵嗵的划水声洞穿全村。老师和大人们都不用制止,谁都知道,那堰塘深不及人腰。经年反复,他们把自己晒成和村庄一样粗犷:黝黑的皮肤,健壮的身体和高亢的嗓门,以此来显摆自己已有多成熟,尽管什么都还不是。

在这群洗澡的孩子中,小勇的技术是最出色的,他会游出多种花样,仰着的、躺着的,辟水,憋气,样样在行,样样精通。只要他一下堰塘,按今天时尚话说,貌似明星气质,通杀全场。

当然,小勇在村里本来就是个优秀的孩子,你知道的,在农村,评价一个孩子是否优秀,学习成绩的好坏不是评定的标准。关键是看他有多大力气,能帮大人做多少农活,当然,优越的生活条件也算是标准。

小勇属于后者,小勇的父亲,在村里,是个能力通天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掐会算,人也英俊。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要请了他,好酒好肉的招待,以此来选定一个好日子,图个吉祥如意。逢年过节,村里人上赶着给他家送东西,按照村里的人话说,他们家“陈酒烂腊肉”,这在当时食不饱腹的农村,意味深远。

据说那年,邻村一姑娘,挑水时,遇上了什么精怪,回来,满嘴胡话。半夜爬上屋顶,说有人来接她,她要跟着去了。家人大骇,疾赶着接了小勇的父亲来。小勇的父亲进屋,眼睛一瞄,说那怪进屋了,随手扔出一支筷子,手起处,房梁上掉下一条碗口粗的蛇来。此后那姑娘大好,结婚生子,人生无半点影响。这事至今都还在我们村流传。真的。

小勇的母亲,大家都叫她然婶。在村里,是个颇有些争执的人。具体的争执问题,也好似不大上台面,只是隐隐绰绰,据说是她当年取代了她姐姐,嫁给小勇的父亲,小勇就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并且还传,小勇的父亲故意烧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小勇的亲姨妈,目的就是要娶小勇的母亲。“烧妻娶妹”这个故事在村里流传了很久。但是否真实,无从考证,因为,当事人在村里还活得好好的。也因为这,小勇的母亲,在村里也不怎么招人待见,女人们都对她心怀成见。当然,我说过的,小勇的父亲,是个英俊人物。那年月,在农村,一个长相好,又有能力的男人,本身就具有诱惑力。

然婶对这些事倒也好像不大上心,每次从村里过,总有女人嗤鼻“呸,不就是仗着男人有本事么?”然婶不回话,她依旧很骄傲地在村里穿梭,目光莹莹,挑逗,也挑衅,拨弄着村里每处敏感的神经。小勇是她的心头肉,每天都要往学校跑几趟,给小勇送这送那,这让我们很羡慕的,因为我们的父母,永远有着忙不完的农活。

小勇出事时,是在一个午后。上完早课后回家吃饭。正值盛夏,赤白的太阳,烤得地上冒烟,鸣蝉在树上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就没了声息。小勇像往常一样,下课后就直奔堰塘。水性很高的小勇这次没能上岸,被人发觉时,已经沉在堰塘里很久了。

然婶哭得撕心裂肺,揪打着她的男人,你不是会算吗?怎么算不到自己的儿子要出事,你赔我儿子,还我儿子。骂她的婆婆“你七老八十几的人,是顺头路哩(指死亡),为什么阎王爷要我那嫩瓜秧样的儿子?”

小勇的父亲,小勇出事时正在外面出诊。听闻此事,颓然倒地,一声长叹“我算过,他捱不过这个时辰”。

然婶自那后,有了些恍惚。天天去堰塘哭,她想不通,那口不及人腰深的堰塘,怎么就轻易夺走儿子的命?骂她的男人,骂村里那些和她男人曾擦出风言风语的女人。骂完,又哭一回。村里女人平时不怎么待见然婶,但现在不同,都是养儿活女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也就不计较那么多。

日子如流沙般,静静地从手心滑落。小勇的事,也如同丢进大河的一枚小石子,仅泛起点微漪,转瞬即逝。燕子照旧来,堰塘里照旧有小孩子嬉水。偶有大人呵斥两声,也只是小孩子太顽皮,做了什么坏事,与下堰塘嬉水绝无干系。

小勇的父亲,自小勇出事后,好似是掐断了他所有牵挂一样,什么都不管了,家也不顾了,每天早出晚归,只一心扑在行医治病上,名气也越来越大,甚至后来外面省里的大人物,有疑难杂症都来找他,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他名。每天都有人来他家,按村人的话说“牵起流水线的人”,礼品堆了一屋。不久,他们家就翻修了房子,气派、豪华。是那时村里唯一盖平房的人家。惹得村人赞口不绝。特别是女人们,对然婶又羡慕又嫉妒“啧啧,这女人就是有福气,摊上个好男人”。然婶的脸上,就有了淡淡的笑容。日子慢慢抻平了,然婶也慢慢淡忘过去,日子一如从前般舒心。

当然,我说过的,小勇的父亲,在村里,在村人眼里,是个风云人物,自然而然地,是有吸引力的。村里的那些旮旯间,总流着一双双挑逗的眼,暗流涌动。这是没办法的事,贫瘠的乡村,再没有什么能代替村人对这种事的神秘与欢腾。常常地,女人们凑一起,今天又是谁和然婶的男人,明天又是谁。然后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里,有种微微的放肆。然婶自是听到了的,明着不说,暗里闹了几回,男人未置可否,然婶也没辙。当着女人们的面,然婶把头扬着,胸脯挺着,不动声色的平静,她知道,她要撑一种姿态。有时,生活就是一种无奈,但让人不得不拿出一种态度。她亦相信,那些女人们都是在做梦,谁让自己男人优秀呢。相比那些女人,然婶觉得自己的梦比那些女人们的梦更坚固、实际。

然而,这个梦,终究还是破了。是武子说的。其实,然婶正在田间忙活,绿油油的嫩禾苗,露珠滚过叶片,晶莹、透澈。空气里流动着庄稼汁液的气息,饱满、丰饶,有微腥的涩味,夹杂着青草温凉的味道,早晨的乡村,明亮、清朗。武子低哑着声音过来,婶儿,叔把我女人拐跑了。然婶正锄着草,一锄下去,齐人高的嫩苗魂断两处。

武子家和然婶是邻居,两家对门处户,不过百米。两家关系好得无话不谈。武子的女人,平日里叫她婶,叫得甜巴巴的,人也能干,然婶家的大半农活,都是她来帮忙。然婶把她当半个亲人,许多体己话都只对她说。然婶坐在露水泠泠的地里,看着糊在裤腿上的泥巴,茫然而无助,早就该想到的,那样一个伶俐的女人,怎么会没有诱惑呢。

然婶很记得,那年小勇出事后,就是武子的女人为她张罗的,当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是武子女人忙前忙后,帮她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后来又陪了她好长时间,连自己家里都不顾了,每夜过来陪她、劝导她,然婶能走出那种撕心痛苦,武子女人给了她很大安慰。

然婶觉得骨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去,软塌塌地,连呼吸都痛,鼻孔里呼出的,还残存着男人的气息,温软、缱绻,还在她血液里欢腾,而转眼,却不是她的了,什么都不是了。

这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然婶的男人,卷了家里几万元的存款,和另一个女人跑了。犹如惊雷般地,整个村都呆了,继而便是幸灾乐祸。谁让他们家原来那么火呢,石头不转磨子转,灾难终于转到她头上了。有女人故意问然婶“你家男人呢?”然婶无奈,却也只回一句,死了。再无多话,女人们讨个无趣,走了。

几年后,村里有外出的人回来,说是看见然婶的男人了。在某某地方,和那个女人开了一个大大的药铺,生意好得不得了。有人就怂恿,你去找那女人,使劲闹一场,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然婶听着,未置可否,脸上始终是淡淡的,这么多年了。那个男人,再与她无关,一切。

怎么说呢?自男人走后,家里一切都变了,先是农田荒废,几年后,房子失修,倒塌得仅剩一间灶屋。然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拼死拼活地挣扎了几年,总算又捡了一条命回来。活过来的然婶觉得,比起这些人生长河里的困苦,男人走了那件事,简直不值一提,真的不值。

此后,然婶在村里,多了几分平和,不与人争吵,不与人说长道短。一个人,静静地做事,静静地忙碌。偶尔有人提起当年事,然婶也能平静地聊着,娓娓道来,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

岁月静静流去,不知什么时间,那口堰塘已被加深加宽,俨然成了一个深深的水库,掌控着整个村的水田灌溉,水波粼粼,早已不见旧时景象。我当年读书的小学,已被拆迁,留了半截断墙,豁着口子,似有满腹诉不完的心事。随处走,村中早不见当年人声鼎沸模样,到处都是荒芜的田地,村里那几抹寥寥的蹒跚背影,犹如村头风干的老树,柔弱、残败。我的当年热闹贫瘠的村庄,已离我有些遥远。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想起当年村里那些青草碧树一般年华的生命,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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